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委屈?一路上她啥事也不用做,不想吃荤食,他差属下备来的素斋也相当丰盛,不管是入住客栈或是投宿某些民房,她都过得很舒适。
不过,这晚他们入住了一家很漂亮的民家宅第,却好像出了事,因为他此刻还特别留在她房内,神情严谨。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多少明白他的性子,他要不想回答,她问再多也没用。
她双手托腮的仔细看着他,虽然明知这样不太礼貌,可她真的不明白,这一张上天细细雕琢而出的俊朗脸孔,怎么可能都不笑?
一个人要在笑的当下才能感受喜乐呀!这样的他让她心中不产生怜惜都难。
她又在看他了,而且是明目张胆的看!
东方紫当然知道自己拥有何种皮相,女人会偷看他也不足为奇,但是通常只要他深沉的目光移过去,她们的眼神就会极快闪开,双颊还会浮上羞赧的臊红,不似她—他冷峻的视线对她似乎毫无影响。
“请问格格在看什么?”他终于不耐地问。
这几日,她穿上早先由宫女准备好的服饰,淡雅的素白绸缎旗服,让她看来就像一朵清新脱俗的莲花。
总算主动问了呀?筠儿暗暗偷笑。
其实这阵子,她原是偷偷打量他,即便老被他逮到,他虽没掩饰他的不高兴却也没反应,一双黑眸仍是冷漠,所以她干脆大方的看,反正他也没有再多的不悦。
倒是如今他愿意开金口,这算是很大的突破了。
“爷都不笑吗?”
“有什么值得笑?”他反问。
她眨眨眼,一脸不可思议,“很多啊,像是从那一次蒙面黑衣人袭击后,我们一路平安;又像是这一路上我们入住的客栈或民房,所见之人个个亲切,也值得一笑;再像我此刻能待在屋檐下,有温暖的茶、明亮的烛光,这样的幸福也该感恩的笑。阿弥陀佛。”
又来了!东方紫很后悔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一张俊脸更闷了,心里巴不得早早离开这名张口闭口都是佛理的金枝玉叶。
叩叩!
敲门声陡起,他立即从椅子上起身,走出房门后,将门给关上。
筠儿咬着下唇,小心翼翼走到房门口,轻轻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追丢了?”东方紫声音冷峻的问。
“是,属下无能。”
沉吟了一会儿,他又道:“罢了。这几天,那些反皇党为了在到京城之前拦截我们,只怕是已倾巢而出,在愈近京城前,行动势必更激进,大家要多注意。”
“是,所以在马车前后都加派侍卫了,尽量不再惊扰到爷跟格格。”
“嗯,你们自己也小心。”
“是。”
没声音了?想不到他也是个会关心属下的人呢!筠儿微微一笑,将耳朵贴得更紧。
突然,门倏地被拉开,她整个人跌了出去,幸好他及时扣住她手臂,一手揽住她的腰,才让她不致摔倒,只是她却没止住跌势,整个人贴撞到他的胸膛里。
两人四目相对,她呼吸急遽,而他定定凝望,闻到来自她身上的诱人清香,竟撩拨起久违的渴望
他浓眉一蹙,脸色微变。
见他变了脸,她顿时也从失神状态中回魂,“呃……谢谢。”她急着站稳脚,不好再靠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
他抿紧了唇,“非礼勿听,格格先前在修道之所成长,不至于不懂。”
她面色尴尬,手足无措的交缠着十指,“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格格的身影就映照在门后。”
啊!是烛火的照射!
怎么这么笨?她粉脸的困窘更深一层,觉得糗毙了。
“夜深了,早点睡。”
见他转身要走人,她忍不住拉着他的袖子,一脸忏悔,“对不起,可我看得出来你今晚更为紧绷了,想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担心才偷听的。”
“没事了。”
“有……你必须与反皇党的黑衣人做生命搏斗,是因为皇上吗?还是为了国家大事?若是以上两者,那么爷就是在为天下人付出,可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方法吗?非得杀戮不可?劈得他人鲜血喷溅—”
“这事不需格格劳心。”
“需要需要,”她毫不犹豫的又道:“你不担心血债血还吗?可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啊。对我来说,爷可是功德无量,替我寻回了爹,正所谓‘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
东方紫额际隐隐抽动,“格格要渡化他人,请便,但我要处理的事并非六根皆清净的格格能理解。”
“六根清净我也办不到,清心寡欲还成,不过,师太说我尘缘太深,好在平心静气、不怨不怒……爷心中有怒有怨,易伤身伤心。”
“格格可以适可而止了。”他听她的废话都快听得没耐性了。
“你生气了?对不起。但是生命苦短,爷的人生就要这样在紧绷的打杀中度过吗?所谓‘放下屠刀’—”
“格格!”
冷厉的喝斥传来,筠儿倏地停口,看着他黑眸里慑人的冷峻光芒,她的小脸上虽然露出腼神情,却仍勇敢的说:“我不相信东方爷也嗜好杀戮。”
他的黑眸更为深沉了,“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去做,像是保护皇上,或是铲平那些反对势力、刻意为乱的异义分子。斩草除根才是正道,温吞心软只会造成更多死伤。”
“可是……”
见她还不放弃,他口气转为严峻,“格格该庆幸了,这次只有两名宫女随行,反皇党的人一刀杀死手无寸铁的她们,可她们也不过是受皇命来伺候格格的奴才而已,又何其无辜?”
她听了脸色一白,盈眶的热泪溃堤而下。
他眉头一拢,抿紧了唇瓣,“这世间有残酷的一面,格格最好有心理准备,入宫后的生活不是你想独善其身便能被成全。”
凌厉的黑眸再睨她一眼,他随即离开。
有人因为她而死了……筠儿知道了这件事,心好痛,也好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中道歉,拭去泪水回到房内后,坐在床上打坐念经,想要回向给那两名因她枉死的宫女。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皇宫那个家、她不曾谋面的爹,再细细咀嚼东方紫的话……多了一个爹,似乎没有一开始那样令她开心了。
第2章(1)
接下来的路程,东方紫跟筠儿尽管同在马车里,但大多时候是沉默的。
东方紫一直很忙,马车颠簸而行,他仍然可以写一些东西,时而闭眼假寐,时而沉思。
基于非礼勿视,筠儿不是学他假寐,就是打坐或在心中念经。
但也不知怎么的,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看着他。
他是真的不笑,所以她不懂,一个人怎能如此的深沉淡漠?这样生活不会太辛苦吗?她想报恩,希望他因幸福而笑,但看着他,她却想不出任何方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庆幸一路平顺之际,她也不敢再有太多的想象,究竟是什么滴水不漏的保护,才让他们可以无风无雨的抵达繁华京城。
进入陌生又威严的紫禁城后,她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丽,殿堂楼阁、亭台水榭,还有那些模样看来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跟侍从……她好奇的眼眸四处看着,心情也慢慢激动起来。
虽然,“随遇而安”是师太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可她发现要自己冷静似乎愈来愈难。
她就要见到她的爹了,大清的皇上……
见东方紫将她留给两名宫女便要离去,她心慌意乱,下意识的拉住他衣袖,“你要离开了?”
“没有,我也去梳洗,待会儿会陪你一起觐见皇上。”他淡淡的道。
闻言,她揪紧的心莫名舒缓下来,“好。”
片刻之后,让两名宫女上下其手洗浴更衣的筠儿,红着一张俏脸步出房间,而东方紫亦早已梳洗整装完毕,站在亭台等候。
他会觉得她美丽吗?她暗自吸了口气,不知怎的,竟然很想看到他脸上出现赞赏的目光。
而她果真看见了,在他转身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她清楚瞧见那双黑眸中瞬间的惊艳,虽然稍纵即逝,但她已心花朵朵开。
东方紫也发现自己的反应已入了她的眼,而她眼眸中顿时迸出光彩,更让她美得令人屏息。
早在换下那身朴拙灰服、穿上汉人袄裙时,她已美得令人目不暇给,此刻贵为格格的她梳了两把头,戴上头簪鬓花,换穿一身绸缎旗装,脚踩花盆底,多了些耳环、手镯,整个人看来珠翠围绕,更显雍容华贵,那张纯净含苞的美丽脸蛋仍如和煦的春阳,让人见了,再浮躁的心都沉淀下来。
不过,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竟会因她泛起涟漪,着实诡异。
他蹙着眉,不想再深究,深吸口气后道:“看来你准备好了。”他知道她先前有多么紧张不安。
筠儿点点头,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她才能如此安心,彷佛有了勇气可以去面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父皇。
两人随即在一群宫女、太监的随侍下,经过殿堂楼阁、亭台水榭,弯来拐去的总算来到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东方紫见她一脸诚惶诚恐,头也不敢抬,莫名的,他竟低声开口了,“他只是你的父亲。”
筠儿诧异的瞟他一眼。他是在安抚她吗?
但他接着已上前一步,甩袖半跪禀告道:“臣东方紫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撤下左右,从金漆的雕龙宝座上起身,抚须微笑,“好,朕就知道把这件事交给你办,绝对没问题。”
“臣已将格格平安的带回来,臣告退—”
筠儿一听,想也没想的就伸出手欲拉住他。
同一时间,乾隆皇也出了声,“慢。”
东方紫仍然面无表情,但身子骨已经挺直,“皇上与格格相见欢,臣以为臣的任务已经结束。”
唉,在此当下,乾隆不禁特别想念铠斳贝勒,至少他对自己还能谈笑风声,偶尔甚至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调侃他,不像眼前这个东方紫,硬邦邦又难以戏谑。
“爱卿的任务是结束了,不过,皇太后大寿之日不远,你留下,待庆典过后再走。”
“臣明白了。”
东方紫再一拱手,转身退下,但没走两步即发现自己的衣服一角被人揪住。他蹙眉回头,竟是筠儿拉住了他。
乾隆也看到了,浓眉不由得一挑。
“格格?”东方紫眉头皱起。
“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吗?”筠儿知道自己不该害怕,她将独处的人,是给了她生命的父亲,可她就是怕呀,刚刚偷偷瞄了皇上一眼,他看来好威严又高高在上。
她祈求的眼神让东方紫不禁心软,这是极没有道理的事,但是,他居然回应了,“好吧。”
“谢谢。”她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
瞬间,一抹饶富兴味的光芒自乾隆的眼中一闪而过,“看来我这女儿,对御用三少里的东方极依赖啊!”
东方紫脸色一沉,对自己的一时心软懊恼起来。
筠儿倒是尴尬不已,粉脸涨得红通通,螓首垂得更低了。
“哈哈哈……这样子,朕更看不清了呀。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乾隆豪迈的笑道。
筠儿轻咬下唇,战战兢兢的走上前,近看皇上,她发现他长得相当俊秀,也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甚至是英姿焕发,只不过,那股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仍让她的心跳卜通加快,觉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乾隆细细打量她粉嫩的瓜子脸、盈盈闪动的明眸和菱形朱唇,一边回想着,忍不住频频点头,“像,像极了,你跟你娘长得一个模样。”
筠儿眼眶微红,“是吗?我对娘不太有印象了。”
她回答了父皇,但一双眼仍不时看向站在另一边的东方紫,彷佛怕他偷偷溜走似的。
乾隆看着这一幕,心中也开始盘算,毕竟东方紫的父母一个月前才特地进京觐见,托了他一件大事儿,也许他能简单的就完成托付。
他笑了笑,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女儿,“见着了朕,不该先喊朕一声‘皇阿玛’吗?”
“皇、皇阿玛。”筠儿说得很小声,如此靠近,只觉父皇的气势不凡,更甭提这宏伟的殿堂自有一股威严的气息,令她神经紧绷。
“见到皇阿玛,你怎么好像不怎么开心?”乾隆慈祥的又问。
“筠儿没有,筠儿也不敢,只是……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筠儿原以为这一生都将在尼姑庵度过,终日诵经习佛,可此刻却身在紫禁城,与至高无上的父皇您对话。”她不知如何将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说出来,只感觉似在作梦,不由得愈说愈急。
闻言,乾隆点了点头,“也是,这是一份佛缘啊。东方告诉朕,他是在五老峰寻到你,而五老峰隶属于庐山,庐山又被世人称为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
想起过往,他忍不住一叹,“朕的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对藏传佛教极有心,他自号圆明居士,也为朕取名长春居士,想来在尼姑庵寻得你也是机缘,只可惜……已经让你吃了不少苦。”他敏锐的注意到女儿长茧的小手,感慨说道。
筠儿急忙摇头,“没吃苦,庵里的师太跟大家都对我很好。”
“是吗?那就好。”乾隆再次端详她柔美的年轻容颜,“不过,朕还是愧对你了。当年在江南一时情动,既而心醉神迷,在那儿荒唐了个把月,然而,朕真的不知道你娘她已怀有龙种。”
“皇阿玛是何时知道我的存在?”她心里仍有些谜团,也担心皇上找错了女儿。
“你娘是个倔强聪明的女子,得知朕的身分后,不愿与多名嫔妃共享一夫,因而不愿入宫。但你乃金枝玉叶,她虽不在乎朕亏欠她,却不愿让你过苦日子,所以亲手写了封信,还将当年朕送给她的定情字画及你的生辰全交给一名友人……”乾隆深深的长叹,“可要见朕一面谈何容易?那些证物就这么被搁置下来。”
像是想起尘封已久的往事,乾隆沉默许久,脸上有着难掩的自责与内疚。
东方紫神情漠然,他一点也不想听皇上的回忆录,而另一个人更明显的手足无措,只能不时将目光投向他。
但他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叫皇帝老子别再追忆过去的美好或遗憾?
因此,他也无言了。
乾隆心里有太多思绪,又长叹一声,才听他接续的道:“也许是天意吧,去年朕微服出巡,听见有人不怕死地在谈朕的风流帐,朕愈听愈心惊,私下将那名年轻男子找到客栈了解,才知道他是当年让你娘交托证物的友人之子,偏偏真的要找你时,又发现你的旧家早已人去楼空──”
“皇上,臣已经将格格寻回,父女团圆,寻觅过程已不重要,臣倒是建议皇上不如将时间花在重修父女之情或弥补格格比较实在。”得了个空隙,东方紫突然插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