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蜿蜒弯曲的山路上,只有昏黄的路灯提供聊胜于无的光亮。
在这种能见度极为不佳的天候里,竟然有一辆休旅车飞快地行驶在湿漉漉的山路上,甚至在转弯时也没放慢速度。
男人的右脚死命地踩着煞车,踏板一脚踩到底,但车子没有任何停缓的迹象,仍然以时速一百三十五公里的吓人速度继续狂奔。
“该死!”煞车被动了手脚!
岩石般的峻脸瞬间闪过一抹惊愕和愤怒,随即化为冷凝和专注,全心全意放在应付当前的生死危机上头。
只要稍有不慎,今天就会成了他的忌日。
离山下平路还有四十几公里的狭窄山路上,左边是耸高的崖壁,右边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麻烦的是,这一段路在前一阵子才碰上严重的坍塌,右边的护栏早就随着土石流消逝不见了,施工单位只绑上几条黄色警戒带虚应了事。
这一段山路有十几个连续弯道,其中有两个发夹弯是驾驶公认会让人心惊胆跳的超级危险路段,就算是在晴朗的大白天,都会让驾驶绷紧神经,更何况是下着大雨的夜晚,雪上加霜的是,煞车器还被破坏了。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飞快地来回滑动,但仍快不过大雨落下的速度。雨水严重影响视线,尤其又是在连续弯道行驶,就算他的驾驶技术再高超,还是有三次转弯时因为失速而差点摔下山谷,吓出一身冷汗。
男人全身紧绷,双手僵直地打着方向盘,眼睛酸涩地盯着路面。稍有闪失,他随时有可能摔落山谷,车毁人亡。
就在此时,男人看见对面有一辆车徐缓开上来,两辆车好死不死就在最危险的发夹弯道会车!
男人全神贯注,连大气不敢喘一下,更加小心地掌控方向盘。
突然,对面那辆车一个转弯过猛,越过中线,男人怕对撞,只好赶紧将方向盘往右打,不料车子的右前轮竟然滑出柏油路面,坍软的路基撑不住车子的重量,瞬间往下塌陷,整辆车子往右倾倒,紧接着,支撑车子的路面整片塌落,车子急速往下翻转坠落!
“不——”
男人下意识地护住他的头和右手,任由罩下的黝黑天地将他吞噬……
第1章
热热热热热……
离产业道路有一大段距离的偏僻山区,蔓草丛生,一条强行被人走出来的小小山路隐在其中,这条布满碎石子的黄土路,只有原住民偶尔上山捕猎时会行走,所以崎岖难行。
头顶着八月盛夏的三十七度大太阳,齐千夏拿着一根随手捡到的木头充当拐杖,弯腰驼背,蹒跚地一步步走在晒烫的石子路上,肩上的小皮包老是滑下来,碰来撞去的,气得她好几次想丢了皮包,但一想到这个皮包可是花了她三万多块买的,不能跟钱过不去,只好继续背着。
手脚并用地爬了两个半小时的山路后,她不但脸上精心描绘的彩妆花了,原本清爽干练的短发汗湿一片,身上白底黑格纹的套装,也早已塌垮黏贴在身上了。但,这些都惨不过她的脚!柔嫩的脚后跟多了好几个磨破的水泡,简直惨不忍睹啊!
有气无力地找了处树荫,瘫靠在树干上,她连忙脱下卡脚的鞋,甩到一旁,不顾形象地抓起及膝圆裙的裙摆猛扇风,戴着墨镜的大眼无神地对着晴朗无云的湛蓝天空唉声叹气。
“热热热热热……呼……热死我了……好渴啊……”最后一口水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喝完了,她现在又热、又渴、又饿、又累、又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酸痛的,原先高昂的兴致早就被磨光了。
若不是为了她家那间摇摇欲坠的拍卖公司,她才不会来这里自讨苦吃哩!
一年前,她的父母相继过世,身为家中独生女的她,只好接下家族企业——“旺来拍卖公司”,她爷爷一手创办、一家名字很俗而且要倒不倒的小型拍卖公司。
公司目前只剩下一名元老级员工——年近七十岁的福伯。他是爷爷时代的员工,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好人,更是公司里硕果仅存的拍卖官。虽然有严重的重听,但他对古董、珠宝和现代画,全都如数家珍,是她艺术品课程的百科全书。
接下烫手山芋之后,福伯每天都替她上艺术课,增加她的艺术常识,只可惜,个性粗枝大叶的她对艺术品完全没概念,搞到最后,脑子里只记得市场价格。
说到这个,她也很无奈呀!
她是学商的,大学毕业后做了两年多银行理专的工作,数字概念本来就比艺术能力强嘛!
要她敲计算器、数钱,没问题。
要她分清楚油画和水彩画的差别?瓷器或是陶器?真品还是仿的?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直到上个星期,福伯介绍到穆丰——有“神之手”美誉的现代画家,还让她看了他的几幅复制画后,她顿觉惊为天人,完全被他的画给吸引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作品本身,而不是它背后所代表的价格。
他的作品叫好又叫座,不仅市场评价高,而且每幅画作的卖价都是一百万美金起跳,只可惜他惜售,作品在市场上流动的数量极少,因此在有心人士的哄抬下,价格越飙越高,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梦幻收藏品。
她马上上网查询他所有的相关数据,得知他在三年多前发生车祸,左手受伤严重,从此消声匿迹。
接着,她立刻找了家征信社寻人,但不知道是征信社太肉脚,还是穆丰太会躲,只查到穆丰曾在这条山路出现过,这里是他最后出现的地点。
于是,天生不怕死的她就来了。
就算他左手毁了——据说他是左撇子——再也无法提笔作画,但她相信他手边一定还“暗坎”了几幅完成品,她只要能拿到一幅拍卖,绝对能一举打响公司的知名度!
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白日梦里,想着公司将因为拍卖穆丰的画而名利双收,她将成为市场上小有名气的老板,财源滚……
一滴汗水滚下眉头,流进眼睛。
“哇……好痛……”她赶紧摘掉墨镜,从皮包里掏出面纸,擦去眼里被刺激出来的泪液,也一并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残留的化妆品。
“唉,有没有这么惨啊?”她只不过想借着穆丰的画,打响自家公司的知名度,难道这样做也错了吗?
呜……她好想哭喔……
为了给穆丰良好的第一印象,她还特地穿上唯一的战斗服——中看不中用的美美套装和淑女鞋,而不是平日惯穿的牛仔裤和球鞋。结果搞到脚后跟起水泡,每走一步都会让她痛到脸部严重扭曲,偏偏又不能不穿鞋,否则她的脚底一踩上烧烫烫的石头,肯定马上就会变成焦黄的铁板烧!
唉,狼狈呀!
“他真的住在这里吗?”看了看四周不是树就是草,要不然就是黄土的景色,她不禁越来越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了。
“我会不会被征信社骗啦?”想到几十张白花花的千元大钞竟换来今天的处境,她就觉得自己真是“花钱找罪受”的年度最佳代言人。
“呼~~”苦着一张俏脸,抬头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和火辣辣的大太阳,她犹豫着要继续找人,还是打道回府?
出发之前,她天真地以为只要爬上这座山就可以找到穆丰,否则随便抓个山里的路人甲问一问,也可以找到这个闻名世界的大画家,所以只背了个动不动就滑来撞去的小皮包出门,什么长期抗战的物品都没准备。
谁知道,爬了好几个小时,别说是人,除了虫子外,根本连只动物都没看到。这也就算了,她还被困在这座没有人烟的野山里!
越爬越狼狈,越爬越火大,偏偏她的拗脾气比体力强,牛脾气一来,大卡车也拖不动,就算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咬着牙撑着。
要她无功而返,免谈!
可恶,她拚了!
不找到穆丰,绝不下山!
然而,清晨不到六点就从台北赶来,又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她真的累歪了。“……呼……啊……好累……”
微风徐徐,送人入梦。“我要休息……休……息……”
周公,我来啦……
“嗯……别吵……要睡……”用力挥开脚边扰人睡梦的怪虫,齐千夏咕哝了几句不清楚的话语后,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梦周公。
周公正在请她喝冰冰凉凉的水、吃又香又好吃的牛排,她叉起一块香嫩多汁的牛排,正要送入口……
突然,左脚传来一次又一次的疼痛,像是有人在踢她。
“谁踢……我……”她猛地睁大明媚的双眼,隔着墨镜,竟然看到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矗立在她眼前!
“啊——熊……有熊……救命啊——”
生死关头,脑袋乱成一团浆糊,什么知识常识都没了,顾不得全身酸痛,齐千夏一边发出尖叫,也没忘记要拔腿逃命。
遇到熊的时候该怎么办?爬树?装死?还是……
妈呀,脑袋在这个时候,一点作用都没有!
完了,玩完了,我这一生到此为止……
不顾烧烫又尖锐的路面,齐千夏赤着脚在滚烫的石子路上边跳边哀悼自己短暂的一生,没想到跑没几步,又被两只一黑一白、看起来非常凶猛的野兽给挡住去路!
“……哇……狼……有狼……我的妈啊……”前有狼,后有熊,此命休矣,她真的完了!
“求求你……不……不要吃我……我的肉……不好吃……”她吓得蹲下,双手抱住头求饶。
观世音菩萨、妈祖、耶稣基督、真神阿拉……管祂是什么神,只要能救她脱离险境,就是好神啊!
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又叫又跳的狼狈女人,巴那思直觉自己碰到了疯子。
不但将他看成熊,还大喊着不要吃她。
他看起来像是食人怪兽吗?
有些恼地又踢了踢她没穿鞋的脚,不让她再继续自编自导自演下去,只想赶紧将她踢下山。
“喝!”感觉到脚又被踢了一下,她吓了好大一跳,几乎弹起来,整个人更是吓得紧紧抱成一团,尖声求饶。“别……别吃我!真的……不好……吃……”
完了……它们要开始享用她了……她这下真的死定了……天上的神怎么没一个管用哪?
“﹪﹫#%&﹡﹩……”
咦?有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她确定那是“人”说话的声音!
得救了!
她赶紧松开抱着头的手,小心翼翼地转着头四处张望。
欸?人哩?怎么没有人来?
她慌张地原地转来转去,就是没看到人。
“﹪﹫#%&﹡﹩……”同样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语气比刚才还不耐烦。
头顶?她怯怯又带着万分小心地抬起头,只看到一片黑影笼罩,挡住头顶的大太阳。
“啊……熊……”就在她又要抱头鼠窜之际,“熊”开口说话了,当然,说的还是她听不懂的话。
“啊?你……你是﹃人﹄?!”这下她吓得更凶了,眼珠差点没掉出来。
他是人,不是熊!
不会吧?他明明长得比较像熊啊!
她很慢很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后退一大步,试图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高她整整一颗头的高壮男子。
他长得未免太雄壮威武了吧!
她身高一六八,已经不算矮了,但跟他一比,头顶只勉强构得到他的下巴。
这人到底多高啊?起码有一九○以上吧,她估计。
他的皮肤黝黑,几乎跟他身上的黑衣黑裤相融,头发张狂地披泻脑后,脸上也是一整片胡须,若不细看,绝对认不出来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人。
所以说喽,把他看成熊,绝对不是她的错!
“呃……你好……”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希望这句话也能适用在他身上。
他全身上下最明显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他的眼窝深陷,一双黑眸深邃迷人,但是眼神犀利得像是要咬人似的,看得她心惊胆跳。
“﹪﹫#%&﹡﹩!”好像又是同一句听不懂的话从他脸上杂毛中的某个部位吐出。
“怎么办?听起来他好像越来越不爽了,可是他说什么我又听不懂,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把我吃了啊?”
听着她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巴那思忍不住朝天空翻了翻白眼,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将这个愚蠢的女人踹下山?
真是个愚蠢的笨女人!
他看起来像是食人族吗?
若是要吃她,他还会把她叫醒吗?
“﹪﹫#%&﹡﹩!”他再度以泰雅族母语说着要她滚下山的话,这次明白指着下山的路。就算听不懂他的话,也该看得懂他的手势吧?只要她还不太笨。
他当然可以跟她说国语,但他就是不想跟外人说话,只想将人赶下山。
“呃……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会说国语吗?”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毛茸茸的脸,接着自嘲地骂自己笨。“我真是笨耶,他如果懂我说的话,早就说了咩……”
她苦恼地抓抓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啊,有了!
原本皱成苦瓜般的小脸上突然露出狂喜的笑容。
她分别以台语、英语和日语跟他问好,然后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但,就算她说出了泰语的“三碗猪脚”,他还是面无表情,仅是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
冷汗直流啊!
现在明明是八月的下午,站在他面前跟他对看,她竟然觉得有一丝丝阴冷的风罩满她全身,冰冷的感觉从她滚烫的脚底板窜到头顶。
难不成……
他是鬼?!
她惧怕地又退后一大步,小腿却碰到毛茸茸的东西,吓得她又弹向另一边,戒慎恐惧地来回盯着三只毛茸茸的动物。
她向来是个很理性的人,不会胡思乱想,但在这个无人的荒郊野外,他突然出现,身边还跟着一黑一白的怪兽……
一黑一白……一黑一白……黑……白……
猛地,“黑白无常”四个字劈进她脑里!
“你……你是人……是鬼?”她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全身更是抖到不行。
巴那思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吓自己的笨女人,怀疑她再继续抖下去,身上的骨头会被抖散。
一下子说他是会吃人的熊,现在又说他是鬼?呿,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呀!
真是笨蛋一个!
看她这副蠢样,应该跟他连续一星期以来所追踪的盗猎者无关,只是个走错路的白痴都市女人罢了。
只有都市女人,才会穿着套装和淑女鞋来爬山。
懒得再理她,反正天一黑,她就会自动下山了。
挥手示意两只爱犬跟着,巴那思转身往上走。
“呜……噢……”好不容易找到玩具的两只大狗,不甘心地绕着她低咆几声后,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主人离开。
“喂……等等……等等我……”看到“唯三”的生物要离开视线了,齐千夏哪还管他们是人是鬼,下意识地立刻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