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阿柴虏身负重伤时,闻风赶到营地,安排她回家的也是那些哥哥们。
这么多哥哥里要说她比较喜欢谁?手指长短都是手指,哪还挑拣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但是性情与她投契些的,除了二房的朗哥哥,就是小哥于露行了。
乡下人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闲谈中于露白才知道乔梓除了负责一家三口的家务,还接了城中许员外家的活计,帮忙洗一些衣服,挣点辛苦钱帮忙家计。
于露白瞄了一眼,那十指粗糙得可以,哪里还有乔童口中大家闺秀的纤细秀雅,那个躲在深闺,因为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而凡事退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风花雪月,只知顺从的少女,因为家变历练成了不折的垂柳。
要于露白来说,坚韧说什么也比柔弱好,她不是鼓励女子要百折不摧,太过刚硬易伤,但是柔弱随便人家搓揉也不对,水可深可浅可浊可清、能屈能伸能容忍才是中庸之道。
只是要做到这种地步,天下间又有几人?
用过饭,乔梓收拾好桌面,对着于露白说:“于大哥晚上就跟我大哥睡吧。”
于露白顿时一僵,“我睡相难看,乔兄又带伤,要是因为我的睡相不佳使他伤势有什么差池,反倒是我的罪过,若是可以,随便给我一间房,只要几张长板凳凑合着也行。”
这么大的宅子,就算再破烂也有间能住人的屋子吧?
她很后悔轻率的答应来乔家住。
乔童的临时起意,她的轻率答应,就变成了现在骑虎难下的局面。
“西厢还有间客房,只是太久不曾住人有霉味,要请于大哥多包涵,我现下就去把它整理出来。”乔梓看于露白一脸不愿意的样子,继而想到有许多人家的男子都是自己一间房的,于大哥肯定是不习惯和人一起睡。
“有劳姑娘了。”
她决定明早起来就离开,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如今麻烦已经造成,只能尽快结束。
看着洗刷干净的旧被褥和席子,经过极力打扫依旧带着霉味的房间,于露白忍住感官的不适,早早睡下了。
她的体质坚强,不管战地壕沟还是家里的架子床她都睡得好,忍过最初的不舒服后总算在极度的疲倦下睡到天亮。
只是没想到,天亮之后房间看起来越发惨不忍睹,这是间屋龄很老的房子,处处是裸露的土块和麦秆子混合糯米汁填补的痕迹,龟裂到处可见,最长的一条几乎纵贯整个墙面,要是遇到连日骤雨,这间房肯定很容易完蛋。
她连呼吸都放轻的起了身,就听见乔梓的喊声——
“于大哥,我把洗脸水、巾子和皂角放在门外。”
“谢谢乔姑娘。”
乔梓放下木盆子,脚步匆匆地走了。
于露白就着木盆子里清澈的水洗了脸,残留的瞌睡虫一扫而尽,擦拭的同时却隐约听见不断的争执和虚软无力的解释声响传进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一大清早的谁上门呢?而且声音一回比一回高,还真是“有礼貌”!
“牛叔,你这是强人所难,多通融两天吧,我哥可是在工地受的伤,于公于私又没有做错什么,您说让今天就上工,换作受伤的人是你,你能吗?”是乔梓在据理力争,小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是我让秀才老爷受的伤吗?工匠所里那么多人谁不受伤,就他娇嫩,文曲星下凡呐,他自己不小心怪谁?你这丫头片子站着说话不腰疼,拧我下面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怠工,我怎么带人?”说话带刺的男人十分矮小,甚至不到乔童的肩膀高,皮肤黧黑,一脸猥琐,讲话的时候歪着嘴斜睨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惫懒流气的无赖样子。
“牛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从小就我看到大的,不敢奢望你能替童哥儿在管事面前帮衬几句好话,你的本事就是帮着旁人来欺负自己的族兄?咳咳咳咳……”
乔老爹颤巍巍的站着,像风中飘摇的蜡烛,老迈的声音强撑着一口气指着牛大破口大骂,说到后来人气得直发抖不说,因着气血上涌,心绪激动,以致勉强压在喉管的咳嗽更加压抑不住,简直就快把心肺都咳了出来。
乔梓只能拚命的帮父亲拍着背顺气,怕他气出个万一。
“族兄?你们姓乔我姓牛,乔家出了个秀才,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连县老爷都要高看一眼,我这低下的人可不敢高攀。好吧,”牛大觑着乔老爷瞪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睛,忽然轻笑,笑声轻浮下流,捧高踩低的意味分明。“看你们如今的可怜样,也别说我不通人情,有办法,你家随便出个人头,有人能上工,我能向上交代,就成!”
“牛大,你是欺我乔家无人?!”乔老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一下子又被牛大气得不轻。
乔家就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能称得上是壮丁的乔童还是伤兵,他这是强人所难。
牛大也不应,就这样斜眼睨着乔老爹,一副“我就是这个意思”的态度。
“放屁!”乔老爹怒吼了声。
“我放屁也是香的,乔老爷,以前整个荷泽县都当你是个人物,如今你家业败得一塌糊涂,东山再起嘛是想都别想了,此一时,彼一时,你还端什么大老爷的架子?我牛大好心给你送来这一吊钱,你爱要不要!”
“我儿子在工匠所干了三个月的活计,那可是个艰困活儿,当初说好一个月有三两半的工钱,怎么可能只有一吊钱?”
“牛副管,我算过,也记着工时,我这些个月没有旷过工、没请过假,甚至没日没夜的干活,怎么可能只有这些钱?”乔童忍得辛苦,要不是家里等着他的工钱买米面下锅,他早一柺杖把这忘恩负义的混球给打出去了。
牛大是谁?
当年牛家母子来到西巷村,住的是破庙,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这里的街坊看着他们母子凄苦,有米粮的谁就多给一升,有锅碗瓢盆的给锅碗瓢盆、几把青菜,他父亲更常说孤儿寡母可怜,不时的接济,年节更是不忘送些鸡鸭鱼肉、红包给母子俩,牛大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哪里知道如今得意了,不念旧情就算,还落井下石,把落魄了的他们踩在脚底,父亲常感叹对路人好还可能得声谢字,同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唉,还不如养条狗算了,你穷你富它还是会跟着你。
只是这样的人,谁给他的底气?
说起来游手好闲的牛大是走了狗屎运,靠着张油嘴滑舌,吹捧谄媚地在广备攻城作坊的弓弩院底下的工匠所,谋着了一份小管事的职位,辖下管着几个人,乔童就是他下面的几个人之一,因为身分看似高了那么一截,也就人五人六、气焰高张得不可一世了。
乔童气得脸色发青,拳头几乎要暴出青筋。
“牛副管,我的工钱不可能只有一吊钱。”他得忍,就算忍得要吐血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家里快要断炊了,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什么叫穷途末路,他如今还真尝到了。
“乔大秀才这是笑我牛大目不识丁,把该给的钱算错了?是啊,我是没乔秀才这么厉害,随便考个秀才回来家里放着发霉,哼,可不就也这样而已,不论以前多风光,如今你们还不是得靠我提拔才有一口饭吃?这一吊钱可还是大爷我看在乔老爷子曾经给过我家米粮救急的分上,从我指缝中漏出来的,不想要?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麻绳串的铜钱在他的手上跳上跳下,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但他说起话来可是全无顾忌。
乔家人勃然色变,辛苦劳动所得居然被说成是施舍,只要是有点血性的人谁听了能不发怒?
于露白实在看不下去,这家人也未免太过懦弱乡愿了,人家都来你的头上拉屎,自己明明气得都快吐血了,还忍?
“我说这就是乔兄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拿着秀才的头衔欺负人,一吊钱,蚊子肉少也是肉啊。”
于露白施施然的走出来,令乔家人诧异的是她没站在乔家这边,竟看似替牛大说话。
乔家父子皆露出不解的神色,乔梓想说点什么,却被于露白的眼色制止了。
“哟,终于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不过,你是谁?是乔家什么人?”牛大瞧着突然冒出来的于露白,心里提防着。
“我不是乔家的什么人,我只是借宿的外人,这会儿正要离开,听两位在这里说道,不如我来做个中间人。这样吧乔兄,你方才说你都记着工时,不如把证据拿出来借我看看,也好让这位牛兄弟知道你有没有骗人,是不是想诈东家的银子?”
乔童本来想你不站在我这边就算了,居然还说我想诓东家的银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见于露白神情笃定,一派从容自若,冷静下来的他心想虽然和于露白认识不久,不过他相信于兄弟绝对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去拿,我知道哥哥的册子放在哪里。”知晓乔童行动不便,乔梓自告奋勇。
不一会儿她出来,手里拿着本简单线装的黄册子,见乔童颔首,她递给了于露白。
“嗯嗯,拧,这可就是你做人不地道了,这册子明明白白写着乔大哥上工的时数,我算算,你该给十五两银子又一吊钱的。”于露白一目十行看过去,这牛大还真是讹钱的货。
牛大一听,大声喊冤,“胡扯,是十两半银子!”
几道目光刷刷的投到他身上,牛大这时才知道自己说溜了嘴。
直比墨鱼还黑的心肠!
军器监的活都是艰苦活儿,破皮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个不小心,断手指缺胳膊的,少腿缺掌的事不时发生,辛苦的劳作对应的是高酬丰偿,不然像这种不死也去了半条命的工作谁要去干?
她二伯父是火器营翼长,加上她带兵,对兵器制造使用比旁人还有更多涉猎和研究,这样的辛苦钱从牛大手头过去,居然就剩下一吊钱,连肉都买不了几斤。
“啊,原来是十两半银子……瞧瞧我这算术真是糟糕啊!”她笑得清浅,没半点不好意思,比较像小狐狸得逞了。
牛大自知失言又恼又怒,“我就算昧下一点钱又如何,难道你不用孝敬我一些吗?”他嚷嚷道。
他可管着工匠所的事儿,除非这活儿乔童不想干了,他的生死可是捏在他手里,随便给他派个比猪胆还要苦的活就够他受的,秀才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得在他的手底下讨生活?!
第四章 现成的垫脚石(1)
“也好,不如大家就一块到管事面前说道说道,究竟该孝敬您多少才是个数,我们也不多话,只要上头给句话。”这种人既然连别人的辛苦钱都要贪,若是扯到上司面前,看他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方才乔童叫他牛副管,副管副管,可不是该还有个正管事吗?
牛大一听要把事情闹到大管事面前,立刻气虚了。“这种小事哪需要闹到大管事那儿去,他忙得很,是我把乔秀才的工钱看错成旁人的,我给你补上就是了。”
十两半银子可不少,现银没有,牛大掏出一张银票,轻飘飘的扔出来。
于露白双指一剪,银票到手,想轻贱人?没门!
“还有半两银子呢?”
牛大的眼神几乎想在于露白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牛大爷,你瞪我也没用,半两银子能置办不少东西了。”于露白存心呕他。
牛大这才从脏兮兮的荷包里掂量出一块银子,丢给了于露白。
于露白据了掂,嗯,还行,差不离。
牛大瓮声瓮气的朝乔童撂下话,“秀才老爷,明早你最好来把缺的工时补上,不然大家都难看!”
于露白挥挥手里的银票,“牛爷,门在哪您自己知道,不送。”
牛大的绿豆眼狠瞪剜了她一眼,脸色臭黑地走了。
于露白冷笑,回头看见乔家兄妹崇拜又感激的眼神。“喏,你的。”把银票和一小块银块递给了乔童。
“于兄弟……”能从牛大那吸血水蛭的手里原封不动的拿到工钱,乔童几乎没想过,喜出望外之余,对于露白的机智更是佩服不已,内心深处隐隐的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蠢动。
乔梓的美眸里更是堆满对于露白的崇拜和钦慕。
“那些肉麻兮兮的话不用说,辛苦赚的钱可以便宜任何人,就是不能便宜了那种小人。”
“多亏了于兄弟你,要不然我这些辛苦钱怕是只有打水漂的分了。”他感叹又惭愧,望向于露白时,双眸夹杂着些许复杂。
于露白皱着眉头,带着微微的不解。“乔兄,你在那里是不是混得不怎么样?”
乔童有些窘迫。“是。”他承认。“我不太机灵。”那些阿谀谄媚都不会。
他脸庞清秀,体格偏瘦,个子还算高,无论怎么看都是活脱脱一个呆书生,这种清秀的书生京城里随便抓就一大把。
把这种不通气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进粗人堆里,难怪连抢食都吃力,还被人昧了工钱。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她的唇扯出一抹风轻云淡的笑。
“于兄弟是觉得为兄有功名在身,为何有辱斯文的去做这种粗活吗?”乔童把银票交给妹妹,和于露白一同落了坐,面带苦涩的说道。
“工作无贵贱之分,只是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一点就通,不笨嘛。
他是个秀才,明明路可以更宽广,就算无意仕途,收几个学生,束修的收入应该也足以养家活口,育人子弟也能发挥所学,若是有心再往上爬,授课之余亦能自我进修。所以她不懂,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却舍弃挑了辛苦的路子?
“说起来都怪我……”乔老爹自责的瞅了儿子一眼,眼里都是歉疚。“是我拖垮了这个家,拖垮了他们兄妹俩,要不是为了给我看病、还债,童哥儿不会去借印子钱……”
说到底是为了钱。
可印子钱这种高利贷是什么?一还三,利滚利,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乔童脑袋给驴踢了不打紧,还给自己掘了个无底深渊的大坟墓!
替他擦屁股?她又不是圣女,也不是乔家的谁,再说既然有胆子去借高利贷,就必须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明天,我替哥哥去上工吧!”乔梓挺着还未发育完全的小胸脯,一脸赴死表情。
乔童极力反对,说什么也要自己上工,再加上乔老爹抢着去,三人把感人大戏唱得很足。
于露白按着一抽一抽的太阳穴,告诉自己最睿智的法子就是把这父子三人的争执当作耳边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