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民们说,两姑娘都美,怎么汉子不爱,偏要亲在一块儿。
岛民们又说,那个娇笑不停的美人一直要强吻那个秀气姑娘,吻得可凶了,凶到男人吻姑娘都没她那股狠劲。
岛民们还说,那秀气姑娘是雷萨朗大爷府上的大管事,怎会任人轻薄了……
听到这儿,他脸色不黑也得铁青。
他追在头儿身后,赶到“事发现场”时,就见丹华遭欺负,躺在草地里一动也不动的,他既惊且怒,双目都要瞪出火,若非头儿已出手把自个儿女人抓在怀里,随即带在另一边教训,他真会扑过去开打!
但,秀气姑娘却告诉他——她玩得很开心。
巴罗又咽咽唾沫,喉结上下蠕颤着,把呛上的酸味吞落。
渐渐有了体会,对她,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独占欲。尤其这些日子以来,他俩之间有些似有若无的磨擦,她不来与他说话,却和那妖娆女人越走越近,他每每见到,除担心她受委屈,更满嘴的不是滋味。
好不是滋味啊!
他撇撇嘴似要说话,最后却无言。
陆丹华最抵受不住的就是那双覆上郁色的俊目。
悄悄一叹,她拾步又走,这会儿,她走得更慢,感觉他再次跟上,她于是刻意一缓,让他几与自己并肩同行。
“巴罗,对不起……”
姑娘的柔喃揉进风里,叹着,带着点儿可爱的苦恼,叹得巴罗身形陡震,两脚如老树盘根般狠扎在原地。
没听到他的脚步声,陆丹华随即回首,竟见他两眼圆如铜铃,她不禁想起小时在中原汉地曾见过的天师捉鬼图,图里所绘的天师钟馗就有那样的大圆眼。
她只好折回他身旁,笑着主动解释道:“我那时好恼,出拳打你、出脚踢你,还……还拿石头丢你。”他任她踢打不还手,事后想想,她心里也疼。
冤家冤家,她谁也不闹,从来只对他使小性。
她尽管喜爱主爷雷萨朗,却不敢也不会在雷萨朗面前造次,亲疏之分,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她对他……真的很有什么啊!
“总之就是……对不起。”红着颊,她螓首一点。
巴罗不中用地也跟着红了脸,只是他肤色偏黑,热红隐在肤底。
“是我不好,做得不对,你、你不要道歉……”他怕会承受不住,头发晕。
她姣眉灵动。“你哪里不好,又哪里做得不对了?”
“我……”巴罗欲言又止,垂目定定看她。
老实说,陆丹华并未冀望他能答出什么,他性情沈郁隐晦,又极寡言,只是拿言语挤兑他,见他俊脸困扰,也够让她发笑。
“巴罗……”她纵容般叹息低唤,眸光如水。“你就是这般模样,什么也不说,又或者无话可说,偏要人猜。你以往喜爱的那个姑娘,她猜不出你的心意,所以留在西漠嫁人生子了,你错过她,她也从不知你,可是巴罗……我不是她,我很会猜喔!那些你心里已然明了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愿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巴罗……”她又唤,嗓音更柔,弯弯的唇瓣像这一日在绿草间生浪的裙摆。
“……我也不是你啊,我不想学你这样把事闷在心里,藏得那么深,明明就有那么一回事,却以为一切寻常。我和你啊……我们是不可能寻常的,至少我这么想着,至于你……”
她叹着,螓首微偏睨着呆愣的他,吐气如兰又道:“至于你啊,我是认了。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你这座山好难驱使,软硬不吃,偏偏就生了满山遍野的美香花,山腹里还搁着宝藏,我要不上山走走逛逛,来个占山为王、先占先赢,哪里对得住自己?”
很静。
巴罗发觉自身的五感好似全罩在面前姑娘的音容笑貌中,她一无语,他耳中再也无声,空旷草坡上该能听见的风声、鸟鸣、潮骚等等,全都不入耳,真的很静很静,静到……他听到刮过喉中的气,一缕缕缠作字句,他问——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先占了山再说?”眉峰迷惑地拢了拢。“……而我是那座山?”
陆丹华脸容红扑扑的,嘴角翘起。
“巴罗,你说过我心里有谁,确实是有啊!但那个谁,我想过又想,把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仔细想了个透,我发现原来自己好喜欢西漠那一干大小好汉、好喜欢主爷,只是喜欢归喜欢,我没能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位的心上人,他们之中也没谁能住进我心底。巴罗,我后来还发现了,原来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喜欢到心都疼痛,莫名的疼,莫名的复杂难解,越想解开,心绪越迷乱……”
她忽而笑,舒音中染着羞涩,不禁腼觍地挠挠发烫的颊面,又道:“还好啊,所谓物极必反,迷乱到了极处,一切底蕴总会现将出来。于是,我就明白了,我对你,肯定很不一样的,若非如此,不会轻易受你言行神态所影响。巴罗,原来一个人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跟着悲伤快活,只要心里有他,很多事再也不一样,许多心思再也无法单纯。巴罗,我那天在紫相思林里对你大发脾气,既踹又打的,那是因为心里沮丧,因为对你有期盼,渴望知道你心里的念想,求之不可得,所以才坏成那样啊……”
她垂颈,染羞的眸光瞧着自个儿的青裙裙摆。
情生意动间,她不由得趋前一步,两具身躯并未接触,她仅是合上双眸,以额顶轻抵着男人的胸央。
然后,她幽嗓若梦道:“巴罗,你就是那座山。我心里有你。我有你。”
他的五感大开大放,全是面前这姑娘的一切。
她发上香气。她那一小截因垂首而露出的粉色后颈。她呼在他胸口的温息。
然后,是她徐缓的、有点莫可奈何却也欢喜宿命的言语。
她说,山不来就她,只好她去就山。
她说,他就是那座山。
他是她心里的……那个谁!
这一次不是潮去潮来、慵慵懒懒的调儿,而是猛烈狂涛,雄风掀起千层浪,每一下都拍中他浑噩的心口!
冲击太大,他头晕目眩,意惑神迷。
蓦然间,他伸手搂住眼前人,头颅过沈般“咚”一声搁在她巧肩上,半张脸埋进姑娘云发里,他猛嗅着那股清甜气味,沉沉吐纳,仍平息不了胸臆间暴鼓暴弛的莫名痛意。
莫名之事,他不理会的,但这次行不通,由不得他。
由不得他!
“巴罗,你怎么了?”被两条铁臂捆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陆丹华柔声问,细瘦藕臂在受困中很勉强地抬移,悄悄回抱了他。
巴罗没有回话,事实上也答不出话来。
他气息变得粗浓,快要喘不过气似的。
“巴罗?”
男人仿佛一时间承受太多,有些挺不住,上身沉沉的重量愈益压向她。
陆丹华搂着他顺势放低身子,两人双膝及地,就这么互拥着,谁也不想挪撤。
她的情太多、太重,吓着他了吧?
丹华从男人的肩头上扬睫,带笑的眸底映着蓝天碧色。朗朗清空很美,她合睫勾唇,小手下意识抚慰般拍拍男人的宽背,像安抚着受惊吓的孩子,要他别怕、别怕……
海风回旋,宛如最最多情的那一曲,她不怕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巴罗骇然惊惧,俊脸惨白若纸。
人心的跳动能有多快,他现下是体会了,浑身血液同时往左胸疾冲,随着他飞驰的步伐,胸口因惊骇而涨得剧疼,那样的力劲毫无歇止之象,一阵强过一阵,极有可能在下一刻,一颗剧震的心要破膛而出。
近日因乱山云那群海盗滋事,吕宋国许多船主们皆遭殃,不仅商货在海上被劫、船只遭毁,不少船工更因此伤亡。
两刻钟前,他人尚在大岛码头区,几批香料和熏香药材同时要从不同岛屿运将过来,总仓这儿一向听他安排,为防乱山云袭击,他和兄弟们已确实构思出几个因应之道。
以为事情安排好,按着做便无大事。
大事的确没发生。但,让他吓得浑身寒毛竖立的骇事却有一件,光是这么一件,已足够去掉他半条命。
有人送来一封信,指名给“巴罗大爷”。
那送信的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拿了一位小姊姊三个铜盾钱,帮忙跑这一趟。
后来巴罗猜想,男孩口中的小姊姊,该是花夺美身旁十二小婢其中一个,因那封信里写着——
管事姑娘遭楼主毒手,困于紫相思林石屋内,欲救从速。
接到这样的信,巴罗哪里管得了是真、是假,心想,楼主无法无天到教人发指之境,丹华则一迳由着她捉弄,就算那封信的来源与目的颇有蹊跷,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将手边事物交由其它兄弟代理,他策马驰回,马蹄尚未完全顿下,他已飞身下马,身如疾风地扫向崖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下那条石梯小径。
极俊的身手穿掠了紫相思林,过冷泉池,来到那处小石屋。
四周静谧得教人心惊,他绝非胆小之辈,然此一时分,背脊与脑门竟无端端一阵麻颤,额际很不争气地泌出薄汗。
“丹华!”他扬声唤,赶到石屋门前。
屋内无声响,门虚掩着,未及多想,他举臂一推。
飕飕!飕、飕飕——
有暗器!
十来道银辉从暗处疾扑过来,对准他的面、胸、腹部一举发至。
巴罗听声辨位,目光如炬,动作全凭本能。
事发在肘腋之间,他的闪避亦快到巅毫,无奈对方在暗、他在明,暗器近距离发出,数量又多,他虽连连避开突袭,想寻到机会回击、改守为攻,一时间却也不易。
“陆丹华,纳命来!”幽暗石屋内,有人恶毒一嚷。
“花夺美!”巴罗认出那声音,厉目暴瞠,人随即跨步冲进。
飕、飕!
又有两根芙蓉金针飞至!
他心魂已乱,避无可避,刹那间,胸央中膻穴与下腹丹田处分别中招。
芙蓉金针淬着剧量的迷毒,是花夺美惯使的暗器,入穴气行,随气血窜遍四肢百骸,能让中针者瞬间跌入迷幻境地。
巴罗因血液奔得过急,迷毒漫开之速自然加快,再加上此时怒急攻心,攻得他气海翻腾,都快呕出血来,毒于是发得更快了。
晕眩甩脱不掉,他朝屋中角落某个模糊影子出手,招未至,那影子已掠到他身后,挨得好近,正娇笑着——
“巴罗啊巴罗,你说说看,我要丹华妹子纳哪条命啊?”
“你——”
“一扯上她,你方寸就大乱。我芙蓉金针都快发完,你还不乖乖就范,哈哈,幸得本楼主够机灵奸巧,就不信射不中阁下。”
“混……混帐……”两片唇像被黏在一块儿,骂人都骂不清了,巴罗恨恨地想控制自个儿的身躯,岂料头太沉,上身晃动,单膝不禁跪落在地。
那娇腻却无比可恨的女嗓又笑,心情好得不得了似的。
“巴罗,原来拿丹华妹子作文章,钓你这只冷冰冰的闷葫芦,还当真给本楼主钓到手,得来只费了一丁点儿功夫。很好很好,呵呵,事实上是太好太好,咱都没料到会这么顺遂呢!本楼主挖了个暗坑,阁下奋不顾身就往底下一跃,好,好气魄!瞧你这么有情有义,我下手定会节制些,绝不让你死得太难看。你信我啊!”
他要信了这女人,猪都能飞!
若要恶整他一个,落进这该死女人手中,他巴罗低头认了,最怕就是连丹华也要被扯进来搅和。
“她……她在哪里……丹华她、她……丹华……”咬牙,他硬是扯紧意识。石屋中没点灯,要不然就能轻易瞥见他因过分使力,额角和颈侧所浮现出来的条条血筋。
花夺美宠怜犬仔、小猫儿般地拍拍他的头,笑音在幽暗中荡开——
“巴罗大爷,耐心点儿吧,丹华妹子马上为您备妥送来,不会让大爷您久等呀!”
瞬间,恶寒爬满男人全身。
第九章 最怕寒尽晚来晴
巴罗突然记起那一日天光微燥的鹿草岛。
他默默跟在那抹青影身后,女子体态柔致,青裙在碧草间迤逦,还有那一头及腰的青丝,一直以一种多情的方式飘飘然摆曳。
丹华……丹华、丹华、丹华……
姑娘的名字深刻烙在心间,他也记起那天她轻垂粉颈的模样,脸是嫣花绽,唇是红蕊嫩,眸光映天光,暖热得让他周身毛孔大开,渗出细汗。
她对他说话,说很动听的话,那是姑娘家最最私密的情事,全被他听了去。
听了那样的话,他双腿虚浮,肌筋虚软,不想承认在那当下自己曾神智昏眩,但那昏眩感确实猛一波袭来,兜头打落,打得他险些撑持不住。
他探臂搂紧她,如目盲者急着寻到一处可供扶靠之墙,他必须感觉她扎扎实实落在怀里,心魂才能勉强定下。
巴罗……我对你,肯定很不一样的……
她对他不一样,那么,他待她呢?何曾寻常过?
巴罗,我很会猜喔!那些你心里已然明了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愿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
她猜中什么?莫名难解之事,他便搁置脑后,他究竟堆了多少念想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讲不出,她却已然猜出?
那么,他到底要什么?
喉如此干涩,烧灼食道,那把浑沌火一路烧落他的胸与腹,仿佛饮再多清水也止不住的渴。
巴罗,你到底要什么?说啊,你要什么?
他自问,惊觉这一次竟无法故技重施。
既是答不出,干脆就不理会。以往他能潇洒为之,将所有波澜捺于澄镜般的水面下,但这次的自问咄咄逼人,自心底发出,像是那些莫名绪意遭他压制太久,有自个儿的意识,它们全选在这时跳出来反他、逼他……
你这座山好难驱使……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
他想告诉那姑娘,这些年来,他感激她的迁就,他喜欢她来扰他、陪他,他还想告诉她,那一日,当她说他就是那座山时,她暖颊的嫣色让他回想起中原的江南春,美不胜收。
然而,想归想,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牢牢搂住她……牢牢地……抱紧……不能让她离开,绝不能允忍……
蓦然间,烧落腹部的火竟又涌向胸房,气血瞬间往同一个所在汇聚,全攻向他的左胸心房。无数道劲力鼓噪、搅缠,而后混作一股惊人压力,将他的胸臆一撑再撑,不断撑扩!
鼻端无一丝气,气息进不来亦出不去。
他痛到胸骨欲裂,拚命呼息却得不到丁点儿养命之气。
他快要没命,没命之前,他看到那个最最深沉的欲念,他要的、渴求的,终于大剌剌摊开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