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姑娘,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舞叶眼角抽了下,面无表情地道。
于丫儿怔楞了半晌,突地掩嘴低低笑开,最后还忍俊不禁,逸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笑让在场三人不自觉地看向她,只见她清丽面容因为笑意而生动,犹如清晨初露淌下花间,颜色益发美丽,教人望而出神。
于丫儿笑到忘我,余光瞥见三个人直盯着自个儿瞧,赶忙收住笑意。
「我、我没有嘲笑的意思。」她有些腼腆,怕被误解或伤了人。「我只是很羡慕你们。」
兄妹之间不就是应该如此吗?手足间本该是最亲密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兄长却舍弃她。
巴律注视着她良久,最后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喂!都说了是爷的未婚妻,还搂搂抱抱,你是想死了不成?」舞叶二话不说将他推开。
「像对妹妹一样都不成?好比你……哇,你竟然打我?你有没有想过九泉底下的爹娘?」巴律捂着脸,可怜兮兮地控诉着。
他也不过是想抱抱她而已,有必要赏他巴掌吗?妹妹打哥哥,这世间还有三纲五常吗!
「好了好了,有客人上门了。」双叶压低音量说着。
巴律回头望去,使了个眼色,里头的牙郎随即上前招呼。
「到里头吧,我教你怎么写印信文簿。」
「好。」
对街酒楼的二楼雅座上,传来阵阵咳嗽声。一双深邃的眸直睇着牙行内几人互动,脸色深沉得教人读不透,而身后的拾藏静默不语,只是暗恼巴律的没分寸。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周奉言哑声道:「许久不曾见她笑得这般开心了。」
拾藏神色微动。「爷,巴律天生讨喜,再难应付的商贾都难敌他的笑脸,这不也是爷愿意让于姑娘前来牙行的目的之一?」
周奉言收回目光,睨他一眼。「你倒是很懂我的心思。」
「属下只是揣测。」
周奉言掩嘴咳了两声,神色黯淡地皱了皱眉,脑海里全是她被巴律给逗笑的神情,所谓恍若隔世,就是这种感觉了,像是隔了一辈子才又能再见她的笑,然而让她展颜欢笑的人并不是自己。
更恼的人是,她对于巴律的亲近并不抗拒。
「爷,巴律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肯定是觉得于姑娘讨喜,才刻意逗笑她。」拾藏端详他的神情后,低声说着。
周奉言不耐的瞪去一眼,像是恼他一再揣测自己的心思,偏又猜得那般准确,想开口,又是一阵阵的咳。
「爷,既是身子不适,何不把祝大夫找来?」
「不了,不过是小事。」又咳了两声,他不快的起身,往楼下走了两步,才又道:「晚点她们回府后,要舞叶到厨房熬老姜汁。」
「是。」
「对了,要加点乌糖。」
「乌糖?」
「要不丫儿会喝不下。」
拾藏楞了下,这才明白原来姜汁是要给于姑娘喝的。染上风寒的是爷,喝姜汁袪寒也该是爷,给于姑娘喝做什么?
将一碗热腾腾的老姜汁接到手中时,于丫儿明显一愕。
「这……怎么会准备老姜汁?」用过膳后,她正想要歇息一会,想不到舞叶收拾桌面后,竟还端来老姜汁。
「爷吩咐的。」舞叶说着,忍不住嘴痒又补了一句。「明明染上风寒了,原以为熬老姜汁是爷要祛寒的,谁知道竟是要给你喝的。」
他染上风寒了?忖了下,她小小声地道:「舞姊,既然都已经熬了老姜汁了,何不多弄一碗给他呢?」
「他是谁?」
「他……」
「爷可是做了什么教你不愉快?」舞叶敏锐地察觉,她的淡漠只针对周奉言。「你可知道这老姜汁里头还特地加了乌糖,天晓得这些乌糖还是前些日子爷自个儿炼的呢。」
于丫儿傻楞楞地说不出话,尝了口老姜汁,辣味中掺着一股清爽焦甜,教她不禁微眯起眼。
虽然在东江村里,于家也算是有家底的农户,想吃点糖味并不太难,但要尝到如此风味纯正,焦而不苦,浓而不涩的乌糖,价位难计,更遑论他亲手熬煮,怕是千金也难买。
而加了乌糖的老姜汁,是为了缓和癸水来潮的腹痛……他怎会知道她的月信到了?
就算他知道,又怎会记得她每每癸水来潮,总是腹痛难耐?以往也曾经试着煮老姜汁,但没有乌糖,那味就是涩辣得教她吞不下。
「乌糖得要用四重鼎走水炼制,煨火的工法十分讲究,时间的拿捏和火候的掌握靠的是老道经验。」一旁替于丫儿折衣收至紫檀衣橱里的双叶,踱步到床前。「咱们爷真是没什么能难倒他的。」
「那真的是,咱们爷要是哪天不当神官了,肯定能成为制糖高手。」舞叶完全认同,非常推崇地用力点头。「乌糖、糖饴、糖胶……改天要爷做点芝麻糖、杨梅糖应该也不错。」
「要不要来串糖葫芦?」双叶没好气地问。
「我馋了。」舞叶一脸正经地道,双叶毫不客气地啐她一口,她压根不以为意,径自幽幽地说:「不过,就算咱们是和爷一道长大的,爷也不可能特地替咱们制糖。」
于丫儿垂着脸,不用舞叶明说,她也知道舞叶在暗指什么。
「也不知道爷的风寒好些了没?」
「听拾藏说,还咳着呢。」
两人一搭一唱,于丫儿把头垂得更低了。难怪今儿个去牙行他未现身,原来是因为他病了。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探望他,不管怎么讲,他终究是帮她的人,不论感情,只是探病,该是无妨才是。
「这咳症可是麻烦呢,难治。」
「可不是,这时要是喝个老姜汁也不知道成效有多少……于姑娘,怎么着?」舞叶托着腮,瞧她走到跟前,佯讶问着。
「……我去给爷送老姜汁。」
「怎么好意思让于姑娘跑这一趟。」舞叶语带调侃,微勾的唇角泄露几分恶趣味。
「应该的。」
舞叶笑得坏坏的,走到门外,不知道从哪变出一碗老姜汁。「也好,我准备了一碗待会要送去,这就麻烦于姑娘了。」
「不麻烦,应该的。」于丫儿小心翼翼地接过手,走出门外又猛地回头,小小声地道:「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于姑娘了?」
舞叶扬起柳眉,看了双叶一眼。
双叶不解地问:「改唤夫人吗?」
「不是,我叫丫儿,我有名有姓,叫于丫儿。」虽说她的爹娘识字不多,家里的孩子取名都极简单好记,但她喜欢她的名字,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
「如果你把这话跟爷说了,改明儿个起,我就叫你丫儿。」舞叶理直气壮地当场开桌议价。
于丫儿半垂着脸。「我想想。」话落,踩着碎步走了。
「怎么,今儿个去了趟牙行,倒是和于姑娘交好了,还要她跟爷多相处,你心底不难受?」双叶待她走远了,觑了舞叶一眼。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舞叶睨了她一眼。「咱们身分再怎么比人高一等,一辈子也是周家的家奴,就算爬上爷的床,没有名分更不会有地位。」
「我以为你不会计较那些。」
「我不计较那些,但我计较爷开不开心。」舞叶倚在门边,注视着于丫儿的背影,瞧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上长廊绕过园子,直朝主屋的寝房而去。「我喜欢爷,但我更喜欢看爷开心的样子,只要爷开心,我就开心。」
「是吗?」双叶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头不禁微皱,「她怎会知道爷的寝房是往那里走?」
「就那头亮着喽,她不往那走,还能往哪走?」
「喔。」
「拾哥。」
拾藏守在寝房门外,远远的就瞧见一抹纤痩的身影走来,待她迎面轻唤出声,教拾藏微愕了下。
「于姑娘不需要多礼。」
「该要的。」
「于姑娘这时分过来是——」拾藏瞅着她手上的碗。「这是要给爷的吗?」
「嗯,我听舞姊说他病了,咳得很,而厨房既然煮有现成的老姜汁,我就干脆送一碗过来。」她本要将碗递上,但想了想,又问:「他睡了吗?」
「嗯,爷喝了药已经就寝。」
「他有找大夫诊治了?」
「是的。」
「那……」自己像是白走一趟了。「这姜汁我带回去喝好了。」
「也好,于姑娘今天刚进牙行,也该是累了。」虽说遗憾爷已经睡下,无法亲自感受于姑娘的好意,但明儿个他转告时,相信爷必定欢喜。
于丫儿点点头,本是要走,又想到什么,忍不住问:「他怎么会病了?」
像是意外她有此一问,拾藏略微思索了下才道:「前几日下大雨,爷淋了点雨,才会染上风寒。」
「拾哥都在爷的身边,怎会让爷淋了雨?」前几日的大雨雨势惊人,她待在房里,光听打在瓦上的雨声,都感到惊心动魄,可是她要是没记错,那几日听双姊说,他人应该是在宫中的。
拾藏一时无言。虽然于丫儿说起话来软绵绵,毫无半点杀伤力,但这问话太过犀利,教他有些招架不住。
最终,他只能无奈叹口气。「出了点意外。」
「拾哥,我没有责问你的意思,希望你别在意,我先回去了。」察觉自己逾矩,于丫儿欠了欠身,转头就走。
拾藏本想要送她回去,但瞧她熟门熟路的,便打消了念头。“
只是……拾哥?真是新鲜,从没人这样唤过他。
周家牙行。
近正午时分,巴律蹑手蹑脚地走进帐房,朝那抹背对着他的纤瘦身影而去,准备动手吓人时——
「巴哥哥,我已经把印信文簿写好了。」就在他来到约一步远的距离时,于丫儿头也不回地道,吓得他以为她背后长了眼。
「你怎么知道是我?」可恶,他的乐趣不见了。
「今儿个说船埠那头有商船到,双姊和舞姊去帮忙了,能留在铺子里的,自然就是巴哥哥了。」至于铺子里的牙郎各司其职忙乱得很,哪有空闲特地跑到后院吓她。
巴律眯紧了一双桃花眼,漂亮的嘴撅得高高的,一副诡计没得逞倍感失望,却又不得不佩服她精辟分析的表情。
「巴哥哥,那么待会从商埠接回来的商货也得要登记吗?」她写完最后一笔才回头问着。
「不,那些都是从大丹来的药材干粮,是罗家商铺要的货,届时我会派人通知罗家商铺的人过来点货,不用写在簿子里,你只要将每日托请交易的商家路引、字号、商货等等资料写上即可。」巴律抬手轻抚着她的头。「丫儿,咱们牙行里的商货有的是代客买卖,有的则是商家托寻,有的是咱们牙行自行屯货,除了第一种,其余的皆不用写在簿子里,那本簿子是要给官府瞧的,不用写得那般详实。」
第3章(2)
于丫儿听完,秀眉紧蹙着。「可是这么一来……」尽管外头没人,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嗓音,「这不等于是走税?」
巴律楞了下,没想到她竟懂这么多。「这个嘛……」他搓着光滑的下巴,斟酌着字句。「应该这么说吧,牙行有三旬制,各种商货价格不得随意浮动,浮动必须有其理由,可问题是当遇到天灾人祸时,有些粮货势必看涨,牙行得抑涨,但买卖主却不见得赏脸,牙行自然得想个法子把这事给搓平,也就不方便往上呈。」
听他说得言之凿凿,但于丫儿就觉得有那么丁点不对劲。商船停靠在商埠下货,漕河衙门就会先收一次税,押一次契作,待商货卖出得要再作尾契,要是没记在印信文簿上头,便很明显的就是走税,而这种走税方式很危险的,毕竟漕河衙门那头都已经有契作了。
巴律瞧她分明不信自己的说词也无所谓,他没必要在这事儿上头解释,重要的是,「丫儿,我肚子饿了呢。」他可怜兮兮地道。
于丫儿这才发觉都已经日正当中了,赶忙将桌上的各种簿子收妥。「巴哥哥,这儿有没有厨房,我来下厨弄点简单吃的吧。」
「丫儿,你可得搞清楚,你是周家未来的夫人,不是周家找来干杂活的丫鬟。」巴律翻了翻白眼,不喜欢她自贬身价。
于丫儿偏着螓首,思索了下,问:「可是我明明瞧见爷和公主走得很近,而且他还让大皇子亲了。」
巴律闻言整个人呆住,用力回神后,努力地替周奉言平反。「丫儿,爷既对咱们说你是他的未婚妻,这事就不可能变了,至于皇族……这么说吧,爷在宫中虽是身分尊贵,但也不能得罪皇族,有些事,眼见都不见得准。」
「是吗?」可是在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虚与委蛇。
「爷的性子咱们都很清楚,一旦他认定的事,那就绝对不会更改,所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话落,随即又朝她靠了过去,防贼似地细声说:「不管那些,对街新开幕了一家酒楼,咱们去尝尝。」
「很贵的。」知道他不想继续聊下去,她自然是从善如流,不过东御道上的商家卖的全都是高档货,酒楼卖的都是山珍海味,有时一道菜就要好几两银,她吞不下。
「哥哥作东。」真是的,他敢花用她的吗?
「可是……」
「没有可是,走!」巴律一把抓着她往外走,压根不给她抗拒的机会。
于丫儿无奈,只能跟着他一路来到前厅。本是要往对街走去,可偏偏连门槛都还未跨出,巴律就被一牙郎给逮到低语两句。
巴律眉头皱了皱,可怜兮兮地朝于丫儿扁了扁嘴。「丫儿,等我一会,你过来这头坐着。」
「好。」于丫儿乖顺地走到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那是一张在角落的小桌,但看得出小桌的材质高级,雕功鬼斧神工,和摆满卷宗的花架相并,她想,这儿应该是掌柜的位子吧。
环顾四周,厅里高朋满座,有的是买卖主喊价,牙郎居中斡旋议价,有的则是喝着凉茶和牙郎攀谈着近日各种买卖的价格——
「话说回来,户部侍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谁要他逢迎拍马到这种地步,莫名其妙地要沛县一带的良田提早收割。」
「可不是,就因为三皇子在北方大郡成功栽种了青稞,立功回京,那户部侍郎心想如果第二大粮仓的农作一并收成,皇上会龙心大悦,顺便替掌管粮作的三皇子作个顺水人情,谁知道大水竟冲垮了沛县的几座官仓,就那么凑巧地让收成的农作给浸水冲散了。」
「要不是三皇子在皇上面前求情,户部侍郎挨得可不是杖责五十而已,他现在不过是被打残,还有人照料他一辈子,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