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言笑眯了眼,问:「丫儿呢?」
「还睡着呢。」
「还睡着?」周奉言神色微变,快步朝自己的寝房而去。
丫儿向来不贪睡,怎可能从早上睡到掌灯时分?
「我去查探了几次,舞叶说夫人还睡着,不过舞叶和双叶直到刚刚都还在房里候着,应该是不成问题。」戚行说着,却见周奉言愈走愈急,朝拾藏使了个眼色,就见拾藏轻摇了头。
一进房,房里的烛火映着床上的身影,周奉言大步走近,直盯着睡得极沉,仿佛没有气息的人儿。
「丫儿?」他吸了口气,哑声喊着。
于丫儿没有一丝反应,这教他的心提到了喉头,坐在床边颤着手轻抚着她,「丫儿……」他的心在狂跳,就连身子都不自觉地打颤。
「嗯?」于丫儿翻了个身,长睫如蝶翼般轻掮几下,张开惺忪水眸。「爷……你没进宫吗?」
周奉言直睇着她的眉眼,半晌没有吭声。
于丫儿不解地皱起眉。「爷,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探手,想抚平他脸上的惊恐,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
下一刻,她已经被搂进他怀里,像是要被嵌入他体内般用力,她不禁轻拍着他的背,急声问「爷,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然,他像是听不见,只能紧拥着她安抚内心的恐惧。
刚刚那一瞬间,他以为她又再一次离开了他,让他差点崩溃。
「爷、爷,夫人快喘不过气了。」戚行见状,赶忙入房轻拍着他。
「滚开!」周奉言一把挥开他,双眼被恐惧烧得灼热,一瞬间竟认不出来者是谁,直到怀里发出呐呐的声响。
「爷,你怎么了?」
那噙满担忧的嗓音,硬是拉回他快要失控的神智,他生硬地调回目光,瞪着面色苍白的于丫儿。
对,她只是多睡了一会,是他杯弓蛇影,吓惨了自己。
「爷?」
周奉言唇角扯了扯,勉强挤出微弱的笑。「没事。」
「怎会没事,你刚才……」
「戚行,晚膳备好了吗?」他笑问着打断她未竟的话。
「正备着呢。」戚行将惊疑藏起,笑容毫无破绽。
「丫儿,待会一道用膳。」
「好……晚膳?已经这么晚了,我居然可以睡这么久?」
「是啊,睡得好熟。」他笑着,神色有些飘忽。
熟到像是不愿醒,教他心惊胆跳,恐惧好似沿着周身血液在体内窜逃,冷汗早已湿了背脊。
「大概是最近睡得不好吧。」于丫儿瞧戚行和拾藏都已退出房外,索性窝在他的怀里。「爷,今儿个进宫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皇上的身子恢复了不少。」
「那你刚才怎么生气了?」她想问的是,恐惧。
在她记忆中,她从没见过他大声斥责,甚至动气,可是就在刚刚,他几乎失去理智,狂乱的眸色因惧而怒,教她联想到他说过怕失去她。
可是她不过是睡着了,他怎会生出如此大的反应?
「我怎会生气,只是有点恼戚行不识风情。」
「不识风情?」可是戚哥要是不提醒他,她真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是啊,咱们关起房门的闺房乐趣怎能教他们瞧见,早上他们偷窥时,我心底已经有点恼了呢。」
「是吗?」不是她不信他,只是总觉得与事实不符。
心知她半信半疑,他干脆转移话题。「对了,回府前我绕到牙行问过巴律了,巴律说那些铁砂是周将军暂放的,毕竟从民间收取铁砂是他的职责之一,只不过宫中屯放之处满了,所以暂放罢了,就算让寇久瞧见也无妨。」
「是喔。」她想了想,信了,因为确实没有条子可以记帐。不过,她现在想跟他谈的是他的不对劲。
可惜口都还没开,戚行已通报晚膳备妥,得到允许后,让人端膳入门了。于丫儿暂时放下心事,赖在周奉言怀里,非要他喂食不可。
一顿膳食拖了快半个时辰才用毕,但收拾桌面时可快了,不过是眨眼功夫,桌面净空,就连寝房也净空。
于丫儿不禁想,到底是舞姊和双姊想要促成他俩好事,还是他们根本就被爷突生的怒火给吓到?
「在想什么?」
周奉言低柔的耳语吹拂着她的脸,她干脆懒懒地窝在他的怀里。「吃饱了,好像又困了。」
「……又累了吗?」
听出他的试探和警戒,她不禁抬眼望去,有些失笑。「不是,是因为爷不在府里的这几天,我没睡好。」
「怎会没睡好?」
于丫儿想了下,从他怀里坐起,与他面对面。「因为……我……」咳,真是太羞人了,但为了解除他的不安,再丢脸也得说出口。
「嗯?」他几乎是屏息等待下文。
「就……想跟爷圆房。」她几乎快把脸垂到贴在床面上。
「嗄?」周奉言一整个呆住。
「就因为想跟爷圆房,和两位姊姊研究一些事,所以没睡好。」她用余光偷觑着他,瞧他失神得严重,心想着到底要不要再往下说,毕竟这事儿她也没跟两位姊姊讨论过,纯粹是她心底的怀疑。
「研究一些事?」周奉言受到的冲击颇大,犹如鹦鹉学舌,只能一再重复。
「就……春宫图。」话落,她还慢慢地从床底下抓出一捆麻绳。「麻绳。」
「春宫图跟麻绳?」这两样要怎么兜在一块?
「春宫图是舞姊从爷的书房取来的。」她像做错事的娃儿,直拿头顶对着他。「麻绳是双姊准备的。」
周奉言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你们真是胡闹。」竟连麻绳都取来了,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嗯,她也这么认为,不过——「会这么做,是因为爷连和我同房都不肯。」
「你明知我——」
「但如今我知道你隐藏的秘密,所以也不是秘密了,那咱们早晚还是要同床共寝的,不是吗?」
「丫儿,我——」
「这些年,我隐隐感觉得到爷不爱亲近我,待我知道了周家的秘密,我想爷应该是为了护我,所以不愿圆房。」所以才会用上麻绳的嘛,可双姊也真是傻的,她哪里绑得了爷呀。
「丫儿既然知道,那……」
「可是爷说有姻缘线了,该不成问题了才是。」说着,她偷偷地贴近他一些,虽说他没将她拉开,但也没抱着她,甚至,她觉得他整个人是僵硬的。
近来真的都是这样啊,只要她突然接近爷,爷就会浑身僵硬。
「正是多事之秋,我想还是缓……」
「爷,那本春宫图上有一种说法,我还没跟姊姊们讨论过。」她突然道。
周奉言差点石化,不敢想象三个丫头窝在一块看春宫图,这话题他招架不了。
「上头说,有一种男人喜欢女人,但是却更喜欢跟男人睡在一块……」她缓缓抬眼,问得小心翼翼。「爷是不是……喜欢冀王爷的身体?」
然后,她瞧见他瞠目结舌,心底不禁发凉。
不会吧,真的是这样?
下一刻,周奉言沉不住气地站起身。
于丫儿直睇着他,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措,像是恼了又像是羞涩,想开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整颗心都凉透了。
真的是这样……
「丫儿,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周奉言几乎是用吼的,声响之大教守在外头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预备着里头再有动静不排除开门救人。
「咦?」
「我跟冀王?天啊,你到底是怎么胡兜的!」
不是吗?于丫儿吞吞吐吐地开口,「可是你们会勾肩搭背靠得很近,而、而且我亲眼见过他咬了爷的唇呢。」这事不是空穴来风,她是有凭有据推敲的。
周奉言捧着额,用力地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地道:「丫儿,冀王看上的是周呈晔,适巧那段时日他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所以冀王闹我的罢了,也可以说是拿我出气,恼我不替他说情。」
「真的?」周呈晔周将军……呃,似乎听爷提过冀王颇看重周呈晔,原来是这种看重。
「胡乱看什么春宫图,胡乱瞎扯什么啊!」周奉言真是啼笑皆非,被她激得脑袋都快懵了。
「春宫图也是从爷的书房拿来的,莫怪我这么想。」她幽幽地说着。
很多事情觉在一块,似是而非,能怪她吗?
「我又没看过,那不是我的。」他没好气地道。「你们简直是胡闹。」
「爷没瞧过?」她头垂得更低了。「我看完了……」
周奉言睨她一眼,托着额,彻底无言。
「那……既然东风不欠,为什么爷不跟我……」
周奉言叹了口气,终究决定开诚布公。「丫儿,虽然我换来了姻缘线,但我终究难安,要是圆了房有了子嗣……」
「春宫图里有写……那个……男人就不会有子嗣……」细微声响犹如蚊鸣。
周奉言怔了下,意会后,俊颜慢慢地烧红起来。看得也未免太仔细了……
房里突地静默,两个羞透的人压根不敢偷觑对方一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奉言勉强端起了几分威严,道:「要是避子嗣你不在意,那晚些圆房也无妨,我现在只希望你一切安好,避开任何可能的危险,而且接下来朝中有许多异动,这事就暂缓。」
于丫儿垂着脸点头,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可以再问爷一件事吗?」
「嗯?」
「为何近来我抱着爷时,爷总是会浑身僵硬?」
周奉言再一次呆住,差一点点就要石化了。
「爷讨厌我了吗?」她抬眼问。
「不是,我只是——」瞧她忍着羞涩追问,他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因为爷对我……那个了?」她偷偷地又靠近他一些。
周奉言垂眼瞪去,从她的眼里读出了「那个」的意思,教他又羞又恼又不知所措,只能发狠地瞪着她,仿佛从她口中吐出这意境有多不应该,哪怕她已经用极隐晦的词带过。
于丫儿眨了眨长睫,忍俊不禁地喷笑。
她这一笑,教周奉言更懵,头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不懂她。
「爷是不是忘了害怕这件事了?」她笑问着,哪怕他正板着脸,她还是理直气壮地偎到他怀里。
「你……」
「夫妻之间不就该是如此吗?有时吹胡子瞪眼,有时恼羞成怒,因为咱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贴近就发热,分开就发冷,而不是像爷这般,把我当瓷娃娃般处处小心,步步为营,眼里看着我,满心只想着算计防备,怀里抱着我,却还是不安恐惧。」
「丫儿……」他看不透她,但在她眼里他反而透明了。
「爷,咱们好不容易可以重来,我不知道爷是怎么想,可对我而言,眼前的时间就像是付出代价跟老天偷来的,我只想跟爷好好地过,可以陪着爷笑陪着爷闹就好,我就在爷的身边,爷为什么要恐惧未定而不绝对的将来?」
垂眼瞅着她,他真没想过在她眼里,他竟被看得这般透彻。
恐惧来自于拥有一线生机后的绝望,每每当他寻到了一丝光芒,黑暗随即铺天盖地地将他吞噬,一再一再地嘲弄他,终究恐惧成了深植的蛊,心尖上一点风吹草动,就从黑暗里伸出爪牙,教他寝食难安。
而她,竟都看在眼里。
「丫儿……」他紧紧将她搂进怀里。
在丫儿的记忆里,只记得上一世的痛苦,而他是整整背负了六世,她的六世死去,几乎快把他逼疯,为了让她活下去,他早已不在乎其他。
他忘了非要让她活下去,是为了可以让她伴着自己,如今她明明就伴着自己,他却和无形的恐惧对峙着。
「虽说爷是因为爱得深才害怕,可我不介意你爱得少一点,害怕少一点,陪我多一点,宠我久一点。」她像猫儿般蹭着他。「多点时间相处,等哪日,我们……生个孩子吧。」
「你的脸好烫。」他直瞅着她羞红的俏脸。
「你也是。」不遑多让呢。
周奉言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看向门板,就见数道人影几乎都贴在糊纱的门板上。
「再把门撞开,后果自理。」
外头响起抽气声,没一会,人影消失无踪。
「咱们早点歇息吧。」
「嗯。」
让她在怀里偎着,被子才刚拉上,便又听她说:「爷不亲我啊?」
他顿了下,用力地将她按在胸膛上,不让她半夜点火。
她贴在他胸膛上,瞅着衣襟底下的肌肤一片烧红……呵,逗弄爷似乎也挺有趣的。
没有子嗣也没有关系,只要两人可以相执一世,也是一种幸福。
第11章(1)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无波,对于丫儿而言,这就是福气。
但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一如海上的浪,一波又一波。
「丫儿,你在瞧什么?」巴律从旁边晃来,精准地挡住她的目光。
于丫儿二话不说将他拨开,指着远方别馆前的男人。「他是谁?」
巴律煞有其事地回头望去,微微眯起俊眸。「喔,丰兴来的商旅,应该是姓高吧。」
「替他牵马那个是谁?」
「有吗?」
「有,就在你挡着我的视线时,我瞧见了陆哥替那个男人牵马。」于丫儿说得斩钉截铁。
巴律狠狠地楞了下,瞠圆了俊眸,一脸难以置信。「陆哥?你怎么会……」陆得长年待在空鸣城,她与爷成亲时,待在空鸣的陆得和常阳的肆衍都没赶到,哪怕爷曾跟她提起还有哪些兄弟,她也不可能知道陆得长得什么模样。
于丫儿抿了抿嘴,暗恼自己口快,正忖着要怎么圆谎,却见那位姓高的男人牵着马直朝这儿走来。
「高爷要外出?」巴律闻声回头招呼着。
「要出趟远门。」
「那就记得别过江了,这几日天候不佳呢。」
「知道了。」高钰不置可否地扬起浓眉,临走前瞥了于丫儿一眼。「红颜祸水呐,多珍重。」
于丫儿不解地皱起眉,摸了摸头,她的帷帽戴着,他看得清她长得什么模样吗?
「高爷生性狂放了些,随口说说,你别搁在心上。」巴律虽也不满高钰的说法,但就当他随口说说,他们随便听听。
「他看起来不像个商人。」他的眼神太过锐利,佣懒噙笑间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那不是一般商贾会拥有的气质。
「嗯……商人种类很多嘛。」
「他认识爷吗?」
「见过几次面是有的。」巴律随口交代着,想起方才她提起的事,不禁问:「你怎会认得陆得?」
「呃……」
「巴律。」
「拾藏,你怎么来了,爷呢?」听见拾藏的叫唤,巴律一脸意外。
「在外头,来接夫人。」拾藏沉声说着。
「接我?」她看了看天色,还未正午呢。
「爷说要上永春岭放纸鸢,想找夫人一道去。」
于丫儿听完后更加意外。九九早就过了,那时没放纸鸢,反倒是挑在这当头?但既是爷的邀约,她岂有不赴约的道理。
一坐上马车,望向周奉言那温润如水的笑眸,她跟着笑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