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内还有躁动的毒性在作祟,我已经快要忍不住了。”他说得风淡云轻,压根没在她面前显露半点痛楚。
“很痛吗?”她笑着,泪水却堆积在眸底。
孟君唯舍不得移开眼,好想替她拭去泪,但更怕自己控制不了脱轨的行为。“玉狂都告诉你了?”
她用力地点着头,把眼泪洒在他身上的团绣丝被,晕开一处一处的泪花。“我会救你的。”抹去泪,她用最坚定的眸色说服着他。
他笑得更柔了。“你不恨我吗?”
“为何要恨?”
“我可是杀了你全……”
“我忘了。”
孟君唯微怔地看着她。
只见她甜甜勾着笑,泪水点落如花。“我只记得,有一个男人给我一个安心的拥抱,有一个男人给我无后顾之忧的生活,有一个男人爱着我、疼着我,有一个男人被我伤到极限依旧无怨尤,我只记得这些。”
他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是那样的环境,让他变得木讷寡言不擅表达,习惯把想法藏到心底深处。
但,在松涛书院瞥见她时,他的压抑泄露了痕迹。
他念着她,牵挂着她,复杂的情绪在眸底翻转,再深深地压入心间,那时她不懂,但现在,她全都明白了。
在他救她之后,怕他日她发现真相,所以他不敢与她太过深入的相处,才将她和伊武交托给阮氏夫妇,然而,一切都从这里开始走调,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牢牢地纠结着,一辈子也分离不了。
“对不起。”他喃着,唇角还勾着异样的笑。
“我忘了。”她顽固地再重复一次。
有人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就算不共戴天又如何?就算她被人指指点点不孝无耻又如何?
她心底只有一个男人,只惦记着这个男人,其他的,她真的顾不了。
“这里只有你?”他环顾着四周,是间典雅的房,像极了松涛书院的雅莲阁。
“嗯。”
“去休息吧。”
“我就在这儿休息。”她坚持。
“你怕我跑了吗?”他苦笑着,轻抬起手。“我的手脚被链住了,走不了的。”
“我就是要盯着你,孟先生,你逃不了了。”她抹去泪,笑得俏皮。
孟君唯微微叹了口气,唇角隐隐抽搐着,彷佛正隐忍着多难以忍遏的痛。“我怕会伤了你。”
“我会保护自己。”以为她什么都没考虑就待在这里吗?
“你保护不了自己。”
“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她逼近他,用她水亮亮还泛着雾气的眸直瞪着他。“别想趁我不注意时跑去找净岚,这么点程度的铁链,你真想要挣脱,也非难事。”
孟君唯浓眉缓缓攒起。“你这丫头,怎么会如此机灵?”痛顺着血液滑入心,像是千刀万剐,又像是石磨磨心,阵阵痛栗着他。
他扯回被她握着的手,垂放在身侧,紧握成拳,不住地发颤。
“又疼了?”瞧他不对劲,她手足无措。
“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他苦笑,额上密布博涔冷汗。“以往玄手门不知道以这毒药杀害了多少人,如今不过是报应在我身上罢了。”
“胡说、胡说!你的毒是我下的,与报应有什么关系?”
他定定瞅着她。“我灭了伊家三十佘口人,你送我一杯毒茶……应该的。”老天在责罚他,不该自以为帮了她,便可让仇恨一笔勾销……
伊灵扁紧粉嫩菱唇,忍着蓄势待发的泪水。“这是哪门子的报应?让我伤了你,结果又痛着自己,天底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报应吗?”
“别哭。”他暖声哄着。
“那你就别说些狗屁倒灶的话。”她发狼地瞪着他,又气又恼,怪的全都是自己。“你给我好好地静养,净岚的事,我自会处理。”
“我身上的毒,再怎么静养也没用,没有解药,路只有一条。”他不怕走上黄泉路,就怕她会为他掉泪。
“就说了,我会想办法取得净岚身上的解药!”
“好吧。”顿了顿,他缓缓地闭上眼,呼吸逐渐紊乱,微抖着声道:“记得,若有机会取到解药,就让思唯酌量服用。”
“思唯?这跟思唯什么关系?”她都忘了,这事他曾提起过。
“你不是说,思唯每到十五,才稍有反应?”他虚弱地张开眼,表情痛苦地扭曲着。“我想,可能跟满月春有关,毕竟这孩子是在那夜所有,他身上有着我的血,我猜八成是如此所致。”
“真的?”见他艰难地喘着气,她忙轻拍他的胸膛。“很疼吗?我去找亦然,帮你调配些让你可以舒服点的药。”
原来,他要解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思唯。
“没用……满月春,没有可以完全根治的解药,净岚虽得师父真传,知道如何配药和解毒,但她也没法子全解。”
“那我就要亦然去抢解药,要就然替你配好几副解药,让你按月服用不就好了?”就然医术不差,一定会想出破解之道的。
“已经十五了。”他胸口剧烈地震动着。“满月春,命不留满月之夜……伊灵,我撑不下去了……”
他痛吟着,浑身的血痕随着脉动跳颤,像快要破体而出。
“君唯!”她慌乱看着他,想起庞亦然告诉她,一旦他心神快要溃散,便要立即点他昏穴。
收敛心绪,她指尖飞快地朝睡穴点下,他随即双眼紧闭,看似睡着了,但身体却还是饱尝满月春的毒噬。
她还能做什么?
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毒性吞噬,她还能为他做什么?
原本想将体内深厚的养身内劲渡给他,但就然怕她不够熟练,渡得太强,会伤他筋脉,渡得太软,她会被反噬,所以不准她贸然行动,要她静心等待他研究出可以暂时压遏毒素的药。
第9章(2)
伊灵坐在床畔,却突地听闻外头响起极古怪的声音,垂眼忖了下,随即走到屋外。
这个时候,亦然和就然都在药房,不会过来,而宫家人老早便回宫宅了,就连屏定言,都被她交代不得靠近此处,偌大的后院,还会有谁?
夜色清朗,圆月皎亮若玉,一抹身影划过月色,她随即眯眸戒备。
“伊灵丫头,想不想要解药?”净岚在夜里怪笑着。
她凛目瞪去。“净岚!”
真是天也助她,还不知道要上哪去找她,她倒是自动送上门来了!
林间有影子窜动,她飞快地跟上。
为了可以自保,她勤练武学,她要让净岚后悔,不该轻忽她!
剧烈的椎楚从魂魄深处爆裂,痛得他不得不清醒。
孟君唯狠喘口气,狼狈地呼吸着,眼角余光瞥见房里有两抹男子的身影,立即防备欲起身,瞬地又痛得倒回床上。
“这么激动干么?是人杀多了,对人防备特别多吗?”阴影走近,嗓音凉凉地逸出,没有太多仁慈,平静而淡漠。“灵儿呢?”
孟君唯微眯着黑眸,才瞧清是庞亦然。
“我不知道。”他微喘着气,痛意在周身蔓延着,就连指尖也痛得迸血。
“怎么会这样?”庞亦然沉吟着,打开面对林园的窗,静心聆听,却没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大哥,先让他喝下吧。”庞就然确定特地为他调配的药,热度不会太高,才递给庞亦然。
孟君唯瞧庞亦然端着药,往床畔一坐,问:“不用费心了,没用的。”
“谁为你费心了?”庞亦然强硬地将他扯起,动作看起来很粗鲁,但是力道却很轻。“不管有没有用,好歹是我弟为了你费了几个时辰特地调配出的药,医不好的话,也死不了你。”话落,不容置喙地把药往他嘴里倒。
“你不是恨我吗?”被迫喝完药,孟君唯发痛地倒回床。
“我是恨啊。”庞亦然并不否认。“有我恨着就够了。”
师父、师娘为人豪爽热情,收留了他们兄弟俩,视他们如已出,灭案之日,他们奉师命外出采药,回时,偌大庄园宛若死城,每个人死状惨绝,说不恨,是骗人的。
如今,灵儿不恨,他更是不得不恨,把所有的恨都交给他,她可以顺着心意去做就好。
孟君唯看着他,从他眼中读出没说出口的想法。“还好,伊灵的身边有你。”庞亦然微挑起眉,抿了抿嘴。“还好,当年救了伊灵的是你。”一功抵”过,他相信,师父、师娘黄泉之下有知,应该不会太恨孟君唯才是。
孟君唯轻勾着笑,血水却沿着唇角滑落。“那么,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庞亦然垂眼看着他抖颤而斜扭的俊脸。
“……杀了我。”他乞求着。
“你必须为灵儿撑下去。”
“满月春……拖不过十五日,我不希望在伊灵面前化为一摊腐水,我不想让她看见我那个样子……”他的痛,他可以忍,但是她的痛,他无法消除。
他给她的不快乐已经太多了,让她目睹他的死去,这太残忍了。
“我已经用伊家的内功心法,逼出你体内净岚作为药引的血,你不用再受制于她,虽然因为满月春毒性太顽强,无法如法炮制,不过等我们拿到解药,研究出成份,你就有救了。”
“我怕来不及。”痛像是一层层将他捆缚的网,他愈是挣,愈是扎入心间,快要不能呼吸。
庞亦然攒紧眉,看着他忍受痛楚,沉声喃着,“不知君念我,我念君知不。还记得这句话吗?虽说这是当年,灵儿在学堂上脱口对出的回文联,但这些年,她常常啥着这句。而这咏春阁外的莲池,你可看见了?那是仿雅莲阁打造的,她就在这里等你,你忍心让她五年的期待成空吗?”
孟君唯这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庞亦然就注意着伊灵了。
真是有心呢,若是把伊灵交托给他……
正忖着,敏锐的耳力却突地像是听见锐刃划开空气的声响,教他凛目坐起——
“伊灵呢?”那声音分明是净岚的招式。
庞亦然也听见那不寻常的声音了。“我去看看!就然,看着他。”
“不!你对付不了净岚的,她会使毒!”顾不了痛,孟君唯奋力扯断手链脚铐,跃下床,痛苦地顿了下,随即夺门而出。
动作之快,让庞就然来不及阻止。
伊灵气喘吁吁,粉拳握得死紧。
“怎么,不打了?”停在树梢上的净岚缓缓飘落地,清艳面容满是不屑。“你以为你练了那么点手脚功夫,就能对付我?”
“至少我也没让你伤着我。”她深吸口气,戒备应敌。
“你这一张嘴真是讨打。”净岚微恼低咆。
“有本事来打打看!”
“看我怎么打歪你这张嘴!”
净岚掠风而起,纤手从腰间取出一颗药丸,轻掐即碎,掀唇冷笑的瞬间,笑意冻结,只因她瞥见孟君唯竟从侧边奔出。
“住手!”他大喊着。
伊灵朝他探去。
净岚眯紧杀气腾腾的眼,舍弃毒药,抽出袖间的短匕,动作比孟君唯还要快地朝伊灵冲去,想趁她被转移注意力的当头,当着孟君唯的面杀了她,要让孟君唯生不如死!
“不要——”
孟君唯怒目欲訾,奋不顾身地朝伊灵扑去。
伊灵回过神,发现短匕已来到眼前,她无法闪躲!
千钧一发之际,孟君唯飞身到她面前,将她抱进怀里,任由净岚手中的短匕隐没在他背部。
他不痛,没有任何痛比得上失去她的痛。
“君唯!”她瞠圆了水眸。
孟君唯沉亮如夜星的魅眸眨也不眨地瞅着她,笑意从他的唇角缓缓地蔓延到那双向来冷冷的眼。
“能这样抱着你,真好。”他沉喃的嗓音如入夏的夜风,温润似水。
“你……”伊灵发着恶寒,纤手环抱着他的背,满是浓稠的湿意。
血!纤手缓缓抬起,她瞪着指上鲜红的血,几乎快要放声尖叫。
“我没事。”他笑得很柔,迅速地将她抱起,交到错愕的庞亦然怀里,回头面对净岚时,眸冷面狠,那是身为玄手门旗下弟子野焰时的面容。
净岚狰狞着如花美颜。“你到了现在,挂念的竟然都还是她!野焰,你够狠!”
“把解药交出来。”孟君唯冷声道,忍着身上快要无法负荷的痛楚,他一步步走向她。
“一句话,办不到!”净岚笑得近乎疯狂。“有本事,你杀了我。”
“我会的。”身为同门师兄妹,两人武艺旗鼓相当,先前不杀她,是因为满月春的毒是用她的血为引,让他无法对施毒的人动手,再加上他心里有顾虑,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需要牵泮的事物了。
伊灵身边有人可以保护她,不怕玄手门再有人对她下手,眼前只有净岚死,他才能永远安心,伊灵母子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活下去!
而他,撑过了十四夜……他缓缓抬眼瞅着天上那轮明月,圆满皎洁的月,体内的毒正迅速反噬着,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再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眼前这一刻还要清醒了!
撑住最后一口气,他运起内劲,身若迅雷,手劲如刃,凌空掠影而去。
满眼的不敢置信,净岚跃起,狼狈闪过凌厉的攻击,翻身掠过,点地再起,才猛然发现,他竟已近在眼前。
她的轻功从没输过他,然而这一回,他是不要命地豁出去了。
“死吧。”孟君唯冷绝的眸锭迸腥红光痕,气劲在掌上如电激跳着。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应该能够对我下杀手的……算了,那也不重要了,记住我在黄泉路上等你。”净岚自知逃不了了,也索性放弃挣扎,对她而言,黄泉路上有他相伴,又何尝不是件美事?
孟君唯气劲发出,净岚尸首分离,血水溅飞。
他动手翻着她上的衣物,取出了解药,咧嘴笑着,回头睇着伊灵,“我找到解药了。”话落瞬间,他呕出一口血,但他依旧是笑着,满足安心的。
“君唯!”
第10章(1)
“就然,救他、救他!”
“你别急,我会的!”庞就然忙着处理伤口,又气这男人简直是不要命似的,在伤得这么重的情况之下,竟然还凝聚所有内劲,让血液流窜得更快。“哥,把灵儿拉走,否则我没办法救人!”
庞亦然动作俐落地将歇斯底里的伊灵架离。
“我要看着他、我要看着他!”她发狂地踢踹着。
“灵儿,你这样就然没法子救人。”他好声好气地哄着。
“他救得了吗?”
“他可以。”庞亦然话”出口,庞就然回头瞪着他,恼他胡乱承诺。
死人怎么救?孟君唯背上的伤还喷着血,五脏六腑因为满月春开始腐败,要他怎么救?随便说两句话就救得了人吗?
“真的?”她抖着,完全无法压制住这股打自内心深处猛爆迸裂的寒颤。
她害怕,恐惧着即将要失去他。
庞亦然看着她,想承诺她,但又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眼前若不安抚她,他真怕她会……疯了。
“伊灵……”孟君唯虚弱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