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茵雅才管不着,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里管得了他是皇天还是后土,是真龙天子还是平民百姓,十几年来受的教养在这刻尽皆抛却,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原来呵——自寻死路也有这等好处。
皇上猛地起身,双手负在后背。「随朕过来。」她揉揉跪得发麻的双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后离去,她忘了向皇太后施礼,忘记在这种地方应该谨慎恭敬,也忘了满屋子的静默是自己造就出来的效果。
穿林过廊,她在皇帝的带领下进入寿永宫,一入正殿,汪公公就拚命对她使眼色,令她跪下,本想再豁出去一回合,但想想,算了——她安安分分跪地,安安分分等汪公公给皇上奉茶,安安分分静待皇上发话,安安分分地等待皇上平复心情,赐她一个好死。
「你们都出去,在庭下候着,若有妄言妄动者,杀无赦!」皇上突然开口,吓得众人面面相颅,没人敢违背皇上旨意,依序退了下去。
陆茵雅腑首低跪,直至一双金黄色为底、青龙为绣的靴子出现眼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罩下,她不自觉地缩了缩双肩,捏紧拳头。
「为什么?」皇上的声音轻轻地飘了下来,是和方才同样的一句,但这回,语调带上几分柔软。
她一顿,闭了闭眼睛,再抬眼,凝望皇上。
「因为我不想坜熙当那头代罪羔羊,所以,我抢着当了。」
「你知道些什么?谁告诉你的?」
「这等事,何必需要谁说。这段日子坜熙承受的无妄之灾,已经多到不需要再去想象,就可以理解出来龙去脉。」皇上背着手,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问:「不是妒恨吗?不是怨坜熙从未把你放在眼里吗?」
「是啊,是妒但无恨,因为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越恨只会把他推得越远,我不想离他太远,所以割除恨。」
「没错,坜熙从未把我放在眼里,可他一直在我心里,他可以待我无心,我却无法逼迫自己对他绝情,我无数次问自己,何必?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一个合理答案,我只能说:爱情不公平,先爱上的那个总是要吃亏不已,我只能选择愿不愿意为他吃亏,却无法选择要不要继续爱他。」他听了陆茵雅的话,心像被谁用针线穿过。
爱情——他遇见过、失去过、疼痛过,却从未为它吃亏过,他不知道怎样的爱,才能让人为不爱自己的人心甘情愿吃亏:心甘情愿领受不公正,心甘情愿抛却一切。
眯紧双眼,好像要把她看穿看透似地,他一瞬不瞬。
这样的眼光,尤其是出自皇帝身上,会让人不自觉战栗,但陆茵雅没有,人世间除死无大事,她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何事可惧?
「朕并无杀坜熙之意。」
「茵雅明白,但坜熙要的不只是保全一条命,他有理想、有梦想,他想在万世万民身上实现大同世界。曾经有人对我说,坜熙是大英雄,他想成就皇图霸业,不惧戎马半生,他要亲手创造时势、创立丰功伟业!」
「他想做的,是和他的父皇一样,立下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啊。」
「皇上,他崇拜您、敬爱您,他想追随您的脚步,做所有您做过的事情,因为母妃的关系,他在童年已经被您抛弃一次,这回,求求您,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弃他。万万不能教小人得志,奸佞猖狂呐。」她口很干满喉咙火燎般地疼痛起来。
皇上闻言一僵,别开眼光。
她跪爬至皇上身后,不顾喉咙干痛,拉住他的衣角,再度开口。
「皇上心底明白,此事再追查下去,会扯出太多的人,甚至是一个天大地大的阴谋,如今皇上尚未有周全计划,绝不可以轻易去捅那个马蜂窝,否则轻则动摇柄本,重则——」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是您的决定对坜熙好不公平,他的所作所为、尽心尽力,您是一一看在眼底的呀。大燕国该交给谁,天下百姓该托付给谁,皇上,您是千百年来难得明君,怎会看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认了最好,对不?」该说的话全说完,她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数夜无眠再加上这番折腾,她尽力了,也累坏了。
「你甘心?」皇帝缓缓转过身、低下头,眼底浮上几分心疼,为这个无法逼自己对坜熙绝情,愿意在爱情里面把亏吃尽的媳妇。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让自己这般委屈。
「如果我的消失,能换得坜熙的平安,很划算的买卖。」
「你不是商人,这桩买卖半点都不划算。」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轻叹息。
心里一阵痉挛,不划算又如何,谁教当年一命之恩,让她把心遗落,就当是一命抵一命,双双再无亏欠罢了。
「皇上既然觉得我不划算,可不可以再予茵雅一个优惠?」皇上没问她要什么优惠,只是点点头,算是允了。
他明白她要什么,都死到临头了,她还是要为坜熙争得东宫太子宝座,这孩子,傻得太过,陆明卫是怎么教孩子的,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把女儿教得如此痴笨。
「放心,朕定教你如愿以偿。只是——你真的不后悔?」
「这是我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她摇摇头,听见皇上答应让坜熙当太子,一朵欣喜的笑花在脸上浮现。
「不向我求求你的家人?」
「经过此事,以皇上的仁心,必定只会更加善待陆家。」语毕,她重重地磕下一个头,额头碰在青石地板上,她听见清脆响声,原来磕头是要这样磕的呀,这才是对皇上实心实意的膜拜。
说她傻,她偏又是这般洞烛机先,他该怎么形容她?他深深叹了口气。
「来人。」皇上一声厉声呼喝,守在门外的汪公公应声而入。
「传侍卫进来。」汪公公被皇上阴沉的口气吓到,微微一楞,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几名侍卫已在门内守候。
皇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再深看陆茵雅一眼,然后转身回到正中座位。「将陆茵雅关入禁室,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
「奴才遵命。」陆茵雅俯身,趴在地上。「谢皇上恩典。」她是真心感谢,感谢一个要杀自己的人——随着汪公公走出寿永宫,身前身后都是大内侍卫,心念一起,她回头,视线不偏不倚与皇上相对,不经意间,她在那双深邃眼眸中看见压抑。
微叹,当皇上虽握有至高的权力,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呢,那样一张龙椅,为何人人都要争先恐后抢着爬上去?
她朝皇上宽慰一笑,笑得明媚娇丽,像出尘仙女,干净得纯粹——一时间,竟让皇帝看呆了眼。
禁室里尚称整齐,桌椅柜床样样不缺,只是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霉味,但身为犯人,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陆茵雅环视屋里,桌上有书、有纸,有一方端砚、两锭徽墨,还有几枝粗细不一的毛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
唉进屋,就有几个太监屈身上前,一个在盆架上的盆里注满清水,一个沏上热茶,一个将食篮里的点心一一摆在柜上,食物的香气、茶叶香,冲散了几分霉味。
汪公公凝视她半晌,淡声道:「王妃,您就先休息吧。」语毕,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交给其中一名太监,哗啦几声,开门、关门,汪公公领着其余人离开房间,只留下一人伺候,他站在门边,垂首静立,像尊雕像。
陆茵雅走到床边,想照汪公公的话试着休息,她已经很累了,心累、身子更累,可脑子翻腾不已,躺在床上,半天都闭不上眼睛。
算了,如果没有错计,很快地,她将永远闭上眼睛,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离开床边,走到案前,她缓缓磨墨:心里想着,该为谁留下什么?
拿起笔,轻沾墨汁,她想为爹娘写信,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
也罢,皇上虽未亲口承诺,却也没有否决她的话,想来陆家必能得到朝廷宽待,万一写了信、泄露心情,爹爹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若让他寻到蛛丝马迹,除苦了他的心,爹爹还能怎样?向皇上争取鲍道?
陆茵雅失笑,为了朝堂大局,皇上是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的人物呵,不过是一名可有可无的媳妇,岂有公道可寻。
况她不需要公道,她只要在乎的人都能被善待:心愿足矣。
就这样吧,就让爹爹以为女儿嫁入王府后,丢失妇德,被妒意蒙蔽双眼,名声,对于死人并不重要,唯有活着的人才会看重。
一丝讽刺淌入心头,重重吸气,她冷眼看着站在门前的太监。
他接收到她的眼光,机灵地躬身道:「王妃请安歇吧,若有什么吩咐.奴才就在外头,奴才贱名李顺子。」她挥挥手,他退出门外。
这回屋里真的只剩下她一个,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拿起桌上茶壶倒一杯热茶,茶叶的清香随着蒸腾热气逐渐围绕起她,胃有些痛,她不想喝水,只想单纯感受杯子传来的丝丝温暖。
再次拿起笔,她缓慢地写下一道道题目,那是允过坜熙却还没来得及给的东西,还了吧,还清了所有,才能走得干干净净。
写着写着,她想起他们的初过,想起水池边的救命之恩,想起他慨然同意皇上赐婚,想起他迎她进王府大门——想起他们之间所有的点点滴滴。
笔随意走,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我想,我无法忘记那日的龙坜熙,阳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脸上满是坚毅沉稳、英气逼人,看着你将弓拉满,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场一片轰然。
爹爹说: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锐张扬,未来必是朝堂梁柱。
我傻傻望着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复覆着同样一句——这男人,我喜欢、我爱、我要!
娘说:贞洁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欢给挂在嘴上的,情啊、爱啊,是青楼女子用来迷惑男人的手段,我们好人家的闺女,该做的是紧守分际,为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为什么要闷在心底偷偷爱,为什么男人可以追求心爱女子,女人只能坐待男人追逐?
万一,你不知道我喜欢你、而错过我呢?万一,我等着等着却等不到你来敲门呢?
我多么慌张,日里夜里,我想着无数个万一——幸而上苍帮忙,月老把红线牵到你我头上。
知道皇上赐婚,我乐昏头了,我端庄地接过圣旨,端庄地接受所有人的贺喜,端庄地走过庭院回到屋里。
待门一锁上,我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断转圈圈、不断哼着歌儿,不断地、不断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瞧,没有万一吧。坜熙是喜欢我的,若非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喜欢,他怎会跃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说一回:那个龙坜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会去求皇上赐婚,为回馈这个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尽最大的努力,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与他心手相携、不离不弃。
我一天记一回:陆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龙坜熙予我恩情,我必还以满心爱情,我要允他幸福、快乐,我要让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说了一堆子满话,幻想过无数次婚后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让你一辈子不后悔娶我。坐上花轿那刻,我甚至说:从今日起,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从赐婚到大红花轿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虽然那个幸福纯属想象,虽然它终究禁不起时光考验。
我怨过简郁楠,恨过简郁楠,我以为把事情闹得越大,你越无法明日张胆寻她,那么,你会忘记她,你会看见身边这个能诗善词、满腹文采的陆茵雅,你会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错了——我错估你的心,错估爱情的偏执——你娶进一个又一个的「楠楠」,你对着她们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只能不断的愤怒、嫉妒,我使自己面目狰狞,我令你心感厌恶,我满心的恨、满腹无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变成你的敌人。
你恨我的,对不?
可我还心存妄念呢。曾经,我自问过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抛出一纸休书,遣我返回陆家,可你始终没有动作,是因为你的太子之位还有用得着陆家的地方,或是对我——你仍然心存一丝眷恋。
这个妄念使我变本加厉,我企图用恶劣行径测试自己也测试你,可你知道吗?我多么痛恨嫉妒的自己,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里沉沦,我的爱成了千万枷锁,束缚了心。
我不快乐,也不想让你快乐,我们彼此折磨对方,日复一日:你说说,聪明如你、伶俐如我,怎么会合力做出这等愚蠢事迹。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蒙地把我错认为另一个人。
你说:你愿意为她变成一个好人,愿意永世为她忠贞,你说你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为你一生的不幸负责任。
好像咬破了胆,苦涩在唇舌间泛滥,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觉得你可怜,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只是我习惯四处宣扬,而你和着胆汁咽入胸腹。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我终于彻底明白,妒忌无用、测试是虚话,不管我做好、做坏,你的眼里始终没有一个陆茵雅。
多伤人呵——还以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没想到我的爱只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很抱歉,我总是在你的伤口上洒盐,总是一回回将它们扒开撕裂。
痛吗?对不住,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陆茵雅越写越快,好像有谁在背后追赶似地,她一张又一张地写着,那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真心话,像潮水涌入沙滩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写他们的初遇、写她对他的心疼,写他跃入池中时,她的满心感动,写他们每一次碰面:心底那只小鹿啊,总是不安分地乱闯乱撞——写到高兴处,她张扬出甜蜜笑脸,写到苦涩时,情不自禁泪水双垂,仿佛坜熙就坐在身前,听她诉说着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顾地写着,也不知经过多久,只觉暮色落下,带进一片黑暗,看不见了、写不来了,她松开笔,才发觉手臂一阵酸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