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清晨秦淮河面上,薄泛淡烟,映着微露的曙光,涟漪筛落点点金色光芒,美得教扬旗张帆的画舫都不舍回航。
秦淮河岸,一岸学塾,一岸青楼,而旗帜蔽天的销金窝里,竟隐着一家客栈,名为秦淮河岸。
以湖泊为界,分为前院经营的食堂和客栈,后院的雅舍和当家们的院落。后院穿柳渡杏,纷红骇绿,春景旖旎。
“思唯。”
踏进咏春阁的大厅,从右方长廊而入,推开左手边第一扇门,送进了满院清雅的花香味。
一名约莫三、四岁大的孩子,已穿戴整齐,头梳双髻,天青色的软丝薄衣搭了件湖水绿半臂罩衫,端坐在椅子上,五官精致,秀眉灵眼,挺鼻美唇,活脱脱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少爷。
“掌柜,少爷已经准备好了。”负责打理孟思唯生活起居的丫鬟巧儿软声喃着,清秀眉目满是笑意。“今天不是十五,他看起来心情倒是挺好的呢。”
“是啊。”客栈大掌柜伊灵轻噙着笑,蹲到他面前。“思唯,娘今儿个带你出去玩,好吗?”
孟思唯垂着脸,半点反应都没有。
“开心吗?”她又问。
孟思唯粉嫩颊上波澜不兴,面无表情的他,彷佛是搪瓷娃娃。
“好,咱们走吧。”伊灵一把将他抱起。“巧儿,你也赶紧去用膳吧,今儿个你就留在后院休息吧。”
“是。”巧儿噙笑着。
伊灵抱着不动不笑的儿子莲步款移,走到曲桥,顿了下,指着桥下正欲绽放的莲花。
“思唯,你瞧,这莲花含苞待放,真美,对不?”
他的眸没落在桥下,绝俊的脸庞没有波动,他像是睁眼睡着,对外界半点反应都没有。
“美呀?”伊灵眨眨长睫。“你也这么觉得吗?你爹也喜欢莲花呢,你呀,就跟你爹一个样子。”
儿子压根不捧场,她自问自答,倒也觉得自得其乐。
他的眼看得见,但是焦距总是落不在一个定点上;他的耳朵听得见,但总像是听不到她在唤他;他可以说话,但打他出生到现在,她还没见他开口过。
她的儿子,绝不是聋子、瞎子、哑巴。再没有人比她还清楚这一点。
他只是病了,困在一方世界里。
她没有放弃,等着有天,他开口喊她一声娘。
“灵儿,真的要送思唯到私塾读书吗?”客栈二当家庞亦然从曲桥的另一端走来,清俊面庞带着淡淡忧愁。
“当然,他今年都四岁了,再不上私塾多与人接近,我怕他往后都不肯开口喊我一声娘了。”她香颊蹭着儿子的嫩颊,但不管怎么逗,他依旧面无表情。
“你别理就然那混蛋说的话,他虽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不代表他说的每个方法都是有效的。”庞就然是他的弟弟,目前是客栈的大厨,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弃医从厨了。
“我倒认为就然说的有道理,不试,谁知道呢?”
“可是……思唯要是在私塾被人给欺了,那怎么办呢?”不是他要唠叨,而是有前车之鉴。
先前呢,客栈里还有个预备不用的厨娘毛曙临,她有个爹不详的儿子三月,到私塾念书,也是天天被人欺,天天与人打架回家。三月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还要高大,所以不怕人欺负,可是思唯不过那么丁点大,况且才四岁,又一直被他们保护在这宅院里。
如今,毛曙临被三月的亲爹给找着了,往后的日子三月有个爹扛着,但思唯他……唉,爹在哪,没人知道。
“放心,我会在那儿看着,谁敢欺负我儿子,我就以牙还牙。”伊灵噙着淡淡笑意,娇软的嗓音有三分认真,七分玩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走吧。”庞亦然叹口气,接过孟思唯抱在怀里,过了曲桥,到前头的食堂,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聊着——
“嘿,你听说了没?江都郡太守府上上个月十四日晚上被人血洗,上下总共七十人无一幸存呢。”
“上上个月十四夜,听说淮南盐商李大富一家子,也被一夜灭口呢,全都尸首分家。”
“明明是太平盛世,怎会发生这种事?”
“是啊,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事了呢。”
伊灵置若罔闻,从他们的叹息声中而过,跟着庞亦然朝外走去。
“就是这儿。”两人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家私塾前,朱门头是宽敞的石板广场,横列的学堂是两三间房打通墙,一群与孟思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里头摇头晃脑着,也不知道上头的夫子讲的课,究竟听进多少。
“走吧。”庞亦然轻唤着。
伊灵走进朱门内,边打量着环境,一直走到学堂前,便听闻着上头讲课的夫子,嘴里喃喃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被那软润醇厚的嗓音给狠狠震住,灵秀黑眸缓缓地移向正在讲课的夫子,木墙相隔,她看不清楚,再走近一点,不由得对上学堂里那双冷冽的眸。
然后,她再也转不开眼。
心,跳得像是暴涨湍急的秦淮河,她彷佛快要沉进河里,却欢心得很。
她这傻模样,是不是看起来很蠢?可她没办法,她的心跳得好快,她快要不能呼吸,但却一点都不觉得痛苦,塞满胸臆的竟是暖暖的感动。
她有没有笑?她笑了没有?
有没有把她最美的笑容呈现给他?该笑的,因为,她终于又遇见他了。
五年了,五年了……终于找到他了。
他压根没变,就像是五年前初相遇时——
第1章(1)
秦淮河岸的夜色,纸醉金迷。
岸边的青楼绣旗张扬,灯笼高挂,衬得河面一片灿红,喝声与丝竹声相应和,花娘的吴侬软语都快要敲上每个恩客的心坎里。
而所有青楼,莫不以文德桥边的烟雨阁马首是瞻。
烟雨阁,楼高五层,雕梁画栋,飞桥栏杆,明暗相通。上了二楼,雅座仅以锦绣屏风相隔,中央近百步长,转上三楼,是许多阁子状的雅房,珠帘绣幔,灯烛闪烁。
值掌灯时分,所有的花娘全都聚集在一楼的长廊边,个个浓妆艳抹、彩衣飘飘,犹若仙女下凡,唯有花魁,人正在房内。
兽炉里,烟雾轻吐,香气盈室,铺着锦纱流苏的桌面,烛火微微摇曳,在花魁绝艳无双的容颜上勾勒出冰冷的笑。
“如何?”
房内,共有四人,开口问话的是一名女子,着男装,面容堪称艳丽,倒比不上花魁伊灵浑然天成的清艳。
“嬷嬷,你的意思呢?”伊灵问向烟雨阁的老鸨。
“你作主即可。”
“定言,你觉得如何呢?”她又问向始终站在身后的贴身丫鬟。
“……”跟在小姐身边两年,屏定言有许多话想说,但碍于老鸨在场,实在不便言明。
伊灵轻点点头。“我明白了,净岚姑娘,可否让我考虑一夜呢?”她笑盈盈的,然而笑意却不达那双灵秀的水眸。
“自然是可以,我相信你不会放弃这桩买卖。”净岚冷淡无波的水眸直瞅着她。
“请。”
伊灵淡淡下了逐客令,瞧着老鸨将这位古怪的姑娘送出房外,回头问着贴身丫鬟。“定言,那是五百两耶。”她鼓起粉嫩的腮帮子,似乎惋惜极了。
伊灵能成为烟雨阁的当家花魁,除了她琴棋诗画皆不在话下之外,更因为她有张艳而不俗、媚而不妖的绝色面容。
她长发绾成花髻,头上双头金步摇、玉钗、金簪,全都是恩客亲手捧来求她收下的,身上所着的精美华服,更是恩客透过管道得来的御贡布匹所裁成的。她柳眉不扫而黛,朱唇不点而红,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眼波流转,尽是风情。
多少男人一夜掷百金,就只求她回眸一笑。
多少男人一夜扔千金,就只求她玉白纤指弹上一曲。
“小姐,五百两,要你去败坏一个男人的名声,这事有那么简单吗?”屏定言淡淡地说出看法。
伊灵撇唇轻笑。“我这身子终究得卖,既然要卖,自然是要卖个好价钱。”身在青楼,她清楚自己的未来注定要沉沦。
“在烟雨阁里,至少还有嬷嬷会保护你,但若是照那姑娘所说,女扮男装上松涛书院,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况且,真要卖身的话,小姐的身价肯定更高。”绝不只五百两。
不过,但若是可以,她会在那日来临之前,带着小姐逃离这里。
“我的身价再高,也得与嬷嬷拆帐。”伊灵垂下卷翘的长睫,掩去高深莫测的眸色。“况且,若是离开这儿,说不准我可以找到机会摆脱这里。”
初及笄,但她却比同龄的女孩更加世故而聪黠。
“小姐是这么盘算的?”屏定言微愕。
“有何不可?我习惯认命,但不代表我非认命不可。”有机会逃,为什么不?
她可不是自愿成为青楼女子的。
她七岁那年,家中无故惹来一场灭门之祸,唯有她和五岁的弟弟伊武逃了出来,被人给救了,其余家中三十口人无一幸免。恩人将他们托给一户人家收养,每年都付了大笔银两,要养父母善待他们,以为从此无后顾之忧,岂料,不过三年的光景,养父母以救治弟弟的病体,花费千金为由,将她卖入青楼。
为了弟弟,她待了五年,并在今年成了花娘,凭着她玲珑的手腕和甜美笑靥,成了烟雨阁的花魁,嬷嬷等着她身价再高涨些,再卖出她的初夜。
她原本是打算认命的,但眼前出现了一线生机,她没道理不争取。
只要她办妥了事,她可以拿着五百两赶回苏州,带着弟弟离开,两姊弟加上定言,靠着这笔钱做点小生意,要谋生,相信应该不会太难。
“原来小姐是这么打算的。”屏定言恍然大悟,随即又觉得不对——“小姐既然已经有了主意,又为何要问我呢?”
“因为我需要多一夜思考,毕竟今天晚上那位盐商卓爷就要离开金陵了,我想走,也得要把卓爷要送我的东西先收到手再说。”
卓爷出手非常阔绰,且为人正派,对她非常客气又有礼,她相当欣赏这位客人,贪他给的打赏,但也想要送他一程。
“小姐真是足智多谋呢。”小姐能当上烟雨阁第一红牌,并非只靠外貌。
伊灵噙着笑,垂眼忖度,淡吟,“况且,那位姑娘不也说了,那位夫子有断袖之癖,强欺了她的弟弟,基于男人被羞辱,不便张扬的缘故,才要我前去败坏那位夫子的名声,既是如此,我还怕什么?”
“小姐,就算是如此,也不代表他不会欺负姑娘家。”屏定言好心提醒着。“而且,别忘了,你是要扮男装上书院的。”
伊灵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她若是扮男装肯定俊俏,想必危险多多,再加上女儿身的事实万一被戳破……思及此,她不禁笑了。
怕什么呢?她原本就是为了诱惑那夫子才去的,不是吗?
是女孩还是男孩,又有何妨?
至于她的下场,就暂且抛开不管,为了未来的路好走,不过是牺牲清白,怎么算都值得。
“定言,替我磨墨吧。”她突道。
“小姐要写信?”
“是啊,一月一信,非写不可。”恩人至今依旧资助着他们,但这银两得要用她一月一信去换取,以确定她的养父母待她极好。
“小姐,为何你始终不愿把事实告诉那位恩人呢?”尽管极不甘愿,但她还是乖乖地取来文房四宝。
“没用的,我写的信,养父会先看过,倘若我透露半点蛛丝马迹,他们会拿我弟开刀的。”为了弟弟,她什么都不能透露。“无所谓了,反正一信抵一信,我写封信让他们去向恩人讨取银两,他们也得给我一封弟弟的亲笔信,让我确认伊武安好,那我也就无怨了。”
“小姐,这岂不是在为虎作伥吗?”屏定言叹道。
“有什么办法呢?时间太久,再加上那时受到惊吓,我根本不记得恩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想告诉他实情也没法子……其实,知道这世间有个人是如此地疼爱我,就够了。”那位恩人,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苦。
感谢他在他们姊弟俩面临生死的关头拉了他们一把,假如有机会,这恩情她是一定要答报的。
“这感觉我懂,就好像小姐救了我,让我知道这世间并非那般冷情。”
“哎哎,怎么说到这上头了?”面对屏定言正经八百的道谢,伊灵有些微窘地羞红了粉颜。“这人嘛,总是有急有难,我曾受人点滴,这危难时有人相助的感觉很好,若我有能力,自然愿意伸出援手,而让我有这想法的,是我的恩人,所以如果你要感谢,倒不如感谢他吧。”
屏定言闻言,淡淡笑着。
她的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姐,看似娇弱,实则坚强,豪情又潇洒,善良又贴心,能被她所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报了。
松竹翠迭,桃杏蔽天,这落在山腰,腹地延展到山谷间的松涛书院,俨然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一片片红瓦,在绿林之间宛若成了点缀的烂漫山花,而木墙上雕凿的经史子集龙飞凤舞地跳跃着,伴着弥漫在山间的学子朗诵声,卓绝出尘的琴声,盈满浓浓的书院气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男子身穿天青色窄袖交领衣衫,一头乌亮檀发整齐束起,他闭上眼,墨睫微颤,倚在户外学堂边的大树旁,听着学子跟着夫子朗读诗经。
“君唯,杵在这儿做什么?”明明天气冷得要死,孙玉珏还是坚持要摇着羽扇,以彰显他夫子的仙风道骨,一步步从学堂夫子席上晃到好友身旁,放着一票学子继续摇头晃脑地覆诵着。
墨睫微掀,底下竟是双犹若深渊般的玄眸,有些冷,但笑意微布,暖了那双教人打从心底颤惧的寒鸷眸瞳。“这一段,已经念了很多回了。”
孙玉珏斯文清秀的脸庞漾着可比奸商的笑。“他们多念几回,我就可以多歇一刻钟,当然,绝对不是我偷懒,这也是为了他们好,多念几回,才背得住,你说对不对?”
“你说的都对。”孟君唯不予置评地扬起入鬓的浓眉。
他和玉珏是一起长大的孤儿,情同手足,玉珏的身子骨偏弱,自小就不适合练武,不过倒是有颗好脑袋,束发之年便成了秀才,来年成了举人,但未曾打算再参加会试,甘心成为平凡的夫子,落在这如诗如画的山间歇脚。
而他,虽是练就一身武学,但对诗赋极有兴趣,靠着玉珏推荐在这里落脚,当个武师,再旁听着玉珏讲解些许诗文。
“我说的当然都是对的。”孙玉珏热情地勾上他的肩,嘻皮笑脸地问着,“怎么,你家伊人可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