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沉静。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语,姜回雪背部发凉、颈后泛寒,一颗心更抖得快要呕出喉头,难受到热气直往眼眶冒,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就要满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无力气去阻挡。
「孟大爷,我想回去了!」她蓦然提出要求,为掩饰什么,言语虽有礼,但语气有些硬。「劳烦孟大爷通融,放我上岸。」
孟云峥眼底又重重一闪,两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细眯。
知道她是有意惹恼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变化、人情凶险的历练,她的小伎俩对他而言简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日。
他当真恼火了,三两下轻易就被激怒。
「时候还早,今儿个是『捞月节』,邀月湖上船灯无数、舟火点点,大伙儿都没撤呢,咱俩又何须急着上岸?」他还是笑,火爆与冷硬相交的结果,就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劳烦孟大爷通融,小女子并非罪犯,仅是一名再单纯不过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将我拘在这里不放。」姜回雪硬声再道。
他冷哼。「你再给我想仔细,好好想想。」声音比她还硬。
「……你、你还要我想什么呀?」有他这样气人的吗!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现在加倍仔细再想。我等你。」
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瞪他。
她怎么就没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铁令牌能号令天朝与边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无赖至此!
他还要她想,明摆着她方才所说的那些,他全当作如风过耳。
不是他要的答复,他就充耳不闻、闻而不知!
还是天子御赐,众望所归、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这样不讲道理、意图「屈打成招」的吗!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后,她热气一拥而上,双眸便潮湿不已。
这下子换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匀颊滑下,孟云峥浑身一震,终才意识过来自己蛮干到何种程度。
从来不想伤害她。
绝绝对对不愿看到她伤心难过。
但,他还是让她流泪,还是让她伤心忧愁了,他怎么就这样蠢笨?
她带泪无声的指控令他难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头的十指,根根指节突岀,想拭掉她颊面上的湿意却也不敢妄动,磨着涩然的嘴唇,半句话也吐不出。
最后他一语不发起身,抬起长篙立于船首,在沉默中调转小舟,缓慢却稳健地将舟只撑向岸边。
姜回雪泪一直流,溃决之后就再难忍住,她没想在他面前掉泪,但头一回见识到这个男人横起来蛮不讲理、耍无赖耍得理所当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觉惊奇也觉惊吓,还有更多是错愕和不知所措,才会被气到哭出来。
见他一脸冷酷认真撑船,从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躯犹沾染着因马不停蹄才导致的一身风尘,此际冷然不语,静寂中只闻长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为他心痛,或者,也为自己。
她没办法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错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头有些发昏,她把脸埋进他的披风里,他的气味更加缠绕上来,费力止住的泪又渗出一波,将披风濡湿了一小块。
不能心软。
喜爱他,是自个儿的事,她没有要求与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静的、谁也不惊扰的作着关于他的梦,梦里可以任意想象,有无数美好,但此身毒蛊不离,此生已作虚空,她在虚空中努力垦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种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后,小舟撑回岸边交给船老大。
今夜赖以营生的家伙难得被官爷们「征召」办案,加上所得的贴补银钱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将旱烟杆子往腰后一插,禁不住问了声,「大爷可是逮到恶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节行恶,着实缺德,没人性啊……咦?呃……恶犯是个姑娘家啊?这、这不能够啊……」
孟云峥心想,怎就不能够了?
这位「恶犯」伤起人来不见血,却让他大受内伤,伤到快呕血。
恼到怒火攻心,险些怒发冲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对自己加倍恼火,即便如此,当那个被当成「恶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识躲避船老大的探看,蓦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侧时,他内心的不平瞬间被抚平大半。
顿时之间,神魂深处,某道封印「唰!」一声被撕去。
他在南方办差的那一季夏,挣开迷惘想通了对她的牵挂,却是到了眼下这一刻才神凛魂震,原来不管多么恼她、多么不痛快,她愿意来亲近,即便仅是轻轻一个扯袖偎近,他都觉受宠若惊。
不是「病」,是什么?
生着这样的「病」,是要邪思乱起的。
很可能为了让她主动亲近、乖乖顺服,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都要被他弃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还保有一丝丝清明,不想当个太差劲的人,他真会贯彻邪念,让她落到更惨的境地,惨到举目无亲,只能向他求援。
话说回来,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认爱,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这般的他,实也是够窝囊。他没回答船老大的话,却掏出一块白银给对方。
「大爷,这赁船的钱都付过,还多给不少,您这银子……咱不敢收啊!」
「长篙被我掐崩了,船头地方让我踩出两个脚印,怕是不堪再用,此为补偿。」
「嗄?」
孟云峥直接将银子塞进船老大怀里,后者尚未回过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谋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连声响,长长竹篙从中碎裂成好几片,再去瞧刚泊回岸边的小舟,竟已悄悄渗水,水都能淹到脚踝!
他是把怒气都转移到对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费力理着思绪和心绪。
入夜秋风霜,更冻人三分,两人皆沉默无语,但坐在他控着缰绳的臂弯里,身上裹着他的薄披风,她被护得甚暖,不觉丝毫寒意,内心却既甜又苦、既热亦痛。
回到松香巷时,她没让他进大杂院,而是在平时卖粥的摊头前就坚持要下马。
幸好他没有异议。
只不过他的座骑实在太高大,她还得仰赖他抱她下马背。
「多谢,孟大爷可以放手了。」双足落地,她大气不敢喘,因他两只大掌仍扶在她纤腰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透进衣料,烘得她腰间肌肤温温麻麻。
他静了几息才缓慢撤掌,她能感觉他正垂眼注视着自己。
两人往后又该如何?将会如何?她抿唇想着,而此时此刻实在勇气不足,没敢去看他的脸、他的眼。
她想解开颈下系绳,将披风脱下还他,却听到他低沉出声——
「留着,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顿了顿,最后还是解开系绳,将披风约略折迭好,递去。
她微扬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气,道——
「往后……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为无妨,不怕流言,后来想想确实是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略顿,喉头动了动。「即便你来等,也……也不会有粥喝的,请孟大爷自重。」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1)
他定然被她气得不轻。
宽阔胸瞠明显鼓伏,沉肩坠肘似随意而立,垂于两侧的手却握成拳头。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递将回去的披风在她手上搁着,她一度以为他会气到拂袖便走,结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来取,动作不带火气,拿了东西转身上马,然后安静离开。
他半声不吭,姜回雪只觉一颗心被挑得更紧,也不知他究竟怎么想,是否真会应她所求,就此别过不再往来……但一想到真不再往来,她难受地压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泪流不止,心思反复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杂院,见屋房里点起烛火,她站在外边把脸擦过又擦,勉强收拾好了才踏进去。
默儿等着她返家,见她进屋,蹦蹦跳跳直拉着她到桌边,因桌上堆的全是「捞月」捞到的彩礼,虽与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装着彩礼的木盒数量仍相当惊人,少说也有二十盒。
默儿是特意等着她,要同她一块儿拆彩礼木盒的。
舍不得默儿失望,她强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礼,当真是强颜欢笑了,庆幸魅儿今夜太过兴欢快,没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俩之后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儿约莫头一沾枕,像小猫儿打呼噜的可爱鼾声就跑岀来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听到,总忍俊不住偷笑,还会很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头,但今夜,她笑不出来,注定要夜不成眠,为一个男子难受纠结。
这个男子在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与她结缘,那地方于她而言原本丑恶不堪,是终其一生都不愿再思及的所在,但因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尔被过往黑暗追上、被扯进梦魇中折腾岀满身冷汗之时,在那座险峰底下终能梦到他伸岀援手,那足可护住她的意志,将她从恶梦中扯出。
丹田一阵气涌,势头甚猛。
她交睫阖眼,耳中徘徊不去的尽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语——
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
她待他,又哪里不是呢?
为他辗转反侧,如此牵挂,那般情怀早在她内心萌芽茁壮,不顾她的意念悍然生长,那情怀岂是他独尝?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
为了堵住他的一问再问,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颤的话,她对他说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谎。她说——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还说——
我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气涌越演越烈,滚出一团火球似的,烧得浑身几近痉挛,四肢为抵拒突如其来的拉扯而绷紧,紧到肤底条条血筋尽现。
她惊觉不对,如此下去便如滚雪球一般,那团东西会越来越大,聚出的「能」会越来越壮观,她的身躯将难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之后气海爆裂,爆裂后将再难收拾,而从裂口中喷发出来的,会是什么?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蛊与毒,是与她的命、她的身体共存之物。
她惊喘张眸,趁身躯还受自我掌控时狼狈坐起,盘腿练气,她喘得仿佛跑上几里山路似的,冷汗布满秀额,身子隐隐发抖。
所有事一开始都是懵懵懂懂、从惶惑中探索一条能走得通的道,孟云峥是她为自己摆在那条道上一抹最鲜明的血阳暖色,每当练气,神志入定般进到那不知名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就觉无比快活。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觉埋在胸房里的一颗心是如何鲜活跳动,丹田之气有多温润,四肢百骸宛若浸淫在一汪暖泉里。
她的「活泉灵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云峥,绝对是至关紧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体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孟云峥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觉间却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伤,他欢快,她跟着开心;他抑郁,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浇淋得湿透。
因他的难过而难过,因他的郁结而郁结,不好的心绪层层堆栈,竟能使被压制那么久的污秽之物蠢蠢欲动起来。
对他的情丝与心思若然不断,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将如何?
但情生与意动从来就不由人,如若当断能断,不受其乱,又何以此时会这般狼狈?
内心涩然,徐徐幽叹,她终还是制住那一方蠢动,将神识送进更深更静寂的地方。
过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脸」,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反正他都被她气成那般,气到连吭一声都不愿意,反正他是不会再来等粥喝粥……
反正……她把他赶跑了,就是这样。
「你、你怎么还来?你来干什么!」
姜回雪一向受大伙儿所称赞的温柔脾性,在见到那精实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大杂院,而且还在她的小灶房里活动,登时惊到柳眉倒竖、声嗓拔高,哪里还见寻常时候的温润神气。
可也怪不得她。
「捞月节」那一夜,她练气固守本元练得实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几倍力气才进入状况,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蓝清光透进窗纸洒落地,她才松懈下来,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
粥摊生意歇了一天,没开张。
之前她姊妹俩受乔婆婆所邀,「捞月节」已敲定同去乘舟夜游邀月湖,姜回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营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来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会不会出现。
然后又过一日,日子恢复寻常步调儿,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里忙碌,但忙碌归忙碌,都是干得十分熟练的活儿,闭着眼也能办得妥妥贴贴,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说了难听的话要那男人别再来等粥喝粥,她却克制不住频频回望小灶房外,总觉得时不时回眸一瞥,那人就会蓦然出现、伫足在那儿沉静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体悟,那男人原来也是蛊、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纠缠……不,不仅仅如此,是蛊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剥除灭尽,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个彻底清静。
结果,他没来。
她贪黑起早把粥熬好,备妥所有器具,开门做生意,一大锅的「五白粥」卖到见底,从头到尾都不见他出现。
姜回雪说不出内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气,又觉心头有些空荡荡。
但她知道,这样才是好的,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惊惶,若还以往那样时时相见,她肯定更难把持。
岂料心头稍定,无情无绪地收拾粥摊,默儿在前头帮忙擦桌擦椅,她则将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后头居处,一踏进小灶房,乍见那男人杵在那儿,手中木桶险些摔落地。
听见那吓得不轻的惊问,孟云峥慢条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这才转身。
他上身穿着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间绑汗巾,底下套着一条黑裤,两只裤脚还各自往上卷起一小截,未穿袜,大脚丫子直接踩在黑鞋里。
姜回雪见他这一身便于劳动的穿着,再瞅了眼被整齐堆栈在角落的柴薪,头不禁有些昏。「你到底来干什么!」她不想气急败坏,但没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墙筑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压进深处,以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现,连句话都还没说,她已觉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说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