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她得去找个糖水来喝。
她正想回自己的船舱,转头却见凤诀从楼梯口下来,他穿了件天青色蜀锦袍子,墨色斜襟披风,只戴个纲巾,风姿高雅的走过来,风吹过他的两袖,恍如天上谪仙。
于露白很少看男人看到这么失态,只觉得凤诀俊逸的身影像珠宝在雾水蒙蒙的天地里闪着光芒。
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凤诀墨黑的眸子浮起笑意,寻常女子是不会这么看男人的,她们总是害羞,在害羞底下隐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于露白不是那些做张做致的闺阁淑女,她看着对方的眼神,那眼睛通常都是笔直的,又不同那种直勾勾望着人看、欲望全写在脸上的女子,她的眼神带点犀利和明媚,只要仔细一瞧就能发现里头只是很单纯的审视,没有半点其他想法。
即使于礼不合,他却很喜欢,以前喜欢,如今依旧。
只是,她的眼里带着一些意谓不明的困惑。
是对他这个人产生困惑感吗?
最怕是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因为困惑才有好奇,有好奇才会有追究,那表示对他这个人她是不排斥的。
好现象。
“蒙寰大哥还好吗?”她被凤诀眼里流淌的温柔看得有些窘然,只差头顶没冒出烟来,她这是偷窥被发现了吗?
“船工拿了土法子给他灌下去,这会儿睡了,我让阿德看着他。”他任她转移换题,心里充满窃喜。
“那好,我不太舒服想去歇会儿,你有事再喊我。”肚子闷闷作痛,就算她是个女汉子,遇到月事也没辙。
幸好他船舱的房间就在她隔壁,有任何声响她立刻能发现赶到。
凤诀睐着她原本润红,如今却有些苍白的脸蛋,嗯,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原来。
“有事一定要喊我。”她不放心。
蒙寰倒了,阿德分不开身,她要是也躺下,这位九爷身边可是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了。
他身边说什么也得多添几个人。
于露白心神猛然拉了回来,她是他什么人呐,又何必替他想这么多,他身边有没有人伺候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她安静的回了自己的船舱,和衣躺下,又拿被子垫着小腹,这样总算舒服许多,人一舒坦,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只见船舱外的天色已经全黑,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起身,一摸茶壶冷的,她就不喝了,坐了没一会儿,敲门声响——
“谁?自己进来吧。”
她不想动,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凤诀,手里拿了把玉骨扇。
他看见于露白脸蛋上还有些懒怠,不由有几分心疼。“身子好些了没?”
“不碍事的。”她赶紧站起,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可是主雇身分,只是他来干么?
对喔,他身边可是一个倒茶使唤的人都没有了。“九爷有事?”
他喊了一声,“进来吧。”
进来的人于露白认得,是船上的厨子。
一大盘香气蒸腾的水饺和调味料、一壶热茶上了桌,身材圆墩墩的厨子对她一笑,笑得颇有深意,不发一语的退了下去。
这是玩哪一出?
再看那些饺子,造型各异,既有朝天的大泡眼金鱼型,还有色彩斑斓的鸳鸯、羽翅翩翩的蝴蝶、元宝形状……这些个水饺,怎么看怎么眼熟啊!
“你尝尝,我让厨子做的,不过还是有些不地道,皮捏得没你薄,馅料虽然是照我吃的味道跟他说让他调的,我尝了几个,还是没你做的入味好吃。”
于露白有些啼笑皆非,这些饺子是她上回在客栈为了食欲不佳的他,呃,不,是看在五十两银子绞了脑汁想出来的饺子花样。
她别出心裁在面粉里掺了玉米粉和琼胶,捏塑出来的金鱼修尾轻摇,玲珑透明,还能看见鱼肚子里的馅料,船上的厨子做出了几分相似,但不知味道如何?
那厨子可是兴奋极了,拚了老命的问凤诀哪来的奇思妙想,能不能让他学了去,以后做给商客们吃?
“你——”
“这不是到用膳时候了?”肚子饿就该用饭,不论帝王还是贩夫走卒,他既不彰显自己的刻意为之,也不让于露白觉得不自在。
“九爷可用过饭了?”这世间阶级森严,可没有会想到下人肚子到底饿不饿的主子。
这明着暗着,是给她送饭食来了。
为什么?不过是一场交易,她有那么重要吗?
“用过了。”
既然这样,她也不矫情,这些赏心悦目的饺子的确有令人胃口大开的魅力,她举箸便吃。
“除了这些个花样和馅料,阿白你还能不能想出别的?”
于露白本来吃得好好的,却被他的话给呛了下。
这是跟她套近乎吗?怎么听起来不协调得很。
“九爷还是直呼我名字就好。”
他嘴唇的弧度始终只有一点,似有还无,让人捉摸不透。“我这是叫你的名字不是?”
于露白暗道这人心机重,不是个手段弱的,惹不起,爱叫就随便你!
“也不是不能,这饺子可以蒸煎煮炸,因为馅料的不同,有不同的做法,就连煮菜的烹炒爆焖烤我想也可以试试看,至于馅料就更宽广了,茄汁、麻辣、五味、鲜咸、糖醋、蚝油、红油、椒麻……唔,鸡鸭鱼肉菇子海参鱼翅发菜,时令鲜菜都能用上……”她咬着筷子,“我大概就想到这些。”然后又夹了个水饺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吞下去。
“我们合伙吧,开一家酒楼,卖百味饺子宴。”
嘴里这颗水饺她咬都没咬直接咽下去,然后因为吞得太快了,又被呛了下,急急接过他递来的热茶,灌下肚子,吁了口气后擦嘴,“这也能卖钱?”
“能,只要你把想法、做法拟好交给我,我想是能赚钱的。”还是世间独一份!
“成,给我几天时间,不过——”她意味深长的转了转眼珠,放下筷子,不吃了。“我有一个条件……”
“我洗耳恭听。”他不说好,也没说拒绝,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就知道要打蛇随棍上,她出人意表的举动还真多,他以前怎么会以为她就是个只知道作战打架、其他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他心里劈里啪啦的把算盘打得响叮当,正苦恼着回京之后能用什么借口再见她,如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
是该做两手准备的,关系紧密了,将来不愁没见面的机会。
于露白可完全没想到黄鼠狼正伺机而动,她露出慧黠的笑。“我听说你的货行随船队出去赚了不少银子,几时你的货还要出去,也让我参一股?”
这个提议显然出乎凤诀的意料,他微微一笑,“你从何得知我的货行随船队出行只赚不赔?”
“你请我做保镖,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活儿,我要是两眼一抹黑,随便应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我若连你是阿猫阿狗都不清楚,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就冤了。”
凤诀憋着笑。
第八章 连累家人了(1)
“再说,你凤九爷的发家传奇被多少穷酸文人写成话本,被说书先生拿来当成段子讲,你那些发家事迹又有什么秘密可言?”当然,后面这段话就有点言不由衷的掺了点水,打探是一回事,了不起她就是从悦来客栈的小二嘴里撬了那么点事出来,她还省略了蒙寰这大嘴巴也提供不少情资。
根据那直肠子的蒙寰说道,他们家九爷就是个寡淡的性子,以前看着不显山露水,跟人相处疏浅得很,人人都不觉得他们这九爷有什么厉害的。
不过,自从凤家家道中落,九爷虽然还是不吭不响,却是暗中运筹帷幄,将凤府撑了起来,现在外面的人和凤家作生意,只认九爷这一块招牌。
“兴许吧!”他不置可否。
天底下最难防的就是人的嘴,他们要说什么、说得对或错,他不关心。
当年沈如墨有多意气风发,人称少年将军,但也才多久时间,这世间人已经忘记他的存在了。
人走茶凉,人情冷暖,他在意的只是眼前这女子心底可还有她的如墨哥哥?
想到这里,他一阵气苦森凉。
“那你意下如何?”这人突然惆怅个什么劲?
于露白只觉得凤诀表面上看起来啥事都没有,可心底不知藏着多少事儿,只是没人看得出来。
她可没兴趣去探究和他有关的事情,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那不是她应该关心和能关心的。
“你有多少银子?”他整肃了表情,扣着一根根扇骨。
“要回家看看我的妆奁才知道有多少银子。”这是实话,她对钱财向来没什么概念,她屋子里的好东西不说,手里攒的现银是从小到大长辈给的赏钱,自己的俸禄,家里给的每月月银,还有圣上赏下来的封赏,当然也有母亲给的田庄铺子的生息,只是那些细目得问微芒,这些事都归她管。
“货行一股大概需要五万两。”
于露白狠狠抽了口冷气,娘欸,这么贵?
“我给,那饺子楼的事?”她的私房大概就这些,这要给出去,自己就是个扎扎实实的穷光蛋,卖饺子的事八成就没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富有,哪里知道放到凤诀这商人面前不过是些渣渣,她以前为什么都没长脑子,从来没想过要多攒点钱,银子又不会咬人。
这投资酒楼的银子看起来得另外想法子了。
瞧着于露白那皱成苦瓜的小脸,难得看到她被银子难倒的模样,凤诀不由心情大好,整个人都精神奕奕了起来。
“银子的事不急,就等你回家筹到了款子再给,至于酒楼的部分……”他故意顿了下,目露思索,接着挽出一朵微笑。“你出技术,我投资银两,将来赚的银子五五分,可好?”
“可以。”她喜出望外。
说起来她这是占了便宜,她只要将她脑袋里的东西写出来,他却要削尖了脑子去找铺子,负责经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吃亏。
“那你就紧着把详细的馅料制法、样式都写出来,试吃若是没有问题,我就让京里头的管事着手去办。”
于露白差点要佩服得趴到地上去,这个男人,你告诉了他什么,只要符合他的意愿,转眼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论心机,论能力,论手段,自己连人家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件交易你出钱又出力,说不定也赚不了钱,做这种赔本的事不像生意人将本求利的性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利润可言?别忘了,我是商人,无奸不商,我可是把利己放在第一位。”他说得颇有深意。
把自己贬成这样,为什么?于露白心下不解。
“你离开京里多久了?”换了话题,凤诀斟酌着要不要将京里来的消息告诉她?
“一年多了。”她过得浑沌,只有最近清醒了些。
“只身一人,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好大的胆子,她这是仗着自己有一身武功,可她乱来,那些个把她当成珍宝护着的人也都纵着她胡来?
依照那家人的个性,这一年怕是担心得抓心挠肺,坐立难安了。
“我是离家出走……”她声音转小。
凤诀的眼珠差点掉出来,要不是碍于现况身分未揭露,他真想把于露白抓过来胖揍一顿!
“你不懂。”一股委屈悲伤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的伤处是不能碰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能不哭,但是只要事关她的如墨哥哥,她眼泪就不受控制。
她好像快要哭出来,只是死死的忍住,凤诀只觉得全身酥麻,心方一动,好像有雷电劈过自己。
这是他在她脸上第二回看到这样失控的表情了,一次在荷泽县的牌楼下,第二次,就是现下。
他的嘴苦得好像有无数的苦胆爆开。
她眉宇间死忍的愁思都是为情所苦,她这是为了……沈如墨吗?
凤诀仓皇的离开船艚,要是在里面再多待一息,他怕自己就会揽住她,开口把自己是沈如墨的重生告诉她……
那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吓跑她,就算她的胆子已经比一般的女子要大,还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可坦白这件事,他没把握。
猛然被甲板上的凉风吹过,脑子幡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消息。
那消息和她有着切身的关系。
可说了又如何?只会令她穷着急于事无补,回了京城,就算他不说,事情总归会传入她耳中的。
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此时就不要旁生枝节。
半个月飞快过去,船泊在离京城二十里外的码头,码头上人烟稠密,粮船云集,纤夫牵拉,船夫摇橹,桥头遍布饮食摊、刀剪摊和各种杂货摊,凤府的马车和于府的马车都候在那里。
来迎接于露白的是她的堂兄于露朗和四哥于露行。
于露朗有着堪比日月般的风雅气质,君子之气朗朗昭昭,像根青竹似的伫立在于府马车旁边,挺拔俊逸。
于露行像一块无瑕的宝玉,相较起堂兄的温文,多了几分稚气,堂兄弟之间眉目都带着几分于家人的好样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亲兄弟。
两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下船登岸的人群,看见于露白的身影随着凤诀一块在甲板上出现。
于家堂兄弟一下也没想到哪里去,于露行毕竟离沉稳还有段距离,一瞅见于露白就嚷开了——
“是妹妹!”少年嗓音却把声音故作老成了三分,神情老练。
于露朗把到了嘴边的笑意压回去,“都是自家人,你这是装给谁看?”
“谁说我是装的?人家这是成熟不行吗?”于露行不满意的撅了撅嘴,露出属于他这年纪该有的爽朗神情。
于露朗不理他,直接走近于露白,“可等到你了。”
“朗哥哥!”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于露朗的怀里。
于露朗纵使被于露白的行径吓了一跳,但是看见一年不见的堂妹,也忍不住鼻酸。
和离开京城时的茫然伤心不同,回到京城,她的心宁静安详。
她在船上瞧着越发近了的景色,那些曾经折磨着她的苦楚,在这一刻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瞧着于露白和于露朗那股亲热劲,于露行吃醋了。“小妹,我也要抱!”
于露白揩了揩眼,也给自己的四哥一个大大的拥抱。
凤诀眼眯了眯,他不是不知道于露白和于家二房这个堂哥处得特别好,虽然知道于露白对于露朗只是单纯的兄妹情谊,但他只要看见,心里就会无端拱着火。
于露白,你还能更过分吗?
抱完了一个还有一个!
凤诀端着一张看似不动声色、无悲无喜,其实内心已经成为焦土的脸,想扬长而去。
两人在船上已经道别过,在这两尊护妹的大神面前,就无须刻意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