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一句话,周译拒绝她的要求。
“我还没提出要求呢。”黎育清失笑,齐靳有什么好,值得每个人都站在他那边、替他着想?反教她成了钻牛角尖的小人。
“不就是要我在将军跟前瞒下孕事,不行,此事牵连太大,将军年岁不小,好不容易有了嫡子,这事得让所有人都仔细上心。何况你身子不好,得静躺休养,哪里都不能去,若是嫂夫人心里有什么盘算,都丢了吧,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是要紧事。”
“是啊,还盘算什么呢,有小少爷在,将军岂能不一碗水端平,任那人再会兴风作浪,也不能动夫人分毫。”木槿忍不住,一大串话落下来。
她还感激老天爷开眼呢,在这当头让夫人怀上孩子,否则男人喜新厌旧,夫人不知要被人往哪里排挤。
一碗水端平?!忍不住,黎育清笑开。
她想起苏致芬提起这句话时的厌恶,她说:“若女人对婚姻的希冀只剩下一碗水端平,未免可悲。”何况,如果黎育清加上孩子才等于江雪,那么那把枰子早就侧过一边了,还提什么公平。
见她不怒反笑,银杏惊惶,握上黎育清的手道:“夫人,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子才是真的,那边那个再会哄男人,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黎育清掐掐银杏的手,说道:“傻气,男人心里对女人的排序不是以妻妾来分的,若真耍分级,那便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女人与男人终究是不同的物种。”
“不是这样的。”看不得她钻死巷,周译出声替齐靳说句公道话,“嫂夫人与将军有同舟共济之情,你们是共患难过来的,他绝不会像外头男人那般,至于迎蓉姑娘为妾,是不得己,若是不给她一个身分,将军会一辈子愧疚……”
周译这番劝解的话,月桃半句都听不进去,她指着周译的鼻子怒道:“愧疚?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初夫人嫁进将军府,为将军的双腿操碎了心,持家守户,顾全了将军,还得顾全他的同袍兄弟。”
“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眼看好日子就到了,却弄成这样,居然是将军不娶别的女人为妾,就要一辈子愧疚,他怎么就不想想,真是这样做了,才是对夫人一辈子愧疚!”石榴心里头着急,一把往月桃腰间掐去,现在劝慰都难了,她还来添乱。
黎育清拍拍月桃手背,柔声道:“别怨他,周译是男人,无法从咱们女人的角度想事,也是理所当然,何况这天底下本就如此,娶妻娶贤,妻子就是娶回来维持门户、操持家务的,可男人多少对情爱有那么一丝向往,于是迎妾,满足心底空虚,男人这行径是被世道接纳的,说穿了,我不过是将军的另一个奴才,做得好,理该如此,做不好,只能自求下堂……”如今,她累、她倦,她自忖无法担当大任,所以……怎能不盘算?
闻言,木槿心惊胆颤,“夫人,这气话千万不能说,不会的,事情不会这么糟,要不,我回黎府求老太爷出面说话,老太爷说的话,将军定会听进耳里……”
“不准!”黎育清一声轻斥,打断木槿的叨絮,她的视线扫过周译、月桃、木槿、石榴、银杏,凝声道:“如果需要靠长辈压着,才能将丈夫的心拢在手里,未免太悲哀。”
“那……”
木槿还要说话,黎育清虚弱地挥挥手,低声道:“就这样吧,反正周大夫也说了,我哪里都不能去,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周译走到床边,欲言又止,黎育清轻哂。
“周大夫安心,虽然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身为母亲,总会顾念他几分。”
“嫂夫人能够明白最好,我先下去熬药。”周译退下,临行拉了月桃一把,而其它人也在黎育清的注目下,缓缓退出屋子。
轻叹,黎育清看向床顶,想起重生那天,所有经历在脑中飞跃,一幕一幕闪过,涩了她的眉眼。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攥紧拳、对自己发誓:既然上天给了我再一次的机会,我就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她企图不一样,企图努力上进,她改变想法思虑,她学着争、学着为自己拚搏出一条康庄大道,谁知到头来,她依然脱离不了命运轮回。
那世,杨晋桦用她的嫁妆,在无数女子床上流连,这辈子,她以为换了个知心男子,下场会不同,谁知到头来……一样的,她拚命为他找银子,而他另结新欢……不,说新欢,对他不公道,那是旧爱,是在他心间搁浅十几年的女人。
在她进将军府的第一天,看见颓丧落魄的他紧紧盯着墙上的图画,她便明白,这一生,自己是无法同江云竞争,不管是在他的身边、他的心间,她都只能是第二位。
输给先来后到、输给命运安排,她输得心服口服,甚至豁达地逼自己说出一篇人的一生总有许多抹除不去的际遇的道理,并且逼自己深信。
谁知道……孪生姊妹、一模一样的脸,都能睹物思人了,何况是张熟悉得教人心痛的脸?说不定她们连举止言行、性格脾气都相似呢,哪天齐靳不在了,让她对着一个与齐靳完全相同的男人,她都不敢承诺自己不会动心。
他没错,错的是她。
如果不是她向他逼婚,如果不是她欺他手脚不便,而皇帝天威、下旨赐婚,那么陪在他身旁治疗双腿的会是江雪,而不是她吧?!也许在世人眼里,他是个坚守旧爱的鳏夫,可回到府中,他有女儿、有江雪,有一家人的和乐融融。
当今皇帝对康党深恶痛绝,自然不会轻饶窝藏犯人的齐靳,但待改朝换代,齐镛当上皇帝、为江雪正了身分,这一家人,便再也什么都不缺。
她不过是赢在身分呵,黎府八姑娘、皇帝亲封的怀恩公主、皇帝要对天下人明示朝廷对平两大将军恩宠的一枚棋子……于是顺理成章领着十里红妆,嫁入将军府。
明白了吧?清醒了吗?
难怪他那样憋屈,难怪他要上书请奏、求皇帝收回成命,难怪他始终不愿意碰自己,难怪……终是她自作主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横插一脚,终是她一闹再闹,闹进府里、闹到他身边,闹得他与自己成为真正夫妻,他是个良善的男人,怎能一再拒绝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可这些看在江雪眼底多憋屈。
全是她的错,她却还要昂头挺胸声讨旁人,有道理吗?她从来都不想当恶人,却是无意间当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不可悲?
他如果肯早早说明江雪的存在,她不会傻到用游方术士的话,不会拿自己只能活到十八岁为借口,苦苦哀求他给自己一个名分,她不会厚颜腆脸,说自己活不过两年,不会浪费他太久的时间……现在,想起那些振振有词的借口,黎育清羞红了脸,她大概是全天底下最厚颜无耻的女子。
傻呵,怎么就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怎么就相信起男人对女子的信一读再读,是因为心里存了喜意,也许只是因为她的书信写得太有趣。
士人名儒都爱书,可也没见他们爱上哪个先贤先圣啊!
是她的错,她全数认下。
认错之后呢?致芬说过,与其花时间埋怨,不如在取舍间试着弥补过错。
所以她该怎么弥补?有什么好怀疑的,让位是第一步,彻底消失是第二步……突然间,念头闪过,她想起自己厚着脸皮向他求亲时提起的那个两年之约,黎育清大笑,她还真是未卜先知呵,居然算准了自己只能在他身边待上两年……天底下怎会有女子如她这般愚蠢又聪慧?
坐起身,缓缓走到妆台前面,她拿起玉梳,细细梳理起自己的青丝,一下下,顺起发丝,也梳顺自己的心。
她告诉自己,她没有权利生气,做错事的人不能恼羞成怒,只能羞愧不己;她对自己说,舍弃这段姻缘,才能保有自己的本心,她不能放任自己成为杨秀萱或王氏之辈。
她知道自己并不伟大,女人有的嫉妒,她有;女人会使的手段,她会,倘若放任憎恨在心中发酵,那么迟早有、一天,理智会被埋藏,恶念生起,她会不由自主地恨着不该恨的人,会令自己的心坠入阿鼻地狱。
她必须救回自己,在一步步变得面目可憎之前。
她在妆台前面坐很久、想很久,也把头发梳理很久,直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她转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激动、他的愧疚,那是因为……孩子吧?当然,中间定也掺杂了一些罪恶感,毕竟,她为他尽心了两年光阴。
可以的话,她也想在这个怀里赖上一辈子,但己经梳理清晰的心,她不愿再度放任它纠结成团。
轻轻推开他,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温暖的眼底隐含宠溺,他……一定会成为好父亲,黎育清对他释然一笑。
“清儿……”他有千百句话,可话到嘴边,却半句都说不出口。
她冲着他笑,不闹了,她照齐镛所说的“安生过日子”。
她的笑戳痛他的心,千言万语到最后,化成无奈的三个字,“对不住。”傻!该说对不住的人是她,她想明白了。
她拉着他坐到床沿,低声问:“能够告诉我,过去几天发生什么事吗?”
她还愿意和他说话?!这个念头让齐靳心花怒放,像是急欲表现的孩子似的,他连忙说:“大皇子出逃,皇帝、皇子们生病中毒,幸而周译出面,否则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但幕后之人行事隐密,我每查到一点线索,才要动手逮人,他们就会在前一刻意外身亡,无奈之下,我和齐镛想了个办法……”
“以自身为饵?”
“对,凶手毒害皇上和齐镛不成,他的消息既然灵通,必会知道周译是我的人,因而怀恨在心,狗急跳墙,我抛出旧疾复发为饵,自会引得贼人出手。我本做好一切布置,可那贼子居然把江雪掳去、迫我投降,几次交战,因心有顾忌,均落入下风。”
“我趁夜潜入敌营伺机救人,却发现自己小瞧了对手,还以为他们不过数十人,我带出去的暗卫将近两百,怎么也能打赢这一场,却没想到他们埋伏在后头的竟有数千人,救人不成,我反落入敌手,幸好十三叔领兵前来,方将敌人一网打尽。”
黎育清皱眉,能够想象那场战役有多惨烈,不败战神都能落入敌军,对手定不是易与之辈。“那人是谁?”
“是四皇子。想不到吧,人人都以为他体弱,于大位无缘,却没料到那是他布置十几年的假象,他放出大皇子,却斩杀他于城墙下,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是大皇子在背后搞鬼时,他派出的暗卫正以手中搜集的把柄威胁各家大臣,待他举事,便推他坐上帝位。”
“他想得浅了,便是要立新皇也轮不到他头上,再怎么说,三皇子立下的功劳摆在那里呢,还有你,摆明是拥立三皇子的,你的边关战功谁也抹除不掉。”
“所以非除去我不可!”
她点点头,又问:“那么纳了江雪又是怎么回事?”早都想明白了,两人有情有义,还有什么好质疑,只是啊,她就是女人,就是想弄个一清二楚,便是死心,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我找到她时,她吃了不少苦头,我见着她这样,心里不舍……”
听到这里,她却退缩,不想再听了,果然是成不了大事的女人。
黎育清截下他的话,自行补充,“我明白,是怜香惜玉,患难见真情。”
“清儿,江雪性子同江云一样,是个良善不挑事的,过去两年你看得很清楚,她规规矩矩守着青松楼,守在湘儿身旁,从没给府里生过事。”
黎育清一笑,不回答。
没有吗?那些衣服鞋袜,那些贴身手巾,那些几度的园子意外相逢……唉,终是她历事太浅,被自己的信任所朦骗,人家明明就几番明示,偏她不懂事,不早点把两人之间的那点暖昧给掀上台面,若非要说谁良善不挑事,那个名头该由她黎育清来承担。
可她不想与他争辩,真真没意思。
他心里有江雪,便是她再挑事也会视而不见,心里无江雪,一点点小事都能燃出大火焰,这种等级差别,她还是明白的。
第四十九章 夫妻情分仅两年(2)
齐靳见她久久不言,心底浮上不安,他拉过她、坐到自己腿间,像过去一样,将她紧紧圏抱。
“清儿,你不要想太多,我保证,以前我们的日子怎样过,以后就会照样过,你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什么话都等以后再说。”
她笑而不言,却是在心里轻视起自己,她还要利用孩子,与江雪再拚上一回吗?
她的无言让他恐慌,手臂增了力道,急切说:“清儿,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能想象离开你的日子要怎么继续,不要再说什么成全的话,不要再提和离,让我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好不好?”一个濡湿的吻落在她额间,他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封上她的唇,细细的吻辗转来回,封缄了她敏感脆弱的心灵。
曾经,她调皮地想逼出他的“我爱你”,却是无论如何都逼迫不出,后来认了,他是个实诚男人,既无心便无口,而今,他为留自己下来,却违己心,她该为此而感激吗?感激腹中孩儿替自己挣来这一句?
黎育清始终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痛苦纠结,静静地看他在罪恶感间沉浮来回。
这样很不好,她知道,她想当好人的,怎能折磨自己最在意的男人?
紧咬唇,好半晌,她才开口,谁晓得,一开口竟是“对不起”三个字。
“对不起,是我的错,当初不该强要嫁给你的,老人家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是我不听老人言,现在,那瓜再苦涩,也该是我独自吞,不应拉着你一起吃苦头。”
“不,我们是夫妻,自然是甜的共尝、苦的共咽。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丈夫,有个可以为你遮风避雨的男人。”他不喜欢她的“独自”,更不喜欢她说什么强扭的瓜,他们己经是一体,无法分割的一体。
她摇头。“自己造业自己承担,我不爱拉着无辜的人下水,要不是我勉强了你,你不会这般心寒。”
“你在说什么?你胡涂了、傻了,你说的每句话都错了,我不同你计较。周译说,怀孩子的女人会情绪不稳定、会胡思乱想、会把好好的事往坏的方向想,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他在掩耳盗铃,因为她那话分明是想把他给摘了去,是想把她和他分成两边、两国、两条界线之外,他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