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坐着、哭着、委屈着。
门自外头打开,陆茵雅像根木头,定住不动。
来人轻轻走近,掌起灯,昏黄的烛光摇曳。
来人放下食篮,想收拾起桌上的纸张,陆茵雅却像有人想抢走她的东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肌肉紧绷、十指用力,不许对方动自己的东西。
对方没动,却也没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陆茵雅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庞。
松手,陆茵雅笑了。「怎么是你?」问罢,她又觉得自己发笨,几年布局,宫里应该有不少坜熙的人马吧。
「王妃,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谨言问,紧紧盯着她红肿的双眼。
她以为她有更好的办法营救王爷,毕竟之前是她抢快一步,将皇上从皇后手中救回,没想到这回她的办法竟然是一命换一命。
谨言紧抿着双唇,脸色苍白,黑眸直直望着她,好似里面装了干言万语。
陆茵雅苦笑,要怎么回答呢?
回答她:因为就算明知回不了头,明知道爱情极其蠢昧,她仍然义无反顾,想一路走到底?或因为即使坜熙眼里,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陆茵雅眼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男人?
这答案傻得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诬蔑自己的聪明才智,虽然——说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经用行动尽情表示。
「你会回到王爷身边吗?」陆茵雅问。
「会。」陆茵雅点头,把桌上的信纸收齐整妥,转身向谨言递去。「那么,请帮我把它交给王爷,倘若王爷对茵雅有一丝歉意,请他千万善待哑婆婆,照顾她终老。」谨言把信收入怀中,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再问:「为什么?」硬要她挤出一个「因为」吗?可她真的不愿意自己看起来愚蠢呢。
但谨言坚持着,坚持等到一个合理答案。
于是陆茵雅轻启唇瓣,说道:「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对不?」闻言,谨言震了震,旋即低下头。「王爷令谨言再问王妃一句——后悔吗?」她失笑,后悔为他顶罪?后悔嫁给他?还是后悔爱上他?陆茵雅缓缓背过身去,心里仿佛被谁塞进一把破棉絮,嘴里轻轻吐出两句诗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静默片刻,谨言吞下突如其来的哽咽,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二章 悔
龙坜熙像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里充斥着痛苦与压抑,说不出心里满满的、是什么感觉,糖盐姜醋全倒在一块儿了,五味杂陈。
再看一遍陆茵雅的信。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她——怎么说?」冷凝的音调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王妃说:『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几句话,掀起他胸中的汹涌波涛,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他没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为什么只有她看见他的真心,为什么苛待她的龙坜熙,有权利得到她的付出?
陆茵雅,她是傻子吗?
难道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他娶她只是一种手段?他用一场不甘心的婚礼,来换得父皇一句承诺。与她成亲,只是为了把楠楠带到自己身边的捷径,而她对他唯一的价值,是陆茵雅三个字所代表的背后意义。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亲多年,他的态度还没让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陆家的势力是他所需,他岂会吝惜笔墨,写下那么一封休书?!
她说对了,他恨她!恨她让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于楠楠爱上儇熙;他恨她没把楠楠牢牢关在王府里,让她有机离开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归咎到陆茵雅身上,仿佛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显得他并没有输儇熙太多——他不愿意承认被儇熙比下去,不愿意承认喜欢的女子只对儇熙一心三思,不愿意承认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不认输的龙坜熙以为把错误归到陆茵雅头上,就可以减轻对自己的厌恶。
真是厚道呵,龙坜熙。他讥讽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着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复覆着同样一句,这男人,我喜欢、我爱、我要!
他想起童年时的陆茵雅,小小的身子挡在他身前,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可那样趾高气扬地展开双臂,对宫里的老太监大吼——「呵,这宫里现在全由太监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头上,对主子大吼大叫,这算什么?是不是宦官乱政,我得回去问问爹爹,报上名来,你叫什么?」他很想笑,这种事和宦官乱政根本扯不到一块儿。
可她的气势就让人矮上一截,那个太监仆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脸。「小泵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饶了我,往后奴才再不敢僭越。」
「那最好,要是让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诉皇太后,这后宫得整顿整顿,免得奴才一个个把自己当皇帝,连皇子都看不在眼里。」她把人吓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说:「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们敢欺凌你,定是见你母妃护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谁敢对你大声说话,就像方才我那样儿,把他们吓跑,日后他们就会长点眼色,知道你是个不受气的主子。」那时,她粉嫩嫩的脸颊因为生气,染出一抹红晕,小脸绋红、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双眸带着娇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为惧。
可怜呵,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他的心脏剧烈收缩,手脚像被谁牵了线头,一步步被支配着走往窗前,一阵风袭来,忍不住地,他打个寒颤,这才发现衣衫早已湿透。
仰头,今日天晴,月牙儿端坐在天际,那个夜里,也有同样的一轮明月。
那年父皇领着众皇子出宫围猎,陆茵雅与皇奶奶随行,那个夜里,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们几个兄弟,一个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们坐在草地上,说说笑笑,半点不避嫌。
务熙很喜欢茵雅,时不时偷偷瞅着她,惠熙对她开玩笑说:「我向父皇把你讨来,给五弟当媳妇儿好不好?」
「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作主,怎么可以自己去讨?这话传出去,人人都要当我没教养了。」她嘟嘟嘴,道学模样让众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问她,「不喜欢务熙吗?我瞧你们处得挺好。」
「务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块儿——好怪呐。」茵雅红了脸,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带出一抹小女子的娇羞。然后,她挤啊挤啊挤了半天,说:「如果是坜熙哥哥,就不怪。」
「为什么?」
「因为一命还一命呀,坜熙哥哥救过我。」当时他听了仰头大笑,婚姻怎么会是一命还一命,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为她怕他,没想到那号表情,除了怕,还有另一层意义。
知道皇上赐婚,我乐昏头了,我端庄地接过圣旨,端庄地接受所有人的贺喜,端庄地走过庭院回到屋里。待门一锁上,我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断转圈圈、不断哼着歌儿,不断地、不断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瞧,没有万一吧——他的不甘情愿竟然换她一个乐昏头?当他在筹画着如何在婚后半年内,迎楠楠为侧妃时,她却是锁上门、手舞足蹈,不断地哼着歌儿?
从来,他只为自己着想,他权谋算计、衡量利弊,他每个举止都有其背后目的,包括父皇的赐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计划着种种状况时,她正在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是讽刺吗?那么,是讽刺了她还是他?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他正在丞相府,只是凑巧,虽然他事先已经知道此事。
陆相爷留饭,茵雅作陪,她难掩满心欢喜,却仍然努力维持住端庄仪态,饭后,在相爷的刻意下,令二人独处。
他还记得那园子里的红梅正艳,风吹过,花瓣掉了她满肩,他凝望着她,她长得的确很美,娇波流慧,长眉入鬓,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如同仙女下凡尘。
她折下一枝红梅递给他,笑着说:「有人说烛花双蕊必有喜事,有人说喜鹊欢啼定是报喜,也有人说花开并蒂,主婚姻。我天天等着,等不来喜鹊、等不到并蒂花,也找下列烛花双蕊,还以为喜事与我无缘呢。」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住她。
她接着说:「今日我才明白,等不来它们无所谓,只要你来了,喜事便来了,坜熙哥哥,我保证,你绝不后悔。」那是极大胆的表白,是大家闺秀不敢出口的话,他还记得,她这不小心泄露的本性让他很愉快,因为楠楠痛恨尔虞我诈,将来,她是要和楠楠相处的女人,他不允许过多的心计让楠楠受伤。
于是他淡淡回她一句:「我绝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是这句话,让她误解他心有所属吧,误解伤人,而他伤她,伤得不留余地。
多伤人呵——还以为爱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没想到我的爱只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她把他不敢想、不敢说的话全讲了。
他对楠楠的爱何尝不是一场误解,一个回不了头的错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无心良夜、月下西楼——那是怎样的伤痛,他比谁都清楚!龙坜熙,你何其残忍,己所不欲、硬施于人,而那个人甚至从坐上花轿那刻,便立下誓言:从今日起,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
他想骂人!她怎么能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而活?女人可以笨,但不可以笨得那样彻底。她怎能对他心感歉疚?怎能只记得她将他的伤口扒开撕裂,却忘记他日复一日,在她身上烙下新伤痕?
他想把她的笨脑袋摇醒,让她好好记起,他是怎样用一群女人来羞辱她,是怎么刻意看她在女人的战争里精疲力竭,又是怎么用冷漠来孤立她,教她求助无门。
他更想奔到她面前,怒声道:你后不后悔嫁了这样的男人?你要不要把陆茵雅只为龙坜熙而活这句话收回?我给你机会翻盘,把自己的命换回——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鼻翼歙动,张了嘴,却发觉自己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茵雅的信,在他胸口放了一把火,烧得他痛心疾首,他强抑着疼痛,含着说不出的千言万语,慢慢地、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一道名之为悔恨交加的目光。
眼中一热,他问:「她后悔吗?」谨言瞅着王爷的背影,好半晌才开口:「王妃的回答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坜熙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敲上窗棂,他猛地一转身,怒声道:「动用宫里所有的隐卫,救下陆茵雅!」童年时,哥哥总说:心乱时,再没有比练字更好的了。
她心乱,所以练字,一字一字写下相思、写下离愁别绪。
曾经,她相信爱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缘分,曾经她认定,陆茵雅与龙坜熙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是鹣鲽情深、是琴瑟和鸣,谁知道到头来,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说大话,话一满,就翻天覆地起来,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颠覆得再认不清孰对孰错。
那年新春,宫里大宴百官,她一进宫就往皇太后的寿安宫钻,那里是她最熟悉的地盘。
一进宫,她碰见太子儇熙,那是个英气勃发、俊逸不凡、出类拔萃的少年,他正与皇太后对奕,皇太后看见她进门,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后一手握着她,一手握着儇熙,笑着问:「丫头,你瞧瞧咱们家太子怎样。」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给瞧过一遍,实心道:「太子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肯定是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话逗得皇太后大笑不已,问:「那么,本宫作主,让这个顶天立地、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当你的夫君好不?」她摇头。
皇太后问:「为什么?」
「他那么厉害,定然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我的保护。」
「怎地,丫头想找个要受你保护的男子当夫君?」
「嗯,师父说,我再练个十年,武艺就会小成。」她挺着胸自信满满道。
「这下子可麻烦了,这宫里有哪个男子要我们陆丫头保护?」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坜熙哥哥呀。」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六岁,现在想来,也许命中早已注定,注定她必须为了保护这个男人而活,注定她欠他一条性命,注定在最紧要的关头,她得挺身,助他度过劫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一阵人声传来,她揉了揉眼睛,外面的灯火晃得她眼花头晕,她放下笔:心里有些明白,那个闪烁灯火该是带来了她的催命符。
眼底闪过一抹坚定,也好,终归要来的,与其拖拖拉拉,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木门呀的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影进门,朝她行了个礼。
「王妃。」汪公公轻唤她一声。
一个太监回身关起门,屋里顿时又暗下几分。
「汪公公大驾光临,不知何事?」她直直盯着进门的汪公公,他被她盯得不自在,连忙使眼色,让两名小太监将托盘呈上。
「王妃,这是皇上的赏赐。」陆茵雅揭开托盘上的黄丝帕,那里摆着一顶凤冠,黄金制成的凤鸟口中含着一颗翡翠明珠,下方垂坠着几缕金丝条,金丝条上串着璀臻宝石,凤鸟的翅膀由珍珠串起。
她打开另一个托盘,那里放着一套做工精美的朱红色袍服,金丝银丝绣成的百鸟朝凤图,珠络缝金带,胸口饰着稀世广寒珠,晶辉朗耀,莹莹欲流,前后裙摆均有纯金锁扣,袖子是三滚三镶的宽袖,闪着粉色精美绣片,金线滚边,精工华美,璀璨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