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还在码头区连晃四、五日,不断向人探问,不仅如此,还躲在他们总仓后门巷内探头探脑……陆丹华面颊微烫,猜想自己该是老早就被盯上。这几天以为是躲在暗处观察别人,压根儿没留意她已成别人的囊中物。
对了!还有街心那位守佛坛的老人家,说不准亦是他们的眼线。
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
她明知那古怪男人是雷萨朗手里的人。
她来到大岛的头一天就觑见他进出总仓,在码头区活动,后来几次拜佛遇见,原来全是他有意的试探。
蠢的是,她却仍傻呼呼地粉饰太平,以为三次尽是偶遇,浑不上心。
见姑娘家抿唇不语,状若思索,而墙边兀自沉默的男人还当真什么话都不说,雷萨朗挑挑眉,决定“解铃还需系铃人”,该谁负责把人留下,那人就得想法子办到,他不管了。
“巴罗,人是你得罪的,该怎么赔罪你看着办吧。”
他起身往外走,经过巴罗面前时,又以沉重的语气清楚交代道:“丹华姑娘怎么说也是连环岛的人,不能教她委屈了。倘若真不愿留,你就给她一、两件东西消消气,送她走吧。”
……给她东西?陆丹华一愣。
她哪里需要什么东西消气?
她根本没要索求什么啊!
没听到那怪男人应声,仅见他薄峻的唇微乎其微地抿动了下,点点头。
她怔怔看着雷萨朗步出小厅,忽然间,注意力被尽数召回,因为靠墙的那抹精劲身影突然移动了,而且正笔直朝她走来。
他、他想干什么?!
男人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几根发丝散在峻颊两侧,他淡掩的睫和幽晦的目光有种浑不在意的神气,教人摸不着底细。
陆丹华唇瓣掀启,正欲挤出声音,哪知他蓦地伸出单掌、“啪”一声张开五指平贴在她旁边的茶几上,另一手快若闪电地摸出一把短匕,快到无法看出他究竟把匕首藏在哪里。
“你要哪一根?”
“什、什么?”瞪圆眸,很惊吓。
“手指。”
“手指……”讷讷重述,真傻了。
“你要哪一根才能消气?食指?中指?还是两根都要?”语调很沈,沉得几无起伏,仿佛事不关己。
陆丹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然而,男人似乎误解了,把她的静默视作肯定的回应,就见一道锐利银辉扬得高高的,随即往下斩落——
她放声尖叫。
第二章 雄风入檀郁佳心
姑娘的肌肤实在不经碰。
算算,都过五日了,她颊侧和颚下却都留着淡淡的青印。那是他下的毒手,每回望见,像是沉默地指责他,证明当时他有多“狠辣”。
起初留意起她,是因为混在码头区的眼线传来消息,说道一名面生的外地姑娘以地道的汉话和吕宋方言,同码头工人、鱼贩们问及他们这一批从中原跨海而来的人马。
码头总仓的事向来由他担当,近来挑衅之事比起刚在此地扎根时虽少了许多,但暗地里仍有对手伺机而动,他自然得盯紧她。
他知晓她的落脚处,知道她每日午前经过街心,定会停下来捻香浴佛,知道她在杂乱的鱼市里走得相当自在,有时步伐如舞,轻盈跃过点点污洼。
她避进闹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处窥看。这里是他的地盘,真有心盯梢,她的一举一动无所遁藏。
他们一群汉子跟着头儿从西漠混到江南,又从中原混到南洋,每个人的性命紧密相连,凡事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只是,他为着某种无法厘清的私心,不愿对她出手,又不得不对她出手,如今底细一掀,知她无害,压着他心口的石块落了地,却换上另一种沈郁,闷闷的,像吸进的气全堵在胸间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温柔如镜。
他刚帮两名长约雇用的船工将三张小帆打上,此时面庞迎风,盘手伫立,未被绑束住的几绺发丝随风轻扬,微眯的目光似乎放得极远,不过……那姿态究竟是不是在窥听旁人交谈,八成仅他自己知晓。
离他三跨步外的船尾处,一男一女已谈话许久。
男人宽肩略侧,以高壮身形为女子挡住风头,浑沈嗓音徐慢地道:“……多岛海域岛屿数量庞大,有些还是无人岛,但若以吕宋大岛为中心,方圆百海浬的大小岛屿都还算安全,不过姑娘往后要想出大岛逛逛或办事,身边仍是需要有人护卫,不好贸然离岛。”
“嗯。”姑娘微笑点点头,眉眸温顺。“雷萨朗大爷干脆唤我丹华吧,总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唤。”
雷萨朗甚为愉悦地低笑了声。“也好。你是我借来之才,帮我管着大岛宅第,往后要相处在一块儿的,咱俩不如就互称名字。”
陆丹华微瞠眸,颊泛淡霞。
“这样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这中间主仆的分寸还得拿捏,丹华称您一声主爷吧。”
对称呼这玩意儿,雷萨朗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人愿意把大岛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让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准时让他们吃得了饱饭,再让酒窖里永远贮有好酒、永远有干净衣物替换,那么,她要唤他什么,全随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严峻面庞放松不少。
“我有个已出嫁的亲妹子叫兰琦儿,她也同你一般,平时温驯可人,一遇到坚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谁也不能要她让步。”
闻言,丹华脸更热。
轻垂颈,她腼腼地咬了咬唇,听雷萨朗又道——
“巴罗能把你留住,那当真好。你管着大岛宅第,他管着码头总仓,你们俩往后也多亲近亲近,别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罗——”
话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陆丹华呼息略紧,接着再听雷萨朗扬声一唤,她颈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让自个儿忽略他,拿他当石头瞧,唔……看来成效并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细小疙瘩。
今天的他穿着汉人的劲装,两腕套着皮制绑手,缠腰、缠腿,两只大脚不穿功夫靴,却仍套着椰丝编织的草鞋。
颀长身影靠近,她瞄向他干净方大的十片脚趾甲,两手下意识抓紧船舷。
雷萨朗道:“待会儿在鹿草岛上岸,你陪丹华在岛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华要有什么疑问,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脸容,她语气促急。“我晓得鹿草岛啊!这几天我多少探听到一些事儿,知道鹿草岛的岛主明达海和主爷您有生意上往来,交情颇好。那座岛养着成群鹿只,爷您手中香药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从那些放养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雷萨朗不禁挑眉,赞赏般点点头。“那好,就让巴罗跟着你混,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堂?”
“嗄?”什么意思?她……不懂啊!
陆丹华思绪兜转,往来回旋,轻布疑虑的眸子不禁转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为从他眉目间能瞧出丁点端倪。
只不过……可惜了。
巴罗仍旧一脸沈宁,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颚一点——
“是。”
那声淡应,不仔细听还不好捕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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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什么是?
根本是在闹她、耍着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较真的关系,旁人见她小脸严谨,呆呆板板的,便要逗她、闹她。以往在连环十二岛时,大姑娘偶尔也会这么“欺负”她,没想到来这儿,同样要被闹着玩。
座船在半个时辰前停进鹿草岛南岸的泊船区,她的新任主爷领着两名手下,随着前来相迎的老岛主走远了,留下她和那个比她更呆板严谨的怪男人。
决定留下后的这些天,她紧锣密鼓地忙着将这群西漠汉子底下的产业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虽不归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学着看懂一点门道,怎么都有好处的。
而此次上鹿草岛来,她可是决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学。
当然,如果身旁没有谁来跟着她“混”的话,她应该更能自得其乐。
这座鹿草岛,顾名思义,岛上草多、鹿也多,够她走的了。
头疼的是,她走,男人跟着走;她快步,男人大脚跟上;她慢步下来,他亦放缓脚步;她干脆不走了,他也伫足不动。
“巴罗大爷,阁下若忙就请自便,何必非跟着我不可?”说这话时,她依旧温温的嗓音,只不过小透了点无奈。
她回眸,心头怦然一震,惊觉两人靠得过近了,近得她一时间看不清楚那张背光的面庞。
她本能地往斜后方挪撤一步。忽然间,灿阳耀目,刺得她差点睁不开眼,而那颗“闷葫芦”终于肯开尊口了。
巴罗淡淡道:“日头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张黝黑俊脸,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说什么,刹那间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过脑海,瞥见他微汗的额际和颈侧,才明白下船后他一路相随,跟着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挡骄阳。
心一软,险些冲动地抬袖为他拭汗,对他的怨气自然减灭许多。
“我很习惯南洋的夏日,没那么轻易中暑……”温温女嗓更低柔。
跟着,她抿抿唇,一手拨开唇边的飞发,忽而叹气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愿留下,你两根指头还会在吗?”这疑问困扰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为自家头儿一句话,他为了对她赔罪,刀起刀落要斩下身上一、两件东西给她消消气。
她来不及消气,已被吓得惊叫,大喊道:“住手!”
他确实听话地住了手。
千钧一发间,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银匕锋利万分,虽未确实切下,他肤上已渗出血珠,同时亦把她惊出一额冷汗。
男人们的脑袋瓜到底想些什么?
是雷萨朗过分严厉,随口一个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戕身体?
抑或是眼前这个寡言汉子同她一般,总是太过较真的脾性,才把头儿的玩笑话当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戕?
更或者……他是在玩她吗?
赌她肯定心软,非应允留下不可,才大胆在她面前演出这一幕?
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烁,他静凝着她好一会儿,神情认真且严肃,仿佛她的提问重要无比,不得不仔细思量。
然后,大致是意会出她的疑虑,那张薄而有型的嘴终于掀启,他慢吞吞道:“头儿或者是说玩笑话,但我不是。”
陆丹华轻抽一口气,尽管他面容淡然,语调寻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随意应付着,她却深刻感受了,他说的全是真话。
她若不留,他两根指现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冲口而出,一道出,却又小小懊悔了,怕自个儿口无遮拦伤着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隐忍不住,她噗笑出来。
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从未这么笑过,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尔后,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陆丹华晓得他在瞧什么。
按理,她该乘机将手抵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看看自个儿下了怎样的毒手,要他内疚自责,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认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肤竟麻麻痒痒,有些烫.
“我……嗯……其实不疼了,只是还有些瘀青……”呃,等等!她这个苦主怎么反倒安慰起没血没泪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双腕,她偏着头,越想越奇。
她腕间曾遭他抓扣,至今瘀痕仍清楚可见。
巴罗这会儿算是彻底体会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样,尤其像她这种纤瘦得几要被风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样,根本禁不起他粗鲁对待。
但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弥补?
“你若愿意,可以把我也抓到瘀青。”很坦然地伸出单腕。
陆丹华瞠眸圆瞪着那只送到面前的劲臂。
他五指修长,微突的指节让大掌感觉相当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肤色一衬,醒目亦干净……
等等!他把手递过来干么?啊!是了,他要她拿那只手腕泄忿!
“我还没来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个儿的手就先废啦!”尽管这么说,她脑中却很不驯地浮现自己两手圈住他劲腕狠抓的模样——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气喘吁吁,而他则不动如山、一副无关痛痒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嫩脸就红了。
南洋的夏日确实毒辣了些,巴罗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红的面颊,宽背默默一侧,又为她挡掉烈阳。
至于那只不受“青睐”的手腕,他当然也就默默收回。
两人伫足在绿草浓布的丘陵线上,她在他高大的阴影里,海风将他的气味吹向她,阳光的暖味、海的咸味,还有某种近似神檀香的余韵,然后是男人独有的清冽气味,多种味道交混在一块儿,不难闻,甚至可说是好闻的,漫漫地将她的鼻间整个占据。
这个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让人想……深究?
一时间,陆丹华对这突然兴起的心思感到讶异。
她疑惑拧眉,低唔了声,晃晃螓首正欲说话,此一时际,位在远远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儿却传来鹿只惊慌凄厉的嗥叫声!
他俩同时循声抬头,见几个分散在鹿群周遭的养鹿人反应快极,全拔腿赶将过去。
有鹿只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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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几天前,那场午后大雷雨惹出的祸。
当时落雷打断草丘上唯一一棵树,树干还因此被烧得焦干,岛民们也没多留心,却不知树根旁的草地同时裂开一个纵穴。
纵穴的洞口不大,仅够一人通行,但下头似乎极深,两只小鹿晃来这儿食草,蹄子踩空便接连掉进去,嗥叫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从穴底传出。
巴罗和陆丹华靠近时,已有一名养鹿人没系绳便急急爬进纵穴内。
然而,情势更糟,那名瘦小汉子不但没把鹿只救出,自个儿竟也陷在里边,更头疼的是,任凭围在上方的人怎么呼喊,底下都没了回应,就连两只小鹿的叫声也渐渐微弱,几难听取。
众人慌了神,有谁在这时赶紧跑去找长绳,即便如此,只怕找来绳子也为时已晚,不及救命。
“巴罗!”陆丹华朝弯身试图要爬落纵穴的男人一唤,后者闻声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干什么?”
“把人和鹿只带上来。”他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进屋子把人和畜牲带领出来似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