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坏就坏在这个但是——这屋里,好像、仿佛、大概她就是那唯二的“男人”,还是身体健康,能吃能睡、能跳能跑,没病没痛的那个。
而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毕竟吃了人家一顿饭,早晚也得还。
就说救人不如救条狗。
救狗可以转头相忘江湖中,救人一命,麻烦接踵而至,带来更多的麻烦。
她咬牙切齿的长叹,心想既然已经帮了一回就帮到底吧,洗头洗一半的事情最讨厌了,那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好吧,她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只是想找一件事来做,转移自己伤春悲秋的注意力,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同情心泛滥,吃饱了撑着替人家做白工。
回到暂居的屋子里,她抱着头无声唾弃自己,闲闲无事吟风咏月不是很好?干么把自己搞得骑虎难下?
唉,谁叫她于露白的致命伤就嘴硬心软。
她握着拳头,对着墙怒吼,“于露白,你这个大白痴!”
至于有没有惊到旁人,如果连这个她都要担心,她不如早跳汨罗江和屈原作伴得了!
直娘贼的!
专门制作攻城武器的广备攻城作坊,其下设有大木作、锯匠作、小木作、皮作、大炉作、小炉作、麻作、石作、砖作、泥作、井作、桶作、猛火油作、钉铰作……等作坊,每个作坊看似不相干,但分工细致,单单就于露白所在的弓弩院工匠就有好几百人,作坊每年要造弓弩剑铠甲数万件,经过各作、院兵器抽查过关后,才能送交武库收存。
在里面的干活汉子有几个于露白见过,但也仅只于见过。
可那些人对于露白的印象可深了,毕竟她那出色的相貌,令人一见难忘,何况她还大方的拿出银饼子,砸得那吴大夫晕头转向的给童哥儿看伤,那天她走得匆忙,诸人没机会和她搭上话,今天居然在工匠所里见到,一个个皆热情的凑过来和她打招呼。
于露白一直以为她这长相不容易融入人群,以前的经验不是被说成高傲难相处,要不就是眼高于顶,这苦头她从小到大没少吃过。
但是如今,拍她肩膀的、竖起大拇指的,加上曾老汉替她说话,说她是顶替乔童工时的,这一嚷开,本来对她就态度友好的几人简直像滚沸的水,不住口的赞她义薄云天,为人高义,纷纷表示她这朋友他们交定了,她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开口就是。
于露白咧着嘴,对这些人的热情也不躲了,更不喊痛,心里有些晕晕的。
这些个靠劳力养家猢口的粗人,虽然性子显得有些粗糙,但是相较朝堂那些针尖对麦芒、心机用尽的文官,或是闲闲没事屹饱撑着,在后宅起风掀浪的女人,他们坦率不见心机,反而珍贵许多。
她也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没有利益上的冲突,自然能和平相处,一旦有了利益上的牵扯就难说了,这些人如今与她亲近,自然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以后,谁知道?
中山狼的故事她可是知道的。
但是想那么多做什么,至少今日这些人对她是再友善不过了。
于露白抱拳团团道谢,气氛融洽。
“你们倒好,都闲着了是不是?还聊上了,作坊什么时候变成喝茶聊天的去处?你你你你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谁偷懒老子的鞭子就抽谁!”
大摇大摆出现的牛大睨着绿豆眼,嚣张的把手中的短鞭到处挥打,闪躲慢的人都受到波及,但是众人敢怒不敢言。
他的用意那么明白,这是做给于露白看的,在这块地儿,他才是大王!
只是觑着于露白脸上那些许慑人的冷意,鞭子硬是不敢往她的身上抽去,所以那些向来忍气吞声的就成了现成的出气筒了。
不过,明着不敢往于露白身上挥鞭子,暗地他可早已经准备好等着整治于露白了——他把看似不怎么“粗壮”的于露白派去了最辛苦的炼冶炉。
炼冶炉是什么东西?
这种一天十二时辰火炉都要维持高温,就不说活计有多吃力辛苦了,就连身材魁梧,身强体壮的粗汉在炉房内只要待超过两个时辰便要出来替换,否则很容易因为汗出如水,脱水疲劳致死。
明知牛大就是个跳梁小丑,还是很记仇的那种,于露白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主动送上门,羊入虎口。
再说,无论西瓜皮是什么,她的瓤里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姑娘,她可不想和那些裸身干活的汉子一块做事。
“你瞧我拳头也没牛爷您大,让我进炉房?瞧我这身板,就算打下手我也干不了。”她也不和牛大打哈哈,一等曾老汉他们几人带着担心的眼神离开后,她开门见山的告诉牛大这粗活她不想干,也干不了。
她没打算要来替这苦活儿,也不任人糟蹋。
与人硬碰硬她从来没惧怕过,亦不怕得罪人,但俗话说得好,宁愿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而且还是在你知道那人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的前提下,还要往前撞枪头去吗?
当然不。
“干不了你也得干,否则把钱给我吐出来,要不然就乖乖的把工时还上。”牛大恶狠狠的道,仿佛下一口就要把她生吞了。
他的表情再狰狞,于露白也没当回事。
“还你工时,是桩小事,不过要是我有法子让牛爷你在大人面前露脸,甚至得脸,还有大笔奖赏,你……”她把声音拉长,“要还是不要?”
牛大呆滞了下。“哼,你能有什么让我露脸的法子?别蒙我,别忘记乔家那小子能不能继续在工匠所里讨口饭吃,可都捏在我手里!”
他还在吠。
“呵呵,我好害怕喔。”于露白拍着胸口,雍容冷艳的脸上哪有半点叫害怕的模样。
跟鼠目寸光的人讲话就是累,因为拐弯抹角他听不懂,开门见山他也要怀疑一下,不过,她还是得拿出耐心来,毕竟这年头上下阶级分野很清楚,无论她想要做什么,若无人引见——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费更多力气。
牛大这欺软怕硬的小人是现成的垫脚石,虽然踩了还怕脏了自己的脚,不过也只能将就了。
“你知道怕是最好!”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还不知被酸了一把。
“很怕、很怕。”几不可见的冷笑从于露白唇边划过。
这是明明白白的敷衍,牛大气得肝都痛了。
于露白才不管他会不会气得五脏六腑都出毛病,从腰际抽出一张用卷筒装着的图纸。
“我有图纸要呈献给大人。”
为了这玩意,昨晚还花了她大半夜的功夫。
“图纸,什么图纸?拿来我瞧瞧!”牛大眯起了小眼睛。
于露白很大方的递给他。“千万小心拿好,别撕坏了,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和功劳。”
第四章 现成的垫脚石(2)
银子和功劳?
牛大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虫,为什么他想什么她都知道,他想毁了手中的纸片,什么银子功劳……他娘的,这是什么玩意?
牛大再糊涂混帐,好歹也在工匠所里混了好几年,这广备攻城作坊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概念他还是有的。
他是不认得纸里头蚯蚓般的字,可图他看得懂,那个很像抛石机的东西还有长长的是火铳吗?该死!这玩意儿要是拿到大人面前,他想往上再升一等职位绝对没有问题!
他冷汗直流又按捺不住欣喜,他要是昧下这玩意,所有的功劳都归他,那他岂不发大财,要出名了?
看着牛大掩饰不住的贪婪,于露白冷冷的泼他一桶水,“你不识字,确定把这图纸拿到大人面前有办法自圆其说?”
“你这是想抢功?”所有的窃喜和发财升职的念头都一扫而空。
“我要是想抢牛爷的功劳,就不必把图纸献给您了。”必要时,她也能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只是说,这图纸是她画的,想法是她的,他到底凭着哪一点觉得自己抢了他的功劳?
牛大眼珠转了转,心里打起算盘来。
的确,要是上司细细问起这图纸里面的内容,他一肚子草包,别说解释,丢人现眼是肯定的,要是问罪下来,他讨不了好,还会吃不了兜着走,看起来不拖个垫背的不行,再说,她红口白牙的,可说了功劳是要分他的。
“得了好处,你我三七分。”
“我七你三。”
“当然不是,是我七你三。”
吃人不吐骨头,真贪心。“要不这么着,奖赏和升迁你选一样,要是两样你都拿了,我这图是画心酸的?谁都不容易是吗?”
“哼,说得好听!”牛大嘴里不饶人,但是心里清楚得很,图纸他可以硬抢,但是……
他姥姥爷的,这独食他一个人真的吞吃不下去!
这小子刚还说什么?
谁都不容易是吗?
他奶奶的,他为什么有种被打动的感觉?
于是那张图纸很快呈到了宋边的桌案上。
宋边年纪四十开外,有张典型文人的容长脸,留着八字胡,多年官场历练了见人未语先笑的功力,识得他的人都说他是个笑面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他原是京城人氏,这些年自觉年纪大了,动了返乡的心思,绞尽脑汁的打点送礼,也不知是否打点不够力,就是缺那么临门一脚,无论如何使力蹦跳,他在荷泽县这广备攻城作坊一待就六年,不说绩效考评如何,就是挪不了窝。
他心里那个急啊,他的同年大部分都有了好前程,要不是朝廷大员,要不也是地方一方要员,他自觉才学能力都不输人,但是轮来轮去就是轮不到他,难道他只能让妻小跟着他老死他乡?
他不时的感叹时运不济,忧郁寡欢,人都快要得病了。
小吏把图纸送进来的时候,宋边正有客人,胥吏也没敢打扰,因为收了牛大的好处,他对着师爷一阵猛招手,两人本来就有着亲戚上的交情,师爷不耐烦的上前,交头接耳后,方才轻怠的脸色忽地转为慎重,很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的送上宋边的案桌。
“这是做什么?没看我有客人在,做事鬼鬼祟祟的,我宋边做事一向堂正,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究竟是什么事?”官做得久了,官僚气息改不了,张嘴就是这话。
这话猛听没有什么,可其中指桑骂槐的意思可就深了。
这是借着师爷敲打来访的客人,表示我可是日理万机的人,和你谈天说地是给足了你面子,对我的要求,你是知道的吧,那就好好的允了吧!
“大人,是急件。”五旬年纪的师爷躬身说道。
“既然大人有公务,在下就告辞了。”客人的声音如静水深流,深水无声,毫无温度,但是笑容温和,举止优雅,如谦谦君子,带着浓浓的书卷味。
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好欺,哪里知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凤大掌柜的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小事一桩,不打紧。”
“事情看似颇为紧急,大人公务要紧。”既然已经走了过场,趁机走人的好。
凤诀逗留在这个小县城,消息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这位宋大人频频让人投帖,他以两榜进士出身当垫脚石,却没有出仕,做为生意人,能不和官府打好关系吗?
因此他才会在这里跟他扯皮。
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生意人再有钱,总不如做官来得体面,在他以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陆上的生意从西北洛阳的关卡税赋,要是没有做官的帮着打招呼,就能把人剥层皮下来,如此一来,还说做什么生意?所以与官府打交道就成了必要之恶。
至于这些做官的能从他身上捞到什么?
据他所知,这宋边后面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多方张罗银钱,又怎么和上峰交际应酬?怎么救济同僚朋友?又怎么给自己挣下产业名声?
这些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
这宋边了不起是个从四品的官,真要说,还没资格同他论交情,如今喝了茶,叙了情谊,给了面子,可以了。
“那请凤大掌柜稍等一下。”这师爷跟他挤什么眉、弄什么眼,有什么天大的事比招待凤大掌柜的还要紧吗?
他又叫下人重新送上瓜果点心,这才让师爷禀告原委。
凤诀不再说话,唇角带着一丝微笑,端着青花瓷茶盏,人像是在这,又不在这里。
宋边看着呈上的图纸,表情从敷衍轻松到眉头紧锁,皱纹都能夹得住蚊子了,“人呢?这图纸是谁画的?这是好东西,赶快把人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师爷忙不迭的去唤人了。
原来已经准备告辞要走的凤诀把唇间的客套话吞回肚子,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低头把嘴边的茶喝尽,掩饰眼中的惊骇。
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蒙寰看自家九爷又坐了回去,不是已经不耐烦了?表情都那么明白了,怎么又坐回去?
莫非是因为进来的这两人?
没错,进来的正是在外面候着的于露白和牛大。
“小的牛大见过大人!”
牛大行礼如仪,于露白却是虚应了一把,宋边还专注在图纸上,没有注意到于露白的敷衍,倒是突然有了好心情的凤诀让蒙寰重新给他倒上热茶。
她的小动作,他也瞧见了,咳了声,强把笑意和惊骇咽下去,好心情的打量起于露白今天的装扮。
把青丝绾在头顶梳了个髻,插着支凤凰桃木簪子,穿了件男子的青色粗布窄袖短衫,虽作男子打扮,他却一眼就能辨出雌雄。
至于她发上那簪子,他记得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如墨自己雕刻的生辰礼,那不成熟的刻工,都多久的东西了,她还戴着……
“这火炮的图纸是谁画的?”
宋边第一眼就把牛大给否定掉了,他虽然不满自己这官位,但是手下人谁认真、谁含糊,他还是心里有数。
这牛大不过就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在工匠所里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从来没看他提出过什么想法来,这些年朝廷奖励研制者的发明,皇帝对火器制造非常重视,每次进献,都要让文武百官前去观看试验,试验成功,便给研制者重赏。
“是草民。”于露白抱拳。
凤诀的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草民吗?
论官职,如今的她可是一品武职,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女将军,宋边这个从四品的官按制见了面还得给她行大礼的。
“你叫什么名字?”宋边问道。
“草民于露白,这抛石机和火炮的改良技术是出自我兄长乔童的研发。”
牛大瞪大绿豆眼,这怎么和方才说好的出入那么大?研发者成了乔童,这玩的是哪一驹?
于露白丢给他少安勿躁的眼神。“只是我兄长因公受伤,不便出门,只好让我把图纸送来给大人,希望能弥补工时的不足。”
“乔秀才是你兄长?”这年轻人脸上有股凛然之威,令人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