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让她昏沉的脑袋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他——伊东长政。
她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他则坐在床边,神情看来有点疲惫憔悴,鬓边及下巴冒出了胡根,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似的。
最令她吃惊的是,他脸上竟带着不自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强忍着,不能被人发现他的欣喜般。
“伊东先生?”当她喊他一声伊东先生时,觑见他眼底明显的懊恼及沮丧,可她没想太多。“我……我在哪里?”
“这里是关内史耐利医生的医院。”他回答。
“医院?”原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医院啊,那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突然,怜迷迷糊糊的脑袋里,出现了一张男人脸孔及一把手枪……她想起来了,有个男人埋伏在法兰西使馆外,等着伏击参加宴会的伊东长政,她一发现就立刻扑上前去制止……接着男人跑了,他跑了过来,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伊东先生,”她疑惑的问:“我受伤了?”
“嗯,你中枪了,幸好没打中要害。”他浓眉一揪,“你因为发烧昏睡了两天。”
“两天?”她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笨蛋吗?”他神情忽转严肃,语带责备地道:“居然扑上去夺枪,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怔了一下。不要命?当下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唯一担心的是他。
“幸好子弹没卡在身体里,不然你可能活不了。”他严厉地斥责,“要是你死了,我不会再给西园寺家一毛钱,到时你母亲也活不了,听到了没?”
好奇怪,明明他一脸凶样的责骂她,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或难过,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暖喜悦。
她感觉他不是在骂她,而是在……怜惜她。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在乎她是生是死?
怜在心底苦笑,缓缓解释道:“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担心他会开枪打你,我担心你……”
“担心我会死掉吗?”他瞪着她,“担心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给西园寺家‘家用’了?”
“不,我是真的担心你……”怕他误解,她急着想解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此话一出,她倏地羞红了脸。
她想,她一定是睡胡涂了才会说出这种话。他都说她不够格当他的妻子了,她竟还当着他的面说出“你是我的丈夫”这种厚脸皮、连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话来。
然而听见这句话,伊东长政心头一悸。
她愿意为他而死,是吗?身上流着西园寺家那无情血液的她、始终被他冷淡拒绝的她,居然愿意为了他,差点小命不保?
刹那间,仿佛有个东西撞进他心底,那是名为“爱”的东西。
但他极力忍住想抱她的冲动,因为这里是医院,而她又受了伤。
此时,史耐利医生走了进来。“尊夫人醒了?”
“是的。”伊东长政定了定心神,回复神情自若的模样,“她刚醒。”
史耐利走上前,笑眯眯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怜,“真是太好了,不枉费伊东先生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两天。”
“咦?”怜一脸困惑,他说的是英语,所以她一句也听不懂,只隐约听懂他提到“伊东”这个姓氏。
“伊东先生,既然尊夫人已经醒了,你不妨去休息一下,我请护士小姐来照顾她。”
伊东长政思忖了一下,“也好,麻烦你了。”说完,他转而看向表情仍迷惑的怜,“我先离开一下,医生会请护士小姐进来看着你。”
怜微顿,神情有些许黯然。离开一下?他该不是又要到高岛町找小夜衣了吧?
“干什么露出那种表情?”他微皱起眉头,睇着她问。
她眼神幽怨的看着他,嗫嚅地问:“你要去高、高岛町吗?”
他沉默了几秒钟,两只眼定定的注视着她。
迎上他的黑眸,怜心跳骤然狂飙。
“我再也不会去了。”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病房。
第7章(2)
因为不放心让别人照顾发烧昏迷的怜,伊东长政已经两天未到公司,虽然铃木跟小十郎是非常靠得住的部属,但准备出航的汽轮上有容易受潮的茶叶及昂贵的京友禅,他还是得亲自前往检查一番。
当他现身港边,小十郎跟铃木立刻惊讶的跑了过来。
“社长,你怎么来了?”铃木问。
“怜已经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少主,你不该单独行动。”小十郎神情凝重地说:“要不是有夫人,你可能已经……”
“事情闹开来了,我相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小心为上。”小十郎的面容难掩忧心。
“放心吧。”他撇唇一笑,随即又问:“今日物装运的进度如何?”
“一切都很顺利。”铃木简单报告着,“最慢明天中午前,就能把所有货物搬上船。”
“嗯。”他点头,“把小船划过来,我要上船看看。”
“是。”铃木点头,转身便去张罗。
没一会,伊东长政、小十郎及铃木便搭上小船,等抵达汽轮边后再爬绳梯登上汽轮。
汽轮上,船员及搬运工正在忙碌着,见社长伊东长政来了,都非常欢喜的跟他打招呼。
虽然贵为东洋商事的社长,但早期也是船员出身的伊东长政对船员非常照顾,每当船出港或入港时,他都一定会亲自到船上迎接或送行。
上了汽轮后,他进到船舱内检视一下货物包装保存的状况,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与小十郎、铃木一起回到陆上。
“社长,我看你好像十分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吧?”铃木笑着说:“这里有我跟佐久间看着,不会有问题的。”
他想了一下,“也好,我到办公室歇一下。”说完,他转身便走。
“对了,社长……”铃木突然叫住他。
他回头,“还有什么事?”
“今天有个自称是平冈孝明的男人来找过你。”铃木说:“他要我替他传一句话给你。”
他目光一凝,神情冷肃地问:“他说了什么?”
“鱼已经上钩了。”铃木一字不差的转告。
闻言,伊东长政眼底闪过一抹如利刃般的锐芒,脸上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复杂表情。
几天后,伊东长政将怜从史耐利的医院接回元町的家。
“把她扶到楼上休息,我要到公司去。”他吩咐凛婆婆将怜扶回楼上的卧室后,便急急忙忙带着小十郎出门了。
凛婆婆跟阿桃搀着怜上楼,来到伊东长政的卧室前。
“婆婆,”怜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伊东先生的卧室,你怎么……”
凛婆婆一笑,“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少主要我扶你上楼?”
“他说的会不会是别间房?”
“相信婆婆吧,是这里没错。”凛婆婆说着,推开了房门。
而当怜看见卧室里更动过的情况后,她愣了一下。
房里多了一个漂亮的梳妆台,以及一个方便更衣时使用的屏风,虽然只是少少增加了两样家具,却像是在宣告什么似的。
“小怜,”见她整个人呆住,凛婆婆笑说:“这些东西都是少主替你准备的,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能再来跟婆婆挤了。”
她惊疑不解的看着凛婆婆,“婆婆,我不明白……”
“你这个傻瓜,这样还不明白吗?”凛婆婆微笑地看着她,“少主他已经承认了你,从今天开始,你将以他妻子的身份睡在这里。””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低问。
凛婆婆搀扶她到床边坐下,并要阿桃先离开,然后,才牢牢握着她的手,深深的看着她,“虽然那颗子弹要是再偏一点可能要了你的命,不过……我还真高兴有那一颗子弹。”
“婆婆的意思是……”怜一脸迷惑的注视着她。
“因为你奋不顾身的阻止了枪手,少主总算是被你感动了。你躺在那个外国医生的医院昏迷不醒时,少主一个人看顾了你两天,日夜未休,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接受你了。”说着,凛婆婆眼角竟微微湿润。
“看见少主终于能感受到爱,也试着做出爱的行为,我实在是非常高兴……”
凛婆婆注视着她,眼底充满期望,“小怜,赶快把伤养好,然后替少主怀个孩子吧。”
怜羞红了脸。“婆婆,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在逗你。”凛婆婆轻捧着她的脸颊,一脸认真,“有了孩子的润滑跟羁绊,我相信少主的想法会慢慢改变,然后一点一滴摆脱那些痛苦的过往……”
闻言,怜心头一震。
痛苦的过往……难道她的直觉是对的,他曾经受过创伤?而婆婆要她想办法打开他心房去探索的……就是那些过往?
“凛婆婆。”刚才本已离开的阿桃突然又折回来。
“什么事?”
“那个……”阿桃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口,“那个小……小……”
凛婆婆皱眉一叹,“你这丫头在说什么?”
“小……小夜衣……”阿桃为难地说:“是小夜衣小姐在楼下,她说要见夫人。”
凛婆婆的脸沉了下来,“她在想什么?就说夫人已经睡了,请她回去。”
“婆婆,”怜阻止了她,“来者是客,请小夜衣小姐上来吧。”
凛婆婆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小怜,你……”
她淡淡一笑,“不要紧,我相信她是来关心我的。”
凛婆婆拗不过她,只好转头吩咐阿桃,“请她上来吧。”
“是。”阿桃答应一声,转身离开。不多久,她领着小夜衣上楼,来到卧室门口。
因为是探视伤员,小夜衣今天特意穿了花色朴素的和服,手上拎着一盒糕点,款款步进房里。
“伊东夫人,你好点了吗?”
怜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是上次她在书房与伊东长政拥吻的画面,心不禁一抽。
不过,几天之前伊东长政在医院时曾给了她“再也不会去高岛町”的承诺,那么……小夜衣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了吧?
“谢谢小夜衣小姐的关心。”她心里有些不安的说。
“这是怀仁斋的糕点,小小东西不成敬意。”小夜衣送上糕点,由一旁的凛婆婆代怜收下。
看着直直瞪着自己并一脸防备的凛婆婆,小夜衣尴尬无奈的一笑,“凛婆婆,别那么瞪着我。”她笑叹道:“虽然上次前来,我曾小小的捉弄了你家夫人一下,但今天我可是真心诚意来探望她的。”
小小捉弄?怜猜想她指的,必定是她跟伊东长政在书房拥吻的事。
“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小夜衣忽地目光一凝,神情严肃的注视着怜,“伊东夫人,你赢了。”
“咦?”怜一怔,不解的看着她。
“在我听说伊东先生遇袭、而你为他捱了一枪的同时,伊东先生也请他的秘书铃木到一柳来帮我赎了身,并转达他不会再跟我见面的决定。”
怜惊讶的看着神色幽怨不甘的她,“小夜衣小姐……”
“我非常仰慕伊东先生,可是他从没爱过我。”小夜衣直言,“我不知道他是否爱上了你,但我能确定的是……你已攫住了他的心。”
怜忍不住皱眉。她已攫住了他的心?什么时候?在她为他捱了一枪之后吗?若是那样的话,那只是感激,不是爱情。
她没有赢过小夜衣,只能算是“幸运”,她相信若是换了小夜衣在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我不会再见他了,请你放心吧。”小夜衣说罢,微微弯下腰一欠,“我告辞了。”
“小夜衣小姐……”怜及时的喊住她。
小夜衣一怔,疑惑的看着她,“伊东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小夜衣不是你的本名吧?”
小夜衣愣了一下,但仍回答:“是的,我的本名是川原晴江。”
怜定定的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温暖的微笑。“川原小姐,欢迎你以后到伊东家来坐坐。”
听见她这么说,小夜衣及凛婆婆都不禁一震,惊疑的看着神色柔和的她。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我只是比你幸运。”怜由衷地说;“如果你不嫌弃,我诚心希望你能把我当朋友看待。”
小夜衣神情有点激动,不敢置信的看着怜。须臾,她蹙眉笑叹,“唉,现在我可真是输了。”说着,又转头看向凛婆婆,“凛婆婆,伊东先生可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呀。”
“可不是吗?”凛婆婆语带得意,警告她说:“你可不要来破坏他们的好事喔。”
小夜衣一笑,“有凛婆婆镇守在这里,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语罢,她与凛婆婆相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大笑出声。
第8章(1)
因为受伤无法淋浴或泡澡,因此在吃过晚饭后,阿桃便为怜准备了热水让她擦拭身子。
一般来说,伺候主子沐浴是下人的工作,不过怜并没有让人服侍的习惯,所以就算她此刻是睡在主人房里的人,仍要求独自沐浴。
阿桃将热水盆搁在屏风后便退出房外,并带上了门。
怜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又强忍不适的将和服褪至腰际,然后用湿棉巾擦拭了脸及胸口。她遭到枪击的部位在左肩往下一点的地方,只要低头,就能看见那以纱布覆盖着的伤口,可由于伤口未愈,她只要动作稍大或是多使了点力,就会感到疼痛难耐。
突然,她听见开门的声音——
“是阿桃吗?”她以拜托的口吻说道:“我擦不到背,可以请你……呃?”话未说完,她看见一颗头从屏风边缘探了出来,吓得她差点大叫,因为那人不是阿桃,而是伊东长政。
她反射性地急忙以棉巾遮住胸口——即使她根本是背对着他依然感到害羞不已。
“我……我不知道是你……”怜面红耳赤,既惊羞且慌乱。
伊东长政并没将视线移开,而是看着她那害羞而整个通红的背。因为是穿透伤,他可以清楚看见她缠着纱布的左肩上,有着淡粉色血水渗出的痕迹。
他卷起衬衫袖子,走进以屏风隔出的小小空间里。“把棉巾给我。”他说。
她愣了一下,微转过头看着他,“什……”
“你的身体我都摸遍了,还怕羞吗?”他的口吻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纵使此刻的心情稍嫌激动,但他隐藏得很好。
为了成功,他一直惯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就算心里已浪潮澎湃,也从不轻易让人发现那汹涌的起伏。
“可是……”怜犹豫着,他可是堂堂东洋商事的社长,岂能让他为她擦背?
但就在她迟疑的时候,伊东长政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棉巾,一手轻抓着她的左臂,然后以棉巾轻缓温柔地擦拭着她的颈后及背部。
她吓了一跳,僵直身子,一动也不动。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心跳如春雷大响,呼吸也变得急促,整个脑袋发昏,什么都无法思考,呆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