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这里,正想着是否该调马回头,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访旧家,老婶子却笑笑又道——
「孟爷那日在小场子那儿说得响亮,要咱们几个老家伙慎言慎思,不要坏了姑娘家清誉,咱们都听进去啦,您跟回雪儿既然没那回事,也就揭过去了,乔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捞月』,定能让回雪相看到满意的,左右也就没您什么事了。」
轰隆隆——
孟云峥眼前又有那种晴空中忽起电闪雷鸣的震惊颤栗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乔婆婆牵线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见多识广了,完全不忌讳使阴招,还使得特别上手,只为让相互看对眼的男女加速进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温驯,又多方受乔婆婆关照,倘是老人家为她撮合哪只阿猫阿狗的,她定然碍于情分不懂拒绝,那……那……岂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谁!
策马一举冲至邀月湖,「捞月节」之因,湖边根本一舟难求。
城中皇亲国戚和富贵人家赠出的彩礼通常不会拉到太远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会点上一盏灯火,更利于他在岸上远目张望,没费多少功夫就辨出离湖心甚近的那几艘船只,看起来颇不寻常。
「『六扇门』办差,闲杂人回避,这位船老大,『六扇门』得借用您老儿的小舟一用,碍着您今晚营生,这点点银钱望能补贴您的损失。」
清朗女嗓响起,他定睛去看,见师妹穆开微不知何时尾随而至,还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着实太陈旧,不像其他舟船为了「捞月节」装饰得亮晃晃、美轮美奂的,难怪不得姑娘家青睐,但,能用便好。
「为兄欠师妹一个人情。」跳上陈旧小舟,亲自撑篙,他回首朝师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泼来冷水,「你弃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饽饽,悔了吧?欸欸,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还望师兄宽心,那姑娘真被谁得走,也不要太伤怀。」
……他没有对那姑娘弃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云峥眼角抽搐,额角也抽跳得严重,但无暇辩驳了,内力攒劲,长竿一撑便将小舟撑出丈远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来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将小舟弃在外围,提气飞掠,将别人的舟只当作跳板,两下踩点跃进最里边,在众人惊疑的低呼声中稳稳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长舟上。
双足在甲板时,舟身动也未动,他徐徐吐岀一口气,因为欲见之人、几乎是在内心念想了一整个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绝非有心质问……不!他确实要问,但口气之严厉,出乎他自己预料。
对他所问,她眉眸间浮现迷惘,有些被他惊着似的,她一下下抿着唇,喉头轻咽,眸光飘移,最后只摇摇头对着他腼腆一笑。
不能迁怒!
她绝无错处,有错的全是旁人,错得最离谱的那个,是他自己。
长舟上的她受众目睽睽,被十数双觊觎的目光注视着,光想到今晩她被那么多「有心人土」搭讪亲近,他火气就噗噗跳腾,烧到胸房快要爆裂。
乔婆婆虽是老长辈,亦是对亡母和幼时的他极好的人,他这顿火气欲发不能发,再者,那日婆婆实是开口问出,要跟他讨一个答复,是他自己迟钝愚蠢,一直强调,再三强调——孟甚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合该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须随他走。
人人以为他刚正不阿,处事沉稳,七情不上面,但此际再不离开,离得远远的,他随着师父修身养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气恐怕再难压制,届时围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脚伺候。
不能对老长辈无礼,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以一记凌厉眼刀扫将过去。
乔婆婆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挑眉回瞪,嘴里还发出「啧、啧——」声响,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头一甩,他把姑娘带走,问也没问人家姑娘的意思,挟着人,轻功一使就飞离了去。
两刻钟后——
姜回雪仍在舟上,但不是乔婆婆赁来的长舟,而是只明显已十分陈旧的小扁舟。
离开整个夏季的男子陡然现身,挟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么对象也没有,连灯火亦无,然后……小舟带着她好像荡得更远了,远远离开「捞月」的舟船和人们,月下的湖面皎光潋滟,她已看不到岸边。
她一开始傻了似跪坐不动,傻乎乎望着男人撑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稳宁定的,任他将她带往海角天涯,她都不会质疑。
只是他怎来了?
他瞧起来不开怀,隐忍怒火,到底为什么生气?
夜更深,湖上阵阵风寒,她不经意打了个寒颤,两只臂膀下意识环抱自己,摩挲生热,而他背后像生了眼睛似的,一言不语放下长篙,单手解下薄披风,再将披风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这时,两人总算面对面,深目与秀眸相接。
「你……」、「你……」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神态皆有些怔然。
姜回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语。「孟大爷回来了。」轻揪身上的男性披风,她能嗅到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温暖袭上身心。
孟云峥盘坐在她面前,头郑重一点,「嗯,我回来了。」略顿。「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没想到赶上了帝京的『捞月节』,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说话,双目直勾勾望她。
她脸上一热,不由得垂下粉颈,「我事先不知晓的,以为婆婆想捞取彩礼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来帮她,还有默儿,她对『捞月节』心心念念得很,是该让她岀来玩玩,我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些人来……来相看………」其实没必要解释,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虚,好像背着他干出什么「坏事」,还让他逮个正着。
想到适才包围她的那几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调息后才粗声粗气道:「往后乔婆婆再单独拉你出门,你千万别去。」
她抬头勾唇。「哪有那么严重?事情说清楚就好,我自个儿也会留神的。」
「十五月圆之夜,绝绝对对不可跟婆婆上茶楼。」
她先是微愣,随即笑叹。「原来你都听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没要去的,已跟婆婆说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谁相看。」
他语气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对眼的人了,不是吗?」
嗄?
姜回雪这会儿愣得严重,眸光专注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爷是何意思?」
孟云峥两手搁在膝头,微微握紧。「……回雪。」唤声低哑,唤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颤动。他表情认真,道:「想这么唤你,已想了许久……回雪,这些年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你与我相看这么久,老早看对眼,我却迟钝到以为对你没有男女间的那层想法……」
「为什么要说这些?」当真被惊着,月光与波光潋滟,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张苍白脸容。
孟云峥道:「不说不行。一来是想明白了,二来是得让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说,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苦笑般扯唇。「乔婆婆这些年忍着没对你了手,那是在给我机会,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来觊觎,若我再无醒悟,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心思既已释出,也就没像一开始那样紧绷,他挠挠脸,吐出胸中热息。
「我恩师穆正扬年轻时因职务在身,常是四处奔波,足迹踏遍天朝与临近各部各邦,立下无数功绩,直过了而立之年才谈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岁过后再虑亲事,若到那时身边亦无合适之人,一个人度日,一辈子未得姻缘,也没有不好。」
「孟大爷身边有穆姑娘相伴,两人青梅竹马,你们……你们才是看了那么多年、老早看对眼的一对儿。」姜回雪缩在披风里的身躯难以克制地轻颤。
这样不对。
他突如其来说这些话,搅乱她的心神和意志,动摇好不容易才筑起的心墙,心墙内是她自个儿才知的情怀,不能教人窥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听她提及师妹,孟云峥虎背打得更直,认真解释道:「与其说师妹与我是青梅竹马,还不如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我与师妹之间有情有义,是至亲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挚友,我能将背后安心托给她守护,但我对师妹……该怎么说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将心意与思绪化成语句——
「我对师妹不会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觉,不会时不时想起她,更不会在想起她时,心总有软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见她对我笑,我的心脏好端端的,不会乱了拍胡跳,见她对别的男人笑,我的心脏依旧好端端,不会火气暴起想掐了谁,但今夜见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气息粗嗄,目光藏着戾气。「那样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回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抑下心中这把怒火,既对那些人发怒,亦冲着自己发火。」
姜回雪掐紧十指,紧紧揪住披风,不这么做的话,只怕会抖得更厉害,她心尖直颤,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稳不住。
掀动朱唇,一时间无法出声,只能怔怔然听他低声再道——
「我对你是有意,是……是有非分之想的。此次离开往南蛮办差,心总定不下来,想过又想,想过再想,对你总归牵挂不已……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怕伤了她的心,怕自己太迟钝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顾。」深深呼吸吐纳,两眼朦胧,似拢进满湖波光。「今夜放舟来此,所求无他,仅有一事相请……」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此刻天际若降下冰雹或飞火,姜回雪想来也不觉惊骇,因为最令她脑袋发昏、惊异无端的事正在眼前发生。
她不清楚自己沉默多久,总归说不出话,但一声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语,盘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紧紧锁住她,她想逃无处逃,他的眼神从柔和渐渐变成幽沉,摆明跟她耗着,非等到她出声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为妻。」颤声吐语。
因为她怪异的沉默,对于她会做出何种答复虽有所察觉,但听到她亲口说出,孟云峥仍觉肚腹好像被狠狠赏了一记重拳,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似的。
「为何不能?」他语调徐慢不变,仿佛她的拒绝并未引起多大震撼,他仅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说明,一个让他毫无疑惑的解释。
「……就是不能。」她坚持着,嗓音略显破碎。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神态凝肃「……莫非嫌我太老?」
「我没有!」话冲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双颊浮红,咬咬唇又道:「我没有嫌你老,也、也没有心里有谁,什么都没有的……再者,我从未想过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么,你现下可以好好想想,想个仔细。我等你。」
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2)
姜回雪见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态,登时明白过来,他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个答复不可,而这个答复只能是他想听到的结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这样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转漂荡,谁也别想上岸。
她瞪视他,眸底温温烫烫,内心五味杂陈。
她是如此这般矛盾,今夜他对她说出许多令她神魂颠倒、情动心悸的话,她一方面是雀跃、是羞涩,是胸房中有一头小鹿跳腾乱撞,但另一方面又觉是无尽的仓皇和悲伤。
长年来以体为器,血肉尽染阴蛊秽毒,即使之后逃出生天,因缘际会下记起姥姥所教的「活泉灵通」,步步摸索着自练至今,体内那些被完全压制的污秽之物,到底仍顽强攀附在血肉里,不能剥离。
这具肉身与蛊毒,看似相安无事,也许哪一日触动了什么,风暴再起亦有可能,她无法彻底掌控,无法对自己保证,所有的事都可能发生,她如何与他在一起?如何成为他的妻?
「我仔细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让自己退却。「我对孟大爷当真没有多想,就像那时我跟婆婆她们所表明的那样,对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就是屋主房东和赁屋客人的关系罢了,要再多,也都……没有的……」
男人一张脸绷得像坐堂审案一般,飞眉凌厉,厚实胸膛起伏略剧,她不想承认胆寒,但确实让她越说越气弱。
这样不行!
她鼓起勇气重新振作,坚决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爷,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欢你,呃……我是说我当然喜欢你,但绝非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用力点头。「对,如此而已。」
孟云峥真要气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问:「你若对我无意,为何要为我做那么多?为我裁缝衣裤、缝袜纳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这两年我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哪样不是出自你亲手?然后每每赶在我离京办差前,你就为我备上耐久放的糕点小食,只为让我在马背上赶路方便进食。之前知我将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驱虫香包,连师妹的份也一起备上,此举若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你跟我师妹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谢有件宽大披风罩身,让不住颤抖的身子能多一层遮掩,即便被看穿什么,也还能硬着头皮强装。
缩在披风内的十指揪得好紧,她喉咙发燥,听见自己僵声辩驳——
「那是因为孟大爷有恩于我们姊妹二人,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样才对,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顺便做的,如那些糕点小食,是因默儿爱吃,婆婆和老婶子们也爱吃,常就多做许多分送给大伙儿,孟大爷就得那么一小篮子,也……也算不上什么。还有额外做给穆姑娘的驱虫香包……我托孟大爷的手送将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俩顺顺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谁套交情……」
孟云峥瞳仁闪了一下,下颚紧绷,耳中都能听到自身狠咬牙关的声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无意,完全是我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