一个江湖人士,怎能得到她的信任,让她将未来大燕的皇太子交到他手中?那是要怎样的交情才办得到的事。而堂堂一个皇太后与不拘小节的江湖人有交情,这事又能引发多少臆测与联想?
自从文俱翔突然出现救下皇帝后,许多谣言开始在宫里流传,也因为如此,当坜熙被释、回到王府时,文俱翔才会毫不考虑,随坜熙回府。
她知道皇帝从小便明白,她一心向往自由。人人羡慕眼红的位置,对她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虚荣,若不是从小被倾力教导,为家族努力、为父兄牺牲,她怎甘心踏进这个暗不见天日的宫闱?
她为权力而争时,想的是父兄,她手段使尽、咬紧牙关一步步走到今日地位时,心心念念的是韦氏族人。然韦氏子孙不肖,辜负了她多年经营,他们将祖先名誉抹上污泥,她心灰意冷,这个皇宫,让她度日如年……
在宫人种种猜疑中,皇上竟说出「信任」二字,这对皇太后、对文俱翔都是意义重大的。
文俱翔笑望皇太后,他把皇上那句话当作承诺。
他说道:「皇上该信任的不只是我,还有大皇子。」
「我明白坜熙这孩子有能力,他是个战场上的英雄,但对于宫廷斗争……」皇上摇头。
虽然坜熙是朝堂上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虽然他也已允诺陆茵雅,必将大位传予坜熙,但事实上,他并不看好坜熙,这孩子想当皇帝,还得时间慢慢磨。
这些年为边境安定,坜熙在外东奔西跑的时间太长,他有勇有谋、他敢于捋虎须,但以白虎事件为例,若非陆茵雅比他更早一步想到结果,并一肩承担起所有责任,现在朝堂中,怕早已没有一个大皇子,比心机,他尚且不如壅熙。
「请皇上记得,大皇子手上还有千名士兵。」文师父提醒。
千名士兵?皇帝失笑,他不明白坜熙要那一千人做什么,但他没反对,一方面是想测试皇后的反应,一方面也是想知道坜熙那点兵,能够与皇后对峙到什么地步。
皇帝虽没说话,但态度已经够明白。
文俱翔莞尔一笑,语带保留说道:「倘若此事,大皇子能连皇上都瞒过,那么皇上似乎该重新评估大皇子对宫斗的能力。」
文俱翔承认,他刚进王府时,坜熙对于这种心计斗争实在不在行,每每要他在旁提醒,坜熙才能悟出那么一两分道理,但近日,他进步种远,对于人心、阴谋,多能看破。
或许如谨言所道,出身相府、自小被当作皇后训练的陆茵雅教了坜熙不少,也或许是中毒事件,让坜熙不再像之前那般自负骄傲,以至于每件事都多长了些心眼。
无论如何,坜熙的确大有不同了,与他之前所观察的,判若两人。
他的话引得皇帝一阵深思,「文师父,你在坜熙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了,可以说与朕听听,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吗?」
不知这算不算悲哀,他有时间琢磨忖度大臣百官的心思,却没有时间好好观察自己的儿子,天家亲情,是怎地笔墨难形容?
「大皇子大度,善于御人、御心,他博古今,反应灵敏,过事沉稳:心思缜密,观察力惊人,他经常独自一人关起门来,思考如何解决事情的法子,而每回提出的方案,往往令人惊叹不已,便是老叟,也经常觉得自叹弗如。」
「这与朕所知的坜熙有很大不同。」
他知道的大儿子,是个严厉之人,他用严刑峻法带兵,让所有的人畏他、敬他,他有勇有谋,却不是个擅长思考的孩子,因此儇熙才会把自己身边的谋士,一个个送到坜熙身边。
「没错,若非半年相处,眼见为凭,我也不相信大皇子是此般人物。」
「听说他弄了个温室?」
皇后曾经批评,堂堂一个皇子竟把精力拿去当农人,简直是丢尽皇家颜面。
「是的,温室的收益比想象中还高,京城各处的卖花铺子还没全开,温室的鲜花盆栽已经预订一空,这段日子所收到的现银,不仅回收了成本,还替王府挣了近十万两白银。」
「大皇子说,重点不是王府挣到多少银子,而是这一来一往中间,有三百多个农民、七十个商户受益,他们增加了收入、不久便能盖新屋。」
「倘若朝廷能够将这类的富民政策向民间推广下去,那么百姓人人口袋里有银子,不但朝廷税收大增,国富民安……」
文俱翔缓缓将这半年里坜熙的所作所为,一一转述给皇上听,这番谈话让皇帝对坜熙的观感大大改变,他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儿子并非只会打仗。
皇帝听着、皇太后也听着,她一边听,一边回想起前几日翔哥说的话。
翔哥说:「坜熙问我:『人的一生追求的是什么?钱财利禄、至高权势?』我回答:『不,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坜熙听得我的答案,对我轻笑两声,反问:『师父,既然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是您一心追寻,为什么您容许自己深陷在九重宫闱、名利斗争里?』」
她怎能不明白,他是为她而身陷,他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想要有她相陪。
那么……她呢?
家族荣耀已与她无关联,韦氏子孙再不值得她费尽心血,她留在这个是非牢笼,图的是什么?
第二十二章 熙雅兄
茵雅细数着坜熙迎娶茵芳的日子,她扳动手指,一天、两天、三天……时日已近,她即将远行。
她把满桌信纸收拢,一页一页排好折起,每一页、每一行,字字句句都是谆谆叮咛。
她得叮咛他,后宫是天底下最血腥的地方,女人和男人一样,争名争权争财富,只不过男人用明刀明枪,而女人用心计、用不见血的手段来主导战争。
以前,她从不担心这些,她认为坜熙终究是在后宫长大的孩子,就算城府心机比别人道行浅,也不会输得太厉害,但失忆之后,他改变了,变得纯善、变得体贴,也变得容易相信别人。
多疑严厉的龙坜熙已在那场阴谋残害中消失,现在这个坜熙,温暖、柔软,带给她、带给百姓无数幸福。但把这样的龙坜熙放在宫廷里,却不给他任何武器,便让他去面对城府深厚、心机诡诈的壅熙和皇后,着实太危险……
放不下心呐,可偏偏她又是个不该存在的人物,怎能时时在身边帮他?
蹙起双眉,她的眉心竖出淡淡的川字,想象着他将会碰到的危险,她无法心宽。
「在写什么?」
坜熙不知何时进的门,她发觉时,他已自身后环住她,他双肘靠在桌面,将她圈箍于桌椅中间。
「不告诉你,是……隐私权。」她盗用他的话。
不晓得他从哪里听来的字眼,每个字句简单明洁,又能一清二楚表达意思,她越来越喜欢专属于他的「龙坜熙词典」。
「不公平,你的隐私不让我得知,我却想把所有的隐私全数同你分享。」坜熙笑道。
茵雅偏过头望他。
全与她分享啊?这样易表真心,真是让人不安,握起他的手,茵雅道:「可不可以答应我,你的隐私,除了雅雅,别向其他人说去。」
「还在担心我?放心啦,你教过无数次了,话在舌尖绕三圈:心机算尽方出言,吃一堑,长一智,我非蠢物,有你的殷殷叮咛,怎还能学不会。」他曾经思考过,什么样的人会培养出缜密心机,几经思索,他找到答案。
一:身受太多束缚、无力改变现状,却企图改变现状的人。二: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不使计害人,便无法安然生存的人。三:贫欲太多,永不满足之人。
即便在商场打混多年,他的心思比一般人多上那么几分,但诚信磊落仍然址他的经营原则,本以为出身奸商之家的自己,走进古代,应付这群古人已是绰绰行余,没想到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现代男人,忙于工作,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培养心计,比起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斗心计的宫里人,他的功力稍嫌不足。
茵雅叹息,真想劝他放弃那个高位,告诉他,什么万世不朽的功业,终究也只能化为镜花水月,付于笑谈;真想自私地与他携手遨游三川五岳,再不沾惹这番是非。
只是呵,他命中早已注定身处云端之上,注定俯瞰众生,岂可如她一般,为一处美景回眸再三……
忍不住,她又想唠叨。「坜熙,你知不知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
「我明白,但只要你在身边,孤寂消融、痛苦无踪,你是我最好的解痛良药。」
他坐进椅子里,手一勾,将她勾进自己怀中。
有她在,他什么都不怕,无风无雨无畏惧,哪怕那个高位,气温是零下四十度C,她的爱也足以为他支撑起冰河时期。
他那样的信心满满呵,要她怎生劝说,他才能懂得,荣耀背后,往往伴随着太多的妒己心和嫉恨,往往过重的担子,会让人承担不起?
「坜熙,你曾同我说起经营之道,说经营朝堂家国与经营铺子是一样的道理,善待臣下,使其回馈于忠诚;善待百姓,使其回馈于坚贞,你认为与其权谋算计,不如报以真心。」
「不错嘛,把我每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可见得,你真的很爱我。」他嘻皮笑脸,完全无视于她的忧心忡忡。
她才不理会他的笑言,她必须郑重地把话给交代清楚,才能走得放心。
「可在宫中,你的道理不能成事,因为无人甘心一生卑贱,尤其有野心、有能力者更甚,在宫里想同你争、想同你夺,想得到最高的位子的,不是别人,是你的手足、你的长辈。」
「既入宫门,你便注定了与阴谋诡计为伍,你绝对无法做到独善其身,因为即便你不争,世事也由不得你来作主,即便你不愿沉沦,早晚也会被拉着沉沦。」
「所以,善待可、真诚收,即便你不愿伤害别人,也请千千万万自珍自重,别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她娓娓说着,眸中悠远缥缈、幽然清冷,仿佛说尽皇族悲哀。
坜熙懂她的担忧,但事到如今,他已无法置身事外。
况且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生命本来就如同一场豪赌,如今的他是豁出一切的赌徒,面对的是最权威的对手,赢了,便是全身而退,输了,则是死无葬身之地,身处漩涡中的自己,相安无事已属天方夜谭。
「相信我,我比你所想象的更能干。」他捧起她的脸,态度也跟着郑重起来。
她承认他能干,短短几日,他的篮球队已经组织起来,能容纳千人的篮球场也开始着手建盖,而篮球这种运动,也渐渐推广到百姓之中。
还有,他预定的花店才开了五成,已绖带动京城一股新风潮,日姓们开始在追求女子的时候送花,在探病、庆贺生辰,在拜访长辈时送花,因此温室里的花供不应求,近来又打算购进一笔土地,扩建温室。
听说他用高薪聘请有经验的掌柜来当师父,教导新手如何做生意。
他的做法和一般的店铺不同,一般的铺子会聘请小二,然后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慢慢磨,磨出他们的历练,职位才慢慢往上升。
可坜熙只打算用三个月时间教导他们做生意的方法,然后就把他们放出去独当一面。她曾经问:「这样是否太冒险,他们的经验不足……」
他笑着截断她的话,说:「放心,每五间铺子会有一名经验老道的大掌柜负责,而且新掌柜和大掌柜的基本俸给和店里一般仆役相同,虽然薪俸很低,但月底结帐,他们可以分得铺子里的一成利润。」
他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说:用数字来找人才,比用时间来找效率更高。
他说:早已估计过了,一成利润比起普通掌柜一年的收入还多。
他说:我要用的不是守旧之人,而是能够找到新方法、创造高营收的人。
这样的龙坜熙,谁能否定他的能干?只是,她担心的从来不是他的办事能力、魄力或决断力,她烦恼的是他被暗中算计。
转开话题,茵雅问:「你今天来得早了,不去教场练兵吗?」
「不去教场,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讲到这里,他挑眉浅笑,语带保留。
「什么地方?哦,篮球场已经盖好,你要开始打球赛、收门票了?你等等,我马上去戴人皮面具。」
她从他膝上跳下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坜熙形容过比赛场面,有啦啦队、有拿着大声公欢呼的观众,他说:在那个场地里,人人都会因为比赛而热血沸腾。
她不懂得什么是啦啦队,不认识大声公是什么东西,她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场比赛而热血沸腾。
但他形容得很仔细,夸张的手势、真诚的表情,煽动了她这个听众的心,让她未见比赛,已先热血沸腾起来。
坜熙望着她跃跃欲试的表情,忍不住大笑。
雅雅生错时代、受错教养,她的根底不是传统女性,她的心比谁都好奇,她喜欢新事物、喜欢新学习,她从不排斥他带来的任何新资讯,比起需要费口舌慢慢说服的文师父和公孙先生,她对不理解的事物,更不心存成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身边、拉回自己膝上,亲昵地捏捏她的脸,说:「篮球赛还没开始,不过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听说你擅长丹青。」
「还不错,我受过名师指点。」在他面前,她已经无畏惧展现自己。
「帮我设计入场券,大约……这般大小。」他取来纸笔,写写画画,把入场券的形式大致说明,然后解释它的用途。
「怎样,行吗?能不能帮这个忙。」坜熙问。
「有什么问题,小事一桩。」她乐意帮他,能帮他,让她的存在多了几分价值。
「多画几款,我要自当中选出最好的。」
「我以为凡是我画的,你都会说那是最好的。」她笑说。
「我有这么公私不分吗?此属公事,好是好、差是差,不行的话还得重新来过,至于私嘛……我们家的雅雅,容貌举世无双,我们家雅雅,舞蹈无人能匹敌,我们家雅雅性情天下第一,我们家雅雅聪慧无与伦比,我们家……」
「行了、行了,我们还是谈公事的好。」
她被夸得羞红了双颊,他夸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却每个字句都入人心,老是害她一想再想,想得发痴发笑,想得辗转难眠。
「好,要谈公事便谈公事。第二次强调,我不是公私不分的男人,有付出便有所得,我不会让你白白画入场券,走,我带你去领取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