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一天她失去他,就像当初一夕之间失去双亲一样……
“你不用跟我一起去扫墓不要紧。”沈芝青接过他拿来的蛋糕,也不知究竟是想抗拒什么,坐到沙发离他最远的那一侧。
疏离的眼神?为什么?学姐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
“学姐,你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我下周就要回缅甸农场,却一直没有跟你提起未来计划的关系吗?”沐晓辰坐到她身旁,轻而易举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想的却是完全与沈芝青不同的方向,说得很坦白。
“我记得我跟你提过,我每年会参与NGO三至四个研究计划,目前我最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在缅甸的有机农场,未来或许还会再变动。我在台湾、缅甸和加州都有房子,办公室在纽约和伦敦,但我很少进去。平时不工作的时候,我偏好待在台湾,而我的父母住在纽约,妹妹嫁到墨西哥,我们一年至少会碰面两次……对了,上回我在电话里有跟妹妹提到你,她还说她很想见见你呢。”
竟然已经向家人提过她了?沈芝青一怔。
沐晓辰总是对她这样掏心掏肺,一副很想把他的全部通通端到她面前的模样,老教她很心疼又很惶恐,很感动又很不安……
沈芝青才将脸别过去,努力想平息心中那份躁动,沐晓辰又牵起她手,好温柔地道——
“学姐,我喜欢你,我说过好多次了,虽然我的工作需要世界各地跑,但我不会勉强你,要你辞掉工作随我到处去,我想,下次找个你有放长假的时候,我们先去我爸妈那边吃个饭,我有跟他们说,我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子……”咽了咽口水,想起调侃他终于交到女朋友的爸妈,又笑了。
“你也可以先来缅甸看看,看看我努力了六年的农场、我的生活环境,工作的内容,如果、假如,你觉得我还算靠得住,我们再好好考虑未来要怎么一起生活,好不好?”
一起生活?什么?
沈芝青扬睫看他,沐晓辰却越说越紧张了。
嗳,紧张什么?昨天不是练习了很久,甚至还拟了草稿,就是等着学姐生日这一刻说的吗?
沐晓辰再接再厉——
“看是学姐你以后想住哪儿,或是想要我搬去哪儿都可以……你、你上次说,说要我保证能比你多活一天……我想,我知道男人的平均寿命比较短,而且人有旦夕祸福,也不能口头上保证什么,但是,我很健康,有跟蟑螂一样的生命力,就连上次膝盖受伤也都活蹦乱跳的,再说,我的年纪又比你小,绝对很有可能比你活得久……啊呸呸呸,不对,学姐,你别误会喔!我不是在诅咒你早死……”
唉哟好烦,就算练习了那么多次,一紧张就胡言乱语的毛病还是改不掉,他到底要掌自己多少次嘴啊?
“总之,青青,我不会抛下你的……我想,我们一起生活,以后永远都在一起,你嫁我好不好?我不是说现在,你不要有压力,我是说,我们可以先订婚,也可以……就是,我们不分开,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到底在说什么?沈芝青震惊了许久才弄明白。
“这是求婚?”沈芝青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跟我求婚?”
难怪芝柔跟着怂恿,难怪靳扬不愿凑热闹,这一切是这么不对劲……
第9章(2)
“是啊,啊哈哈,很难听懂吗?我讲得不好吼?对不起学姐……我、我也不知道求婚到底应该是怎样……”沐晓辰心里紧张得要命,手中紧捏着口袋里想交给沈芝青的物事。“学姐,其实,我有东西想交给你,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意,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沈芝青回答得飞快,就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呃?什么?”沐晓辰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不愿意。”沈芝青又强调了一次。
“……为什么?学姐?”沐晓辰真不敢相信,沈芝青就连挣扎一下也没有。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失望,微弱的口吻听起来好可怜。
是他太急了吗?他以为,学姐就算不愿意,至少也会委婉拒绝他的。他都已经模拟过一大堆她可能会有的说词,想好一大堆可以说服她的理由了。
结果,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不愿意”?
沈芝青定定地回望他,说话的口吻十分沉静平淡。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非得在一起不可,我不讨厌你,也觉得跟你像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你回台湾时,跟我维持一段关系,我觉得这样挺好,我没想过要结婚。”她说得理所当然,这就是她脑海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习惯他,然后就会依赖他,就会无法忍受失去他……就像她今天进屋前,以为他不在时的失落一样;就像妹妹嫁人了,她也时不时有被抛弃的感受一样。
终有一日要失去,就像当初承受父母辞世时的伤痛一样,那痛太深沉太深刻,她无法再负担一次。
深知自己长情,所以宁愿寡情,她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没想到沐晓辰却闯入她太多,也得到她太多,像现在这样的距离与关系很好,她不愿再进,但沐晓辰却不愿再退。
“学姐,什么叫做我回台湾时,跟你维持一段关系?”沐晓辰望着沈芝青,愣愣地问。
他反复琢磨她话中语意之后,顿时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
“你是说你只愿意在我人在台湾时,与我维持一段情侣或是肉体关系?你不会去看我的家人,去看我生活的地方,我也不必陪你去扫墓,不必谈什么责任与婚姻,只要像现在这样,有时你在我那儿过夜,或是有时我在你这儿过夜这样就好?”
“嗯。”
“那这样算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
“我希望你嫁我。”
“……我办不到。”
“我不愿意”、“我办不到”说穿了其实就是,学姐还无法完全信任他,或是还不爱他而已。
沐晓辰望着沈芝青眼中一直以来的疏离与防备,突然觉得好累。
他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也说了很多很多,没想到绕了一大圈,一切都仍停在原点。
学姐禁止进入的黄色封条一直在那里,从没消失,只是逐渐后退而已。
那些他的牵挂关怀与始终不散的记忆与歉疚,只为他换得一段不上不下的关系;那些他想疼她想补偿她想安慰她想陪伴她的种种心绪,只为他换来一段有着安全距离的接近。
安全距离,他在那之外;她的心里,他永远走不进去。
他不是男主角,只是个话很多的丑角,或许他永远学不会该如何不爱她,但他谢幕的时刻到了。
“好,学姐,我知道了。生日快乐。”沐晓辰搂了沈芝青一下,在她发心吻了一口,强迫自己端出最平常、最不受打击的表情。
“学姐,我下一趟再回台湾,大概是半年后了,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我要回来前会再跟你联络……那、我今天先回去了,我周六的飞机,这几天就不过来了……”总觉得,打击太大,连学姐一向好漂亮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了……
“嗯。”有种罪恶感,在沈芝青心底悄悄蔓延。
那种罪恶与歉疚的感受里还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思绪,但她现在却瞧不清也来不及弄清,只觉得,胸口前所未有的沉重,也前所未有的空虚。
好像抓到了什么,也同时放弃了什么,她竟然并没有因为沐晓辰的不再穷追猛打感到松了口气。
“好,那、再见……谢谢学姐,谢谢你这阵子以来的照顾……”沐晓辰起身,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沈芝青的屋子。
做什么想哭呢?谐星离场也该笑的。
学姐没有说要跟他分手,只是不嫁他而已,不对,学姐其实也从来没说过他们有在一起……
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学姐只不过跟他上床时说了一个什么“以后”,他就自以为学姐要跟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了。
一切都只因为他是个笨蛋,好笨好笨……
笨蛋要回缅甸当农夫了。
早班学姐,谢谢你的照顾,你要加油喔,再见!
他心里想对她说的话,诚如当年放在他桌上的纸条一般。
他要笑。
沐晓辰搭乘今日下午三点的飞机离开。
这个消息还是制作人告诉沈芝青的。
今日休假的沈芝青从一大早便显得坐立难安。
她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家事全都做遍了,好不容易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手中拿着电视遥控器,从第一台转到最后一台,再由最后一台转回来,最后在沐晓辰代理主持的那个旅游节目停下。
电视荧幕上的他依旧阳光俊朗,笑容灿烂且口条清晰,看来,他胡言乱语与多话的毛病真的只有与她独处时才会发作。
想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沈芝青竟然同时想笑又想哭。
她的大拇指压在遥控器的电源键上,很想心一横把电视关了,可是却又舍不得,其实,分开的这几日来,她好想沐晓辰……
把脸埋进膝盖里,耳边听着电视里传来的他的声音,彷佛都还听见他那天极委屈似地说:“……学姐,谢谢你这阵子以来的照顾。”
她哪有照顾他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
不论是上回在山上、在猎寮里,或是在她的日常生活里,一直都是他在照顾她。
他照顾她照顾得太好,入侵她入侵得太彻底,以至于她太害怕失去。
她越喜欢他,就越害怕习惯他,以为自己把他推开了,可以很独立了,可以不依赖他了,却又被对他的思念抓得更牢。
她早就已经不再自由,为什么她以为自己能够云淡风轻?
她是没有打算结婚,但是也许,她可以去机场送他一程,跟他说她其实一直很感谢他的陪伴……
可是,说了又怎样?说了喜欢跟他在一起,就代表两人真要结婚吗?
一对情侣如果不结婚又不打算分手,到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景况呢?
沈芝青发现她从来没弄懂这个问题过,也从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过。
或许,她之所以不明白,是因为她从没想过她有朝一日会有情人?
然而,现在沐晓辰还算是她的情人吗?
在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表明了没有要与他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之后,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沈芝青突然好想知道沐晓辰的答案,又好害怕知道。手扶着茶几上的车钥匙,却迟迟无法作出要不要开车到机场去见他的决定,婆妈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不如打电话给他好了?这时间他应该还没有关机。
她才想将移动电话拿起来的那一秒,手机便响了。
是沐晓辰吗?沈芝青没发现自己接起电话时是屏住呼吸的。
“喂。”
“沈芝青,你快到医院来,芝柔她——”
靳扬?
第10章(1)
系办空荡荡的。
芝青学姐毕业之后,助教说我做得不错,问我要不要接早班工读生的职位。
看吧,学姐一不在,我就飞黄腾达、事事顺心又步步高升了。
哇!心情真好,就连办公椅都觉得更好滑了,办公桌都觉得更好睡了。
没有人会捡我去在垃圾桶里的笔、没有人会把记事本放在桌上、也没人会故意把情书扔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故意炫耀……
什么昏倒、什么当铺、什么读国中的妹妹,那些故意博取人同情的下流伎俩,通通都可以不用再看见了,眼不见为净,唷嘿!
唔……其实,系办这工作好没挑战性,时薪又不高,是不是该换别的工作了?
不知道芝青学姐现在在干嘛?正职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吓!谁想她了?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哞去去武器走……
沈芝青赶到医院的时候,沈芝柔刚从待产室被推进去产房。
“沈芝青,怎么办?我好怕她撑不住……”靳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慌张、很疲惫、很憔悴,沈芝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模样。
据说是芝柔羊水破了,被紧急送去待产房催生,塞了三次催生剂,又打了催生针,已经折腾了十几个小时,一直到刚才子宫颈才刚开了两指,终于达到被送入产房的标准。
靳扬本就紧张的心情是被那些产前同意书搞得更加心烦意乱的。
“他们拿一大堆东西给我签,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如果产妇或是小孩大出血死掉还什么鬼他们不负责的鬼话,我要是不签医生也不能帮芝柔接生,但我签了是怎样?芝柔会死掉吗?宝宝会死掉吗?他妈的混账!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医病关系这么差了!为什么我老婆要死掉?”他来回踱步,不停抱怨。
而沈芝柔痛极大叫的声音不停从产房里传出来,更是越听他心越慌,恨不得立时冲进去。
“为什么芝柔不让我进去?!”靳扬乱骂一通,越骂越生气。
“当然是因为你很吵。”沈芝青淡淡地回。
由靳扬慌乱到打电话给她这点看来,他已经进入某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只会平添产妇焦虑罢了。
“但芝柔也要我别告诉你。”靳扬立刻回嘴。即便是这种情况,也不能讲输沈芝青。
“我一样会增加她的困扰。”沈芝青就事论事,脸色其实已经白得不能再白。
沈芝柔呼天抢地般的哀嚎从里头传出来,每一声都掐紧她心脏,令她回想起当年母亲在她眼前咽气的情状。
一瞬间就消失了,她的亲人,疼爱她的人与被她疼爱的人……呼息瞬间一窒,不敢继续胡思乱想。
她没有办法失去妹妹,就跟靳扬无法失去沈芝柔一样,她贴心的妹妹一定就是知道他们两人都会好担心好害怕,才会选择不要他们陪进产房,自己孤军奋战。
“她已经很累很累了。”停顿了一会儿,靳扬突然开口,声音听来竟然有点哽咽——
“她已经痛了好久,没吃什么东西,也没办法睡……她怕你担心,要我等宝宝生下来再跟你说,可是,他们拿那些很惊人的同意书给我签,说若是自然产生不出来就要推去剖腹产,就算生完也有可能大出血或是什么的……那些白纸上写的黑字很可怕,很像她随时会死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也……”因为太害怕,越等越心焦,所以才打了电话给沈芝青,他的指关节早被他捏到全部泛白。
微微抖颤的嗓音、手足无措的神情……沈芝青真不敢相信这是平时那个威武昂藏,讲话尖酸刻薄得要命的靳扬所说的话。
“别胡说八道,她不会有事的。”她拍了拍靳扬的肩,脸色虽然惊白,平稳的语调依然力持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