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不相信有人会做对自己毫无助益的事,我也不想多费唇舌与她论真心,干脆让她认定我有目的,让她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是想博得善名,好让王爷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她为什么说你是弃妇?」黎慕华又想到一个问题,在纸上疾书。
心痛的情绪快速地在脸上闪过,陆茵雅笑着说:「她只是气愤过头、口不择言罢了。我怎会成为弃妇?我父亲是当朝丞相,我们陆家除了丞相,还有将军、尚书、监院使——陆家一门,很得当今皇帝看重呢!
「当年皇帝赐婚,王爷心底已经有个喜爱的女子,可为什么还是同意这门婚事?便是因为我娘家势力强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爷还须靠着我爹爹的帮助才能顺利入主东宫,只要陆家势力一天不减,我便一日不会成为弃妇。涂诗诗说那样的话,不过是企图惹我生气,我倘若为这种小事生气,才真是傻气呢。」黎慕华目光炯炯的盯着她,许久后又提笔再问:「不介意吗?王爷带她进宫参加宴会,却不带你?」这种场合,应该是正妻出头吧,怎么可以让小三去招摇,她真能这么洒脱?
「我承认,以前会介意,会闹、会吵、会苛待下人,可胡闹过几回之后,我发现一件事。」什么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什么褒贬不露,笑看长空云卷云舒。哪有那么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践踏过千百次,才能办得到的事情。
「什么事?」
「那就是王爷离我越来越远,他对我越来越不耐与憎恨,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把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么点儿情分全数抹煞,于是,我再也不做那种徒劳无功的蠢事。」黎慕华同意,男人的确害怕女人胡闹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负。」
「婆婆以为涂诗诗欺负得到我?她没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与她争夺,在别人眼里越是弱势,我就越不会被推到风头浪尖,生活已经够辛苦,我才不想再费心思成为他人的标靶,我——挺喜欢眼前平淡的日子。」嘴里这样说着,她眉间却不自觉透露出心酸,是个倔傲女子呢,即使心里难受也要装出一脸的云淡风轻。
黎慕华轻喟,古代的女子以夫为天,一生志业,图的不过是丈夫的垂青与爱怜,图的不过是夫唱妇随一世平顺,老来有儿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喜欢这样委屈的过日子?
「人生像一道道的题目,唯有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才会顺心畅意。」黎慕华在纸上写下。
「题目?」陆茵雅不懂,难道婆婆要她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横在眼前障碍,冲到坜熙跟前?望住婆婆睿智的双眼,她不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你说漫漫长日,不晓得该怎么打发时间,与其和那些没脑子的女人斗心机,不如我来教你解题?」黎慕华提笔解释道。他但愿在解开一道道题目同时,她也能一层层解开自己的真心意。
「听起来似乎挺有趣的。」陆茵雅勾出真心笑容。
于是黎慕华开始在纸上布出第一道题——「某天,王爷得到一块稀世古玉,聘工匠做成玉镯子,想送给府里妻妾,为增加情趣,王爷准备三个锦盒,把镯子藏在其中一个盒子里面,并且在盒子外头各贴一张纸条,倘若谁找出正确答案,便能得到镯子。
「甲盒上的纸条写着:玉镯子在我这里。
「乙盒上贴着:玉镯子不在我这里。
「丙盒上写:玉镯子不在甲盒里面。
「这三张纸条当中只有一张写的是实话,你猜得出来,玉镯子藏在哪个盒子里吗?」陆茵雅拿起笔,细思。
「倘若镯子在甲盒,甲乙两张纸条都是实话,所以甲盒是错的;若玉镯在乙盒,那么只有丙是真话;若镯子在丙盒,那么乙丙写的都是真话,所以说,镯子在乙盒里。我说得对吗?」解出答案了,她得意扬眉,笑问婆婆。
黎慕华用力拍手,拍得她含羞带怯、小脸红透。
他提笔写下,「答对了,你很聪明,可以得到王爷的礼物,你猜,如果是涂诗诗——她会猜出来吗?」陆茵雅认真想了下,摇头。「依她的脾气,肯定连猜都不猜,若是王爷逼急,约莫会随便指个盒子了事吧。」
「若是指错盒子呢?」
「磨呗,磨得王爷投降,镯子自然还是她的。」
「原来王爷那么肤浅,只宠爱草包。」草包?形容得真好,陆茵雅眉开眼笑,原来道人坏话,挺好玩的。
她说道:「那个草包很会跳舞呢。」
「又如何,婆婆陪你学跳舞,就不信以你的脑袋,会赢不了草包夫人。」
「现在才学哪来得及?别忘了,我可是被栽培要当皇后的,连跳舞那种雕虫小技还得临时抱佛脚,会惹人笑话。」
「你会跳舞?不是说大话吧?」他想象不出雅雅跳舞的模样。
「婆婆要看吗?」
「当然要,不过不是今日,你得休息了,改天再让老婆子开开眼界。」他望着她脸上露出的疲态,逛一天大街,是该累了。
「嗯,改日定跳舞给婆婆看,但婆婆——我还不想休息,再出几道题目吧,玩那个,比勾心斗角有趣得多。」两人相视一笑,黎慕华细望向她的眉宇,很好,那丝阴郁暂时解除。
他在心底暗自承诺,不管雅雅身处怎样的逆境,终有一天,他要除尽她眉宇间的阴霾。
第四章 图谋
正红色的绫罗竹叶裙外,缀着一层金色嵌银丝软纱,领间衣袖处绣满团花,腰际系着一条金黄色凤凰玉带,那玉带垂至膝间,每个挪动,便会发出清脆声响。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柄平展纤丝镂空金凤,一对祥云半月镶宝象牙梳,加上烘云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将她整个人烘托得端庄高贵。
她的耳垂上戴了对翡翠蝴蝶珍珠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白玉戒,左手食指上还有枚紫金兰形花戒,再加上腕间的雕花金钏,环佩叮当,华美瑰丽,雍容别致。
她是韦氏,当今大燕朝的皇后,鹅蛋脸、丹凤眼,嘴角处凝着一丝冷漠精厉,教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东暖阁里,只有她和一名宫女,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凄清,唉,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她,早就习惯。
金炉里熏着龙涎香,那是皇帝御赐的,只有皇帝所居的寿永宫和她的清华宫才有。
早个二十年,她会相信一个男人送女人东西,代表的是喜爱、疼惜、看重——现在她已经不这样想了,皇帝赐的东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没有听过盛极而衰?谁晓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苦笑,她对镜理妆,手指缓缓抚上眼角细纹,再怎样的繁华、旖旎,终究是红颜已老。缓吐口气,手轻轻滑过膝间的大红裙,这个红,让她想起一个已经在记忆遗失许久的女子。
她曾经被封为梦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宠爱,皇上御赐她一袭大红衣,凡是晓事知进退的女子都知该低调、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没脑子的,竟把那身红衣穿到她面前招摇。
当时,她还笑着称赞梦妃,说她白皙的皮肤与那身大红很相称,可之后短短十数日,梦妃便犯下规矩,被送进冷宫。
可惜呵,那样一个风华绝伦的女子——到死,都不晓得自己逆了皇后心中那根刺。
大红,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颜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几年,却越穿越沉重,可再重,为家族、为自身,她都不能脱下,这是宫中女子的宿命。
「皇后娘娘,九皇子到。」身边的宫装女子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皇后偏头望她一眼,明了地点点头,起身离座、走往门边。
东暖阁大门被推开,一方阳光倾洒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后宫之中充满权力斗争的空气,拧柳眉,她戴起威仪端庄的面具。
走进正厅,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离世后,她依从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子。
听见脚步声,壅熙迅速转身,在视线接触到皇后同时,屈身问安。
皇后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没有半分皇家气度,微蹙眉,她不喜欢壅熙,这孩子和他母亲长得太像,一脸的刻薄歹毒、无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韦氏一族的最后希望。
壅熙的亲生母亲云嫔出自韦氏旁支,进了宫却不为皇上喜爱,自小到大,他们母子俩在后宫,一路遭人嘲笑践踏,别说那些年纪大的太监宫女,便是那些新进宫的年轻的宫嫔,也敢当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压下长大,没学到忍耐内敛,却学会嫉妒尖酸和满腹心机,他时刻在暗处寻人痛处,以便在最佳的时机点踢上一脚,让人防不胜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头上,再不济,他身子里终是流着韦家人的血。
然而面对壅熙,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儇熙,两人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儇熙那孩子英气勃勃、丰神俊朗,聪明才智皆属上乘,她花十几年苦心栽培、严格教养,让他成为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谁知,人算敌不过天算,上苍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满腹遗憾。
儇熙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是她身边的宫女,仗着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驱使,想尽办法引得皇帝青睐,怀下龙子。
在后宫,有野心非坏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宫女为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药打掉她腹中胎儿,导致她终生无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么闹?难不成要把自己闹成疯妇,被迫成为废后,退守长门冷宫?
不,她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苍有眼,宫女生产那夜大出血,太医到时已经药石罔效,她顺理成章收下儇熙,为自己所养,她心知有人在背后暗道,是她除去宫女、夺人儿子,她不屑解释,反正正红在身,死的不过是区区一名宫女,谁能奈她何。
她曾经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亲是否居功厥伟?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后身旁,凑近她耳边道:「母后,儿臣已经探听到,大皇兄将送长寿酒和一对白虎给父皇当寿礼,有酒好成事,只要在酒里做点手脚,还怕栽不了赃。」皇后暗叹,这样的人才、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与他相比,儇熙远胜他太多,可怜韦氏,再无后起新秀。
「别妄动,寿辰上吃的喝的检查甚严,即使你顺利买通关节,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动手脚,坜熙岂会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严密看查?」他反口问。
皇后冷然一笑,这样明显的事还需人教?要拱这样的人坐上东宫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发?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缓身坐下,宫女为她斟来新茶。
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只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长期郁火?
「近来,书念得怎样?」她放下茶盏,耐下性子问。
「儿臣、儿臣很用一番、心思。」见他结巴,她不想问了,这孩子脑袋不如儇熙,连坜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进,只想着耍心机,和他那个娘一模一样,拱了他,荣耀了韦氏,那么大燕呢?是否会因之衰败灭亡?
看来光是扶持壅熙不够,还得为他挑选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后盾。
挑选谁呢?韦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学问、出色的,挑不出一两个——丞相陆明卫?他是个赤胆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许多才干人物,便是他的几个孩子也都是优秀卓越的。
坜熙虽娶他女儿陆茵雅为妻,但两人相处得很不好,听说坜熙还把陆茵雅赶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这样子的话,坜熙和陆明卫之间,多少存在心结吧。
倘若能藉着联姻,让他转而襄助壅熙——只是呵,谋事容易断事难,能在紧急时刻下决断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个能力不足、无法用人的主子,贸然为他招来一批谋臣幕宾,他定是将一应事务交给臣子去做,自己不思进取,那么,无异于是将白兔扔进豺狼虎豹群里。
难呵——这样的资质、这样的胸襟,她要怎地谋划才能对得韦氏族人、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母后怎不说话,生儿臣的气吗?」壅熙战战兢兢地望向皇后。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学习治国经纶,将来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众?那些朝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干练,难道你想当阿斗,教人遗笑千年?」皇后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关心还是责备。
壅熙心一凛,咬住牙根,眉头一紧,急道:「王师父说我的弓箭射得不错。」
「不过是雕虫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练成绝世武功,难不成你想靠弓箭夺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讽,堵得他无语。
见他猥琐平庸的模样,心底忍不住再叹。「无论如何,此番皇上办寿辰,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好好耐心等着,终有一日,本宫自会让你得偿所愿。」这是她对父兄的承诺,她会办到的。
「是,母后。」壅熙低头,一双阴鸷的眼睛死盯着地板。
他不敢争辩,但心底不服气,他认定皇后在敷衍自己。外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说王公大臣们,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坜熙是父皇心底最适合的太子人选,谁晓得哪一日、哪个大臣心血来潮上折子,坜熙便成了东宫太子,到时,覆水难收,他找谁哭去?
「下去吧,有时间耍心眼、使阴招,倒不如好好念书,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现,让皇上、朝臣都见识到你的才能。」这种事,她从不必对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苍怎地无眼,收走千般万般好的儇熙,却把平庸无能的壅熙留下,这是在折腾谁?
「是,儿臣遵命。」他咬牙应下。
壅熙转身退出大厅,临行前,他向皇后抛去冷冽一眼,离开清华宫,他低下头、闷着气,踩着重重的脚步回自己屋里。
一路上,远远见着他,宫女、太监纷纷避开,自他得势至今不过短短两三年,整个后宫所有人都晓得,这个主儿不是好相与的。以前无所仰仗时,便常使阴教人受罪,现在有皇后撑腰,大家能不胆颤心惊,避之犹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