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让肯恩瞳眸微缩,但他仍开口承认。
“我是。”
“你听可楠说过我们的事?”她瞅著他问:“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对。”
“但你没有来找我。”湛月暖挑眉说,一接到警方通知可楠失踪的消息,她就坐飞机赶了过来,起初她不知道红眼的存在,但当有人和她追踪著相同的讯息时,她很难不注意到这些人。
他深吸口气,看著她,指出重点,“如果你找得到她,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的没错。”她没有生气,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瞧著他承认:“我试过了,当你们的人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时,我就试著找过她,但她消失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瞬间,痛又上心,他不期望这个女人能给他希望,她如果能够预知,如果有关于小吉普赛的线索,不会等到现在才来,但在方才那几秒,他确实忍不住想要相信——
湛月暖看见他眼里的痛,她挑起眉,知道自己没有来错。
这男人在乎,而她需要的就是相关的人在乎。
“我确实感应不到她。”湛月暖瞧著那男人说:“但你知道,我们这一行,很擅长找东西,遗失的东西。有时候人们掉了东西通常只是忘了把它收在哪里、落在哪里,人的脑很特别,新生成的记忆是在大脑的海马区,然后会在大脑额叶转成长期记忆,但有时人们会因为许多原因而不小心遗忘,像是经历重大创伤,或因为意外而遗忘,我们帮助他们想起来,回忆他们把那东西放在哪里。”
他的海马区和大脑额叶都没问题。
他记得事发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事实上,他记得太清楚了。
“她不是东西,我没有……”肯恩喉头微紧,略一顿,才沙哑的看著她道:“遗失她。你的女儿被绑架了,我知道她在哪里被带走的,可是不知她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而这当然和这女人所说的找东西完全是两回事,那些东西不曾被移动过,它们只是被忘记放在哪里而已,和她的状况完全不同。
“我知道,你们老板和我说过了,而你确实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
“我是,但我已经把我记得的都说了。”肯恩说。
她耐著性子说:“当然你说了,你说了你注意到的,但你忽略了其他应该注意的,而我能帮你回溯重建现场,我问过了,你的朋友们都因为你的记忆力很好,所以并没有要求你去回忆说明那一切。”
“我有。”站在床边的屠震开了口。
“你只是要他简述。”她抬眼瞧著他。“不是回溯重建现场。”
第2章(2)
当那男人眼微眯,湛月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是对的。
“我虽然是灵媒,但我们这些江湖术士用的方法大部分都有科学根据,FBI也会用同样的技巧让目击者回溯犯罪现场,藉由诉说与问答回想,连结相关记忆。”
她将视线拉回病床上那个男人身上,道:“既然可楠是我的女儿,你又是最后一位见过她的人,我相信请你重述一次事情发生的经过,并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那的确不是。
肯恩看著那个女人,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把你的眼睛闭上。”
“如果你是想催眠我,那并不容易。”他看著那女人,直接坦承:“不是我不愿意配合,我只是做不到。”
“我不是要催眠你。”湛月暖瞧著他,“我无法自己找到她,但透过你的回想,我可以帮你注意应该要注意的事。”
肯恩看著她,说:“我受过训练,我注意了所有该注意的事。”
“那很好,但我的经验是,越是专业的人,越自负,越容易忽略某些小细节。”
这女人是对的,而他真的需要找到她。
“把眼睛闭上。”她要求。
他闭上了眼。
黑暗来袭,然后那女人温柔的声音悄然响起。
“现在让你自己回到那一天,那一个晚上,可楠穿著什么样的衣服?”
“真丝的白色细肩带连身及膝洋装。”
“鞋呢?”
他可以看见她小巧的裸足,看见她穿上了他的袜子,让那太大的布料包裹住她的小脚,然后她抬头对他微笑。
她的模样,看来如此甜美。
他气微窒,简略的说:“她没穿鞋,她的鞋掉了。”
“那一晚,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他记得那个吻,那个要他小心点的吻,他记得她温柔的吻,记得她抚著他的脸的小手,记得她眼里那不曾掩藏的情,但他不想说出来,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她再问了一次。
他深吸口气,道:“我记得我们在图书室炸弹要爆炸了,所以我抓著她和珍妮往外跑。”
话出口,那些影像在脑海里浮现,清晰得一如才刚刚发生。
“然后呢?”
“我踢开了落地门,炸弹爆了,把我们推到半空……”他可以看见那一切,她惊恐的大眼,爆闪燃烧的火焰,她被火光照亮的小脸,他甚至能闻到炸弹爆开时的烟硝味,感觉到她从他掌握中滑走。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哑声说:“我试图拉住她,但没有成功,我们摔到不同的方向。”
“可楠还好吗?我的女儿,她落在哪里?”她的音调很柔软,不疾不徐。
恍惚中他可以看见她狼狈的从草地上爬起来,那个身材娇小却无比勇敢的小女人,她的模样是如此清楚,那样鲜明,当她回头看见他,乌黑的大眼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浮现担心。
胸臆在那一瞬,像是被压上了颗石头。
他吞咽著口水,喉咙发干的说:“是的,她还好,她先落在树丛上,才摔到草地上,然后爬站起身,朝我走来,我受了伤,她想要帮我。”
“后来呢?”
他浑身紧绷,声音粗嗄:“我知道有第二颗炸弹,我要她别过来,但她没有听到,她听不清楚,我们的听力都被第一波的炸弹暂时损伤了。”
“所以她还是朝你跑来了?”
“是的。”
“发生了什么事?”
他喘了口气,握紧拳头,额上青筋冒起,他忍著那痛楚,诉说著:“第二颗炸弹爆炸了,她被冲击波推倒,一块破裂的砖石击中了她,她趴倒在地上,没有再起来,我想过去查看她,但我的脚断了。”
“然后有个男人来了?”
“对。”
“他在你哪一边?”
“左前方。”
“可楠呢?”
“在我前面。”
“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她再问。
“男人走到她身边,对我开了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肩。”
说到这里,湛月暖注意到他的身体不自觉微微一震,在回溯当时记忆的过程中,他全身肌肉都绷了起来,汗水从他额际渗冒出来,她看过他的老板给她的报告,这个男人受了伤,很重的伤,几乎因此而丧命。
她知道回想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不幸的是,为了找回女儿,她还是得强迫他去想,去面对。
“他用左手还是右手开枪?”
“左手。”他回答她的问题。“我中枪之后,他蹲了下来,对她微笑,伸手触碰她,我站起来试图阻止他,他朝我开了第二枪。”
她瞳眸微缩,悄悄覆住了他搁在膝腿上紧握成拳的手。
他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她将声音放得更软。
“现在,我要你别注意可楠,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但现在这个男人比较重要,他出现时,你一定曾抬起头看著他,你可以描述一下他吗?”
“白人,棕发,大约一八二,八十公斤,他穿著真丝白衬衫、天鹅绒黑背心、米色领巾,双手戴著白色的手套,手上拿著一把枪。”
湛月暖吸气,再问:“另一个男人呢?你说你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朝那男人走去,他在抱怨,他说我是他的,因为我杀死了他的猎人,他已经花钱标下了我。”肯恩眼角抽搐,下颚紧绷的粗声说著:“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银盒,取出一张卡片扔给了他。”
闻言,她双眸一亮,但克制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异状,只是柔声再问。
“银盒上有图案吗?”
“有。”
“什么图案?”
他毫不犹豫的道:“一头麋鹿,一座在树林中的城堡,两只天鹅在前方的水池里。”
“很好,现在,往上看,告诉我,那银盒上方有没有刻英文字?”
“DS,上面用花体字刻了DS。”
“现在,我要你专心在那座城堡上,你注意看,你能描述它吗?”
肯恩在这时张开了眼,看著她道:“我能做得更好,我可以画给你看,你为什么在意这银盒?”
湛月暖收回了手,看著他说:“那个银盒是名片盒,在欧洲,某些人会将自家城堡或庄园刻在纯银打造的名片盒上,那是身分与地位的象征。”
屠震一愣,挑眉问:“你是说那名片盒上的城堡是真实存在的?”
“对。”湛月暖抬眼看他,“这种名片盒的形式,是为了彰显家族,通常名片盒上的那栋建筑都是家族历代传承的主屋。”
屠震没再多问,只是把笔电递给肯恩。
肯恩直接在上头画图,将看到的银盒图钜细靡遗的画了下来。
当他画图时,屠震从口袋中掏出一颗手掌大的小方块放到地上,然后关掉了灯,小方块在他的操作下亮了起来,投射出光线在病房的半空中,形成一整片虚拟萤幕。
湛月暖愣了一下,发现萤幕上出现了三个电脑视窗的投影,其中一个就是屠肯恩正在画的图案;她来之前就知道红眼意外调查公司不是一般的侦探社,但眼前这设备她虽然有听说过,还真的没实际看过。
屠肯恩快速的描绘著银盒的图案,那是很繁复的图案,但他完整将其呈现,从细致的花叶饰边,到三层楼城堡上的窗户样式、角楼,甚至其上飘扬的旗帜,前方水池上的波纹与天鹅,都无一遗漏。
虽然有些地方,因为被那男人的手遮住而空白著,但在那银盒的最上方,有著两个英文字母,D与S。
“这被藤蔓与这两根枯枝包围的英文字母,通常是那人姓名的缩写。”湛月暖上前,伸手指著那英文字母说:“有时候名片盒上会把家族纹章也刻上去,可惜中间这里被挡住了。”
“那不是问题,有这栋建筑就够了。”
屠震说著,伸出双手直接从投射萤幕上将肯恩画的建筑截取下来,拉到另一边的视窗;肯恩心急的拔掉了手臂上的点滴,起身下了床,一拐一拐的拖著裹著石膏的右腿上前,将银盒上的花体字和麋鹿也截取出来。
屠震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止。
两人快速的操作那虚拟的键盘和萤幕,连线回红眼公司主机,让屠震亲手组装的那台超级电脑从各种不同的资料库中,搜寻类似建筑、家族纹章,甚至是Google上的照片。
半晌,萤幕上跳出一张照片,然后是更多照片。
湛月暖吃惊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那两个男人默契十足,站在一起处理那些多不胜数的照片,电脑挑出相似的照片,屠震一边加强运算程式,更加精准的点选剔除那些照片,肯恩则输入更多他所记得的资料。
无数照片在萤幕上飞闪著,她压根来不及看,但那两个人一人站一边操作,一边竟然还同时伸手点住了一张照片。
他们一起将它放大。
那是一张风景照,角度略微偏差,但看得出来确实是同一座建筑。
另一个视窗几乎在同时,跳出了文字资料,屠震和肯恩同时敲打手边键盘,更多的资料跳了出来,从这座城堡的建造者,到历代的主人与城堡历史,还有最后的所有权人,以及更多不同角度的照片,甚至到后来连卫星照都出现了——
她震惊的看著他们将那卫星空拍照放大,然后才发现那竟然是即时的画面,因为那城堡庄园外的花园里有人正在走动。
肯恩脸色苍白心如擂鼓的看著,迅速的放大检查画面里的人,那是个花匠,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
他将画面切换成军事卫星的热感应,建筑里有人,很多人,在不同的房间里活动著。
想也没想,他转身就走。
“你想去哪里?”屠震一把抓住他,挑眉质问。
“去找她。”肯恩说。
她在那里,就在那地方,他知道。
“这是迪利凯·史托的产业。”屠震看著他,拉出一旁的文件放大,指著那个视窗说:“他是那个史托家族的人。”
史托家族数百年来掌控著西方世界的地下经济,他们控制著十数个国家的金融市场,家族企业囊括金融、矿业、纺织、航运,到上个世纪初,他们累积的财富已经足以轻易撼动这个世界,甚至曾发起战争,让数个国家改朝换代,至今仍有许多国家的元首是由他们扶植起来的。
为了杜绝争产及继承的问题,史托家的人永远以长房长子为第一继承人,他们不和外族通婚,家族财产绝不外流,也绝不公开其真正资产与身家,所有家族企业要职都由家族里的人担任,绝不委外经营,也绝对不让律师插手财产继承。
“我知道。”那些文件资料,他也看到了,但他也知道一件事。
“亚伦堡第一任主人的妻子,旧姓就叫史托。”肯恩紧握著拳,鼻翼歙张,沉声道:“这不可能是巧合,她一定在这里。史托家族里的人从来不公开露面,不曾有过一张照片外流。如果带走她的人是迪利凯·史托,就解释了许多事,包括为何比对搜寻不到那男人的照片,或者亚伦·艾斯的资产为何没有不正常流向,又为什么所有的相关证据查到了最后,都无法再继续追查下去;甚至连那些罪大恶极应该已经死亡或被判终生监禁的罪犯,为何会出现在那场狩猎游戏中,都有足够合理的解释。”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那传说中的金融帝国。
屠震一愣,却仍是冷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直接就这样闯进去,如果湛可楠真是迪利凯·史托带走的,他必定不会承认,寻求警方的协助只会打草惊蛇,若你想单枪匹马的直接闯进去,就只是找死,史托家族的人不会没有任何防备,这座庄园必然比他们平常的产业更加警卫森严,他们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训练有素的军队,绝不会让你来去自如,更别提要带一个人走,何况你他妈的现在脚上都还有石膏——”
他话未完,肯恩突然抬起裹著石膏的右脚,一脚踢向床柱,脚上的石膏瞬间碎裂成块,他顺手扯掉了缠绕著石膏的纱布,破碎的石膏掉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