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她下来,此生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笃定。“平儿,你知道吗?我以前好恨我是公主,没有自己,只有父皇的命令,只有母妃的教诲。母妃总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身为公主,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容貌、我的衣着,我的仪容姿态,除此之外,我是否有德,是否有才有智,一点都不重要……”
“公主……”平儿为她伤心。
“我要小心翼翼不能弄伤自己、不能弄脏自己,要做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公主,这样将来才能婚配,想个东西一样卖,我也无话可说。”
打开那包袱最底层的小包,“我以为我就这样过一生,嫁给某个不知是谁的王公贵族,当我的开阳公主,到老到死,可是……”
那小包内使沈力恒留下的东西,“可是永绵让我知道,我原来不只是这样,我应该为自己而活……绫罗绸缎,俱为蔽体……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对我来说,永绵是那个我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我……是我最想要做的我……”
她懂了,原来永绵要她为他而活是这个意思——如果她爱他至深,如他一样,便会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为他而活便是为自己活。如果两人同心,则同生亦同死……他不会在乎她的容貌为何,因为她就是他……
泪水就这样滑落,平儿也哭了。赵紫心此时从那小包里抽出了一根长针,那是沈家的家传用针。
“公主?”
握着针,“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公主了。”用尖锐的枕头对着自己的左脸就是一划,顿时鲜血直冒。
“公主——”平儿熬冲上前。
但赵紫心挥开了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去爱我爱的人……”再一划,鲜血继续冒出,“只有公主才需要在乎自己的容貌,此后我再也不需要为了别人而活……只要能救出永绵,一切都无所谓……”
平儿放声大哭,沈一虎也惊呆了,动都不敢动;赵紫心对着脸划了好几针,顿时血流满面,怵目惊心。
平儿扑上前去,终于抢下长针,但为时已晚,赵紫心毁了自己的容貌,那细致的脸庞上顿时出现了好几道又长、又骇人的伤痕……劈开肉绽,翻出鲜红色的血肉……
确实,这容貌颇为骇人,确实让人难以联想起此人是那干净漂亮,容貌出众的开阳公主赵紫心。
但平儿还是痛哭,“够了……我的公主……”
赵紫心忍着疼痛,心却莫名的踏实。她想通了,一切就在这一瞬间想通了,什么公主,什么温柔婉约,顿时成为前世记忆,昨夜梦魇。
“走吧!我们进宫吧……”永绵,等我,我来了……
赵紫心毁了自己的容貌,只为求得一次安然进宫救人的机会。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到宫里。
她突然觉得,人不能想多,不能凡事都想要想周全,不然就会一事无成;人总要有些勇敢、有些冲动,有些思虑不周。
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真好笑,她怎么现在才想通?
此时此刻,她不怕死,两次站上小凳子,心里其实都有些恐惧;但现在,这才真的叫送死,可是她竟然一点都不怕。
换穿上沈一虎借来的衣服,连平儿都来了。本来赵紫心要平儿在宫外等,等不着就要她先走,但平儿不肯,坚持要跟。
赵紫心故意压低帽檐,形成的阴影让脸看不清楚,其实她还是怕自己毁容不够彻底,旁人仍会认出。
可是方才通过景华门是,那守卫见着她的模样,让她只得她毁容得很成功,因为连她都认出那守卫是何人,以往有机会出宫时曾见过那群侍卫,如今对方却已不认得自己。
讽刺的是,宫门旁边还贴着她与四皇弟的画像,她就从这些侍卫眼前走过,他们却认不出来,只是一声声惊呼。
“你……”真以为赵紫心是哪宫的太监,“你脸怎么这么恐怖啊?”
赵紫心低着头,假装遮住丑脸,“进宫前受过伤。”
几个侍卫窃窃私语,简直吓傻,“内务府选太监怎么都不筛选一下,这种长相,吓到人怎么办?”
“就是……”
“你哪个宫的啊?”
沈一虎拿出令牌,这当然也是“借”来到,其实衣服才是借,这令牌是路上打昏了个小太监,从这个小太监身上“借”来的。
看着那令牌,确认无误,又没什么可疑之处,就这样将人放走。
三人先是稳着脚步向内走,但愈远离宫门,脚步愈是加快,到最后,三人几乎都跑了起来,直到来到一株大树下。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过了宫门管卡。赵紫心更是松了一口气,她的策略奏效。
“接下来该怎么办?”沈一虎问着。
赵紫心决定,“我们先去内牢,再想办法。”
平儿忧心,“到得了内牢,也不一定能把人带出去啊……”他们将马车停在距离开阳宫不远处,希望有机会像上次沈大哥和虎子进宫救公主时一样撤离。
只是沈大哥当时规划得很缜密,听虎子说,从燕王起兵时,沈大哥就在计划安排该怎么进宫将人救出。
这一次,他们只是把马车停在特定地点,以备不时只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准备。
赵紫心开口,“如果出了什么事,逃不了了,一虎,你就带着平儿走,混入人群中;平儿,你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一定知道如何秘密出宫,到时你们就逃难去吧!”
“公主,那你呢?”
“如果失败,永绵一定逃不了,那我就留下来陪他。”脸上表情坚定,她脸上的伤痕还隐约渗出血迹。
平儿不知该怎么说,公主毁容后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她都快不认识了,有点大胆,有点冲动。
接着在赵紫心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重重宫殿,来到内宫所在地、事实上,这里就是父皇生前起居之处,父皇常在此接见大臣,有时要将有罪或犯上的大臣送到刑部,路途遥远又麻烦,因此内宫设有地牢,可以就近拘禁。
看来,赵本义现在就住在内宫。
一到转角,三人立刻看见前方有人走来,其中一人还是李公公,他们一惊,但随即稳住。
然而李公公已经先看到平儿,他突然遣走身边所有的太监,“你们去做你们的事。”然后对着赵紫心三人喊,“你们三个,跟咱家来。”
三人心惊肉跳,深怕已经露陷。
但李公公纹风不动,带着他们来到转角,见四下无人,立刻对着平儿一问。“你们好大胆,都出城了还进宫?”
平儿见已被识破,只好认,“我们想要救沈大哥……”
“力恒受尽磨难才帮你们逃出城,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叹息,看见赵紫心,却不知这是何人,心里瞬间紧绷,“这是谁?”
沈一虎与平儿无奈对望,赵紫心自己认了,“是我,李公公。”
听那熟悉嗓音,“公……公主?”
深怕旁人听见,李公公赶紧压低嗓音,无奈实在震惊,开阳公主毁容,又想到他们竟能通过宫门侍卫进宫,想来就是因为现在的开阳公主,旁人已经难认。
燕王最近严加看守各大宫门,进出不易,似乎怕有心人士潜入宫中。连那些宫人惯走的小门都驻有重兵,因此现在已经很难进宫。“你……你……”
“我非进宫不可,他们都不知道内宫地牢在哪,现在各宫门看守又严,所以……”赵紫心解释,心情镇定,甚至有点轻松。
“你……唉——”叹息。
不废话,离开切入重点,“李公公,那日你只带走永绵,放了我,代表你心存不舍;今日不知你是否依然不舍?”
看了她一眼,“力恒已经绣完万龙御天图,王爷今晚拿到图,就要杀了他。”
沈一虎一急,但赵紫心按住他,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能否帮我救出永绵,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咱家本来就打算救他,既然你们都来了,好,一块儿进去吧!”
“谢谢……”眼眶含泪。
李公公带着三人进入地宫内牢,这也是赵紫心第一次来,她仅知地牢就在这里附近,但确切位置则不清楚,没有李公公带路,恐怕也是碰壁。
带着三个太监,在旁人看来很正常,因此没人阻拦。一路上通行无阻,李公公简直是最好用的令牌。
来到最内处的地牢,长廊昏暗,但来到这里却灯火通明,转角处隐约可看见人影,一行人走近,不禁震惊。
牢房内摆着大桌,背着烛火照明,因此他们清楚看见,一名杀手持剑,剑上沾着血迹。
而沈力恒倒在地上,左手已经淌着鲜血……
赵紫心看见,不禁浑身一颤,她晚来一步吗?太迟了吗?
李公公皱眉,“你在做什么?”
“公公,奉王爷之命,斩草除根。”
“人死了吗?”
“应该还没。”才刚出刀,砍中他的左手,李公公人就来了。
看着,“你先出来,让这三个太监处理就好。”
“是。”杀手走出,李公公朝沈一虎对望一眼,平儿则拉着赵紫心退后,就在杀手与沈一虎错身之际……
杀手对太监打扮的沈一虎毫无防备,就这样,沈一虎拿出藏在靴内,原想用来保命的匕首撂倒了杀手,看着那倒地的沈力恒;赵紫心率先上前蹲在地上,她亲眼见到他,终于亲眼见到他。
他仿佛瘦了许多,身上似乎随处都有伤痕,那脸上,如她,也是伤痕累累,似乎被鞭打过。“永绵?永绵?”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力恒在痛楚中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就是赵紫心。他一眼就认出是她,即便她脸上有重重的伤势,依旧认出了她。“紫心……是你?”
“是我,我来了。”赵紫心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愿放开,就算知道能不能逃出去还在未定之天,但此刻能与他紧紧相拥,团聚在此,心中已非常满足。
沈力恒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竟能看见她。
就当是梦吧!梦中的她依旧如此清新可人,她的容貌依旧如此清丽,她依旧是她……是那个早已融入他体内的她……
赵本义赶到地牢了,不是为了派来杀害沈力恒的侍卫反遭杀害,不是为了那通报遭到劫走的钦犯沈力恒,更不是为了那听说遭到劫匪杀伤的李公公……
见到赵本义,众人下跪,“奴才该死,钦犯被劫走了……”
“图呢?本王的万龙御天图呢?”
赵本义完全无心理会什么钦犯,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他想了整整十五年的万龙御天图在哪?
他从未见过,但这十五年来脑海里却不断想象那万龙御天图的模样会有多么的威严,多么的慑服人心,令所见之人均须跪倒俯首称臣,一如他起兵造反,攻击皇宫,只为了这天下大位,为了万民臣服……
什么劫匪杀害侍卫?什么李公公遭到劫匪杀伤?他统统不管了,只要能见到他梦寐以求的万龙御天图,就算要付出一切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李公公忍着左手臂的伤,站起身,唤来两名侍卫,对着赵本义说:“禀王爷,这就是万龙御天图,恭请王爷圣览。”
其他人也高呼,“恭请王爷圣览。”
侍卫缓缓将万龙御天图展开,呈现在赵本义面前。那图是以金线绣成,展图之际竟在赵本义脸上反射出金色光彩,及其荣华。
赵本义看傻了眼,“这就是万龙御天图?好!绣得真是好,久闻其名,不如亲眼一见啊!哈哈哈——”
放声大笑,对于那图果然爱不释手。他伸出手想抚摸,但似乎畏惧那巨龙的气势,反而不敢触碰。
所有人看着,包括李公公在内,都被那万龙御天图的针法绣功震住,果然是出自锦绣天下,绣锦世家传人沈力恒的那只手。
李公公看赵本义这般喜爱,心里有点放松,这样一来,或许赵本义暂时不会追究者钦犯逃跑一事……
至少给他们缓点时间,多点机会……
赵本义突然拉近,又推开,不禁放声大笑,喜不自胜,“这真是上乘绣品,看,近看是只巨龙,远看却又数也数不清的龙,这天下有再多的龙也得汇聚成一,无怪乎叫万龙御天图!能御天的只有一条龙,那就是朕!哈哈哈——朕是真命天子……”
李公公率领众人跪下,“王爷顺天应势,系天命之所在,奴才们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众星拱月,赵本义更是得意,不禁放声大笑,连日来内心的不安、忧虑,瞬间扫除,内心吐出一口大气。
这万龙御天图在手,他的江山可以稳坐了,太好了……
所以的奴才跪满地,分列左右,不敢说话。
赵本义自从打进宫里来后,其实精神状况一直怪怪的,常常自言自语,待在内宫更常对空言谈,仿佛有人与之交谈。
过去传闻燕王善于收买人心,难怪这次起兵,天下倒戈这么快;可是进宫后燕王表现喜怒无常,性格反覆,身旁的奴才常因此得罪,遭到杀身之祸。
此时此刻,一名跪在右侧的奴才方抬起头,看着那万龙御天图,立刻震惊到惊呼失声。“这……”
赵本义当然听到了,看向出声的奴才,“你干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赶紧磕头,“奴才没看到什么,奴才没看到什么。”
满脸不信,正想再问,此时,跪在左侧的奴才也一脸惊讶。
赵本义更生气,活着应该说他更紧张。“你们看到什么?说!给朕说!”
那连个奴才不敢回答,只能不断磕头;李公公也不解,又不敢抬头看。
赵本义边吼,得不到答案干脆自己跑到万龙御天图右侧来看,浮现一行字……
以力假仁者霸
赵本义不敢相信,再绕到另一边,果然也有一行字。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赵本义大怒,这藏在万龙之下的两行字仿佛在笑他是霸,而非王;此时臣服非心悦诚服,而是因为尚无力对抗,待民怨沸腾……待民怨沸腾……
“混账!”赵本义拿起剑,没两下就将万龙御天图砍劈个粉碎,“沈力恒,朕要杀了你……”
众奴才吓到逃到外面,李公公也是,他当然也看到沈力恒在图上留下的两行字,心里即使佩服,又是感慨。
都身陷牢狱了,这年轻人还想振臂一呼,留下这足以将赵本义打昏的两句话。真不知该说他是不知死活,还是看透生死?
他跟开阳公主一样啊……傻,却不后悔自己的傻……
马车缓缓在乡间小路上前进,这次又是幸运逃出了,果真是幸运。此次幸运,下次却不一定能再一次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