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没事,冀王爷被押进大牢。」她在偏院围墙外已经把里头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冀王怎么可能弑君?」她更想问的是——为何要栽赃燕奇临?
周奉言将短匕递给她,她不解地接过,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我的短匕怎会在爷这儿?」
「靖王说这把短匕就插在皇上的贴身太监背上。」他简短地将方才的事交代过,拉着她回主屋歇息。「说穿了,靖王只是想削了冀王手中的兵权,才会大费周章地演出这。」
「可是为什么短匕……我是放在房里的,压根忘了带去偏香楼。」
「想偷还难吗?」进了房,周奉言替她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靖王不过是想藉我的手打压冀王罢了,我做个顺水人情又能摆脱嫌疑,这结果比我预想得还要好。」
「可是冀王……」
「放心吧,不会让他待在牢里太久,两个月内定会将他从牢里放出,给他机会戴罪立功。」
听他再冷淡不过的口吻,于丫儿的心底更冷。「我一直以为爷和冀王爷交好。」可是爷的口气像是压根不担心冀王的生死,哪怕恶意栽赃冀王也没有罪恶感。
「交好又如何?冀王毕竟姓燕,曾经,他是我手中的暗棋,却不是非要不可的活棋,所以趁着现在削弱他的兵权,激发他对靖王的仇视,对我而言也是好事。」正因为如此,他才心甘情愿地配合演出这出戏。「至于靖王,他再张狂也时日不久,毕竟他和皇上是命运相系,皇上命绝,他也活不了。」
「爷……」
周奉言啜了口茶,闪避她审视的目光。「丫儿,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皇室里满是妖魔鬼怪。」
「不,我只是觉得,爷似乎早猜到一切,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仿佛是顺水推舟,借着靖王削减冀王的势力,甚或是后头还藏着什么计划。
周奉言沉默不语,不愿透露更多。
他不吭声,她就当他是默认了。看着手中的短匕,她愈瞧愈是觉得古怪,不禁脱口道:「就算有人要偷,又怎会知道我放哪,如果不是亲近的人……」她突地联想不久前的事,张口欲言,又觉得没有真凭实据,可是不说又怕铸成大错。
「你认为有内鬼?」周奉言漫不经心地问。
内鬼,有,存在已久,只是他搁在心里,一直给着机会,可惜还是让他失望。
「爷也发觉了拾哥不对劲?」她脱口道。
「……拾藏?」
「嗯,其实那回我刺伤靖王之前,瞧见了拾哥和寇久躲在屋墙边交谈,而能够不惊动任何人杀了皇上的贴身太监,也只有拾哥了吧。」她实在无法不将这两件事给联想在一块。
「不是拾藏。」周奉言斩钉截铁地道。「丫儿,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天下人负我,拾藏绝不负我。」
「可是……」
「丫儿,这事我会处理,不会有事。」
于丫儿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她虽是雾里看花,但唯一确定的是,爷是顺水推舟,出卖了一颗暗棋,出卖了二十年的情谊。
第12章(1)
如周奉言所料,皇上遇刺一事尚未查清,冀王尚未受到严审时,南方须宁城就战火再起,一度以为是高家又不安分,细查之后才知道竟是百姓造反,集结成民兵,只因地方官贪腐,大内拟定的税法又太过苛刻,典型的官逼民反。
靖王派了自己的亲信镇压,但须宁城的战火未平,相隔一个月,汤若城也接连宣告起义,接下来简直像是遍地开花般,铜锣、空鸣、常阳、东旭皆发起了一波波的战火。
也不知是不是燕竞病重,无力理政,这调兵遣将的事落到了靖王手中,吊诡的是,原本隶属于冀王麾下的兵马竟不听兵符调动,完全认人不认兵符,共十二万精锐不愿出兵,宁可受罚。
然而眼前正是用兵之时,就算要罚,也得等到平乱之后,因此靖王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在凌霄十八年二月,让冀王戴罪立功,重掌兵符,领了十二万精锐,朝南挥军而去。
五月,南方传来捷报。冀王仿佛将被囚的怒火发泄在战场上,一路势如破竹横扫而去,先平了常阳再转向空鸣,七月时再一路往南,直朝铜锣而去。
然而,就在这个当头,战火却又向东边的丰兴城和西边通往北方大郡必经的盘阳城延烧。靖王为巩固巴乌,将京城的皇城兵分出一半,朝东西两边应敌,领军的将领全都是靖王的心腹。
顿时,巴乌城的繁华喧闹声不见了,就连上街的百姓也少有笑脸,个个人心惶惶,甚至城郊已有人携家带眷离开巴乌。
明明是七夕前夕了,巴乌城却是处处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就连总是门庭若市的周家牙行,也难得出现了一连几日的空档,竟没有半个客人上门,更别说是往来的商队了。
然,有一点,却教于丫儿万分不解。
明明没有商队,没有交易,为何船埠那头仍是卸下不少商货,而且总是趁着三更半夜进城。
而今儿个她终于明白了。
站在丙字号栈房里,翻开一大木箱,惊见里头一件件的铁甲,她既错愕又像是了然于心,静静地回到帐房里,取出王朝的地图查看,就着位置猜想近来战火引发的路线。
她看得专注,压根未觉有人走进了帐房里,轻轻地按住她桌面的地图,她吓得抬眼,随即吁了口气。
「爷,你吓着我了。」
「怎么在瞧地图?」周奉言笑问着。
「没,就拿出来瞧瞧。」她含糊带过,收起地图,才刚搁到书架上,边上的画纸却如雪片般掉了满桌,她吓得赶忙要收起,却被他拦截了一张。「爷……」
不要看啦,不管她怎么画都画不出他的神韵,完全不及他房里画轴十分之一的功力,所以她至今还是没勇气拿给他。
「你画的?」周奉言谘问着,看着自个儿的画像。
今世不作画的她为何开始作画了,难道这是个征兆?
「嗯,画得不好,你别瞧了。」她急着想收回,他却抓得更紧,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几张。「不成,这里的不能再给你瞧。」
「不成,你把我的神韵画进画里了,得烧掉才成。」
于丫儿微愕,虽有不舍,但只要可能危急他的,她全都能舍。「可你房里的画轴怎么至今还未处理呢?」相较之下,那支画轴里的画像,别说神韵了,简直是他走进画里了。
周奉言就着烛火,一张张地烧着。「那张画轴我改日再处理。」
「喔。」见他毫不惋惜地烧着画,她实在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能画他的画像,当初坠谷时,为何他会问她何时再为他画张画像?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爷,还未正午,你这时分怎么会出宫?」
「宫中为战事忙乱,我又帮不上忙,留在宫里也没用。」确定所有的画都化为灰烬,他心里突生的不安才微微地消去了些。
「他们不会要你指点迷津?」神官的作用,不就是在这当头才显得重要?
周奉言掀唇笑了笑。「药石罔效了。」
「咦?」
周奉言吹熄了烛火,垂眼正视着她。「丫儿,我要你在十天后离开巴乌城。」
于丫儿楞住,一瞬间说不出话,像是深藏的恐惧突然落实了,好半晌才挤出破碎的声音,问:「爷呢?」
「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爷会要我离开,那就代表战火会延烧进巴乌城,你却还待着……」
「放心,拾藏、戚行、巴律他们都会留在这里,届时我会让你和舞叶先去西枫城找奉行。」
「可是……」
「放心,我绝对不会有事。」
「爷怎能如此笃定?」在他尚未回答之前,她大胆地追问:「因为这几场战事是你主导的?」
周奉言顿了下,寻思片刻才道:「是。」
「爷,你不知道谋逆是大罪吗?」她心口一窒。「先前的铁砂,眼前的兵器铁甲……原来这些都是你企图谋反所屯的货。」
周奉言垂敛长睫。「丫儿,我会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我瞧见的未来,我不过是顺命而为罢了。」
「但也不该由你来发动战事,要是被人发现——」
「除非你说出去。」
于丫儿直瞪着他,手心早已是一片汗湿。「打从我重生以来,我就发现有些事和我上一世的记忆不同,我以为重生后许多人事物的改变是正常的,但我现在认为,是爷在操控这一切。」
「是。」他毫不讳言地承认。「因为我等候的契机已现。」
「契机?」
「推翻大燕的契机,因为老天已经听见我的祈求,出现了一个足以改变世道的男人,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为何要推翻大燕?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
「丫儿,你待在牙行里这么多年,你确定百姓真的安居乐业?」
于丫儿不禁语塞。「但就算如此……」
「大燕上上下下已经腐烂了,贫更贫,富更富,再这样下去,百姓只会成为路边尸骨,所以我决定让大定重新夺回江山。」为了让于丫儿安心地退到西枫城避开战火,他不惜将计划摊开。
当百姓无以安身时,一点煽动就能让他们群起造反,而他只需要在每个城镇里安插一点人手,再将百姓组织起来,虽说是乌合之众,但也能撼动腐败的大燕,接下来再用他养了十多年的民兵,从东西包夹京城,让皇城兵尽出,接着配合周呈晔的里应外合,只要能攻进宫中,一切都不是问题。
一切都照他的计划进行着,眼前只差临门一脚,他必须无后顾之忧地与燕禄成斗智,取得最后的胜利。
于丫儿听得一楞一楞的,睇着黑眸异常灿亮的他,突觉他像是画中人一样,在瞬间扭曲了俊颜,教她骇惧地退上一步。
「丫儿?」
「爷……你不是顺命而为,如果是顺命而为,你怎么会在那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等候契机?」她从不知道在他温润如玉的性情之下竟深藏如此嗜血的魂。「难道你会不知道为了成就你的计划,得要拿多少百姓的尸骨去铺路?」
「成就大业,就得有所牺牲。」
「爷,你真的是我识得的周奉言吗?」她不禁问。
周奉言顿住,他,变了吗?
卷五。「生,双飞」
于丫儿待在房里,看着替周奉言绣制好的锦袍,天青蓝的袍摆绣的是白色如意云浪,革带上绣的是水蓝色云浪,革带上头悬着以他俩的发所编织成的同心结。
她心头纷乱,眉头紧蹙。
为何爷会变成这样?爷明明是个性如清泉的人,为何如今却视人命如草芥?以推翻大燕的目标,却能侍君十几年,蛰伏着就只为了等待契机……爷的心机怎会如此深沉?
最要紧的是,要是失败了该如何是好?
忖着,听见门板推开的声音,她没抬眼也知道来者是谁。
「丫儿。」周奉言轻声唤着。
于丫儿徐缓回头,清丽小脸上是化不开的忧愁。
「丫儿,人是不可能不变,为了改变,己身怎能不变。」
「爷,我明白,但我不懂的是你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难道你没有想过后果吗?如果失败了……」
「你忘了我拥有异能吗?」
「可是……」
「我可以卜算未来,避开战火,谁也伤不了我的。」他撒着谎,轻柔地将她拥进怀里。「咱们只要分开一段时日就好,接下来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可是我怕,」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我很怕。」
「不怕,有我呢。」他紧拥着她,为了可以永远地拥抱她,他不惜把巴乌城化为修罗道。
哪怕听到他的保证,她的心里依旧不踏实,但她也清楚走到这一步了,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爷,我会听你的话,十天后离开巴乌。」她知道,她必须妥协。
「很好,待战事平定,我会立刻去接你。」周奉言终于松了口气,就怕她不肯走。
「爷,我替你制了新衣。」她略退开他的怀抱,指着桌面。
周奉言眸光闪动了下,微微眯起。
她拿起锦袍在他身上比对着,问:「爷要试穿吗?」
「……不,下次吧。」她为他制过两次新衣,而事情总发生在她制了新衣之后,这第三次,是老天示警吗?
于丫儿脸色暗了下,随即又打起精神。「那我就把新衣带走,等你接我时再穿上。」
「好。」他说着,心底盘算着要找机会把这新衣给烧了。
「那……带着同心结总成了吧?」她解下用红绳繋着的同心结。
周奉言接过手,不禁问:「这不是发丝吗?」
「嗯,这是你我掉落的发丝,这些年捡的,凑着凑着,我觉得够用了,便打了个同心结,咱们夫妻总是要同心的。」
周奉言微微噙笑。「我会带在身上,就像你在我的身边。」
「那我送了你同心结,你要送我什么?」她俏皮问着,想缓解离别在即的苦。
周奉言不禁失笑。今晚前来是为了说服她离开巴乌城,哪儿想过要赠她东西。
仔细想想,除了那把短匕,他不曾送过她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笑了笑,朝他勾勾手指,要他_下腰来。「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记得,我在西枫城等你,你要记得我在等你。」话落,她凑上前去,偷了一个吻。
他楞了下,笑柔了黑漆的眸,回吻着她,再狠狠地将她拥入怀中。
丫儿,他最深爱的女人,他耗尽一切换回的妻子,哪怕他将会成为罪人,哪怕他双手沾满血迹,他也要求得一世相守。
十天后的五更天,于丫儿整装出发,由陆得驾着马车送她与舞叶前往西枫城。
「怎么不让双姊一道去?」她问。
「牙行要东迁到丰兴城,我要她留下来帮忙。」周奉言神色不变地道。
「喔。」她应了声,轻抚着他依旧冰冷的颊。「爷,五更刚过,你还是进房歇一会吧,气色不好。」
「一段路,不碍事。」拉下她的手亲吻着,眼底全是依恋,却逼着自己非暂时放手不可。「一路顺风。」
「爷,记得我们的约定。」
「当然,等我。」
目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浓雾之中,他才返身走回主屋,小径上就见拾藏迎面走来。
「人呢?」他问。
「在后门拦下了。」
周奉言应了声,加快脚步往后门而去,不一会到了后门,就见戚行冷肃着脸,挡在双叶的面前。
「爷。」戚行闻声,退到一旁。
周奉言状似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懒懒地注视着双叶,问:「上哪?」
「……想送夫人。」
「我不是说了,要你在偏香楼候着?」他说着,拔出拾藏腰间配剑,不由分说地朝她腰间挥去。
双叶瞪大了细长的眸,垂眼看着代表她身分的两串玉穗落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