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洛不自觉吁了一口气,胸口闷闷的,除了不悦,还掺杂了歉意。
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这几次却总为了早不该存在的“那个人”,对她动怒,还要她反过来安抚他。
一直都是这样,小时候就是这样。
不管他如何冷落她、疏远她,她仍是带着开朗的笑脸,像只小跟屁虫,在他身边打转。
那个傻瓜……他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她不愿放手、不愿遗忘?
是否“唐子骐”这名字在她心里也像一道伤痕,所以才让她念念不忘,想起来会心痛,并不快乐。
返回屋内的梦娣,目睹他持着她多年来写了被退、或寄不出去的信,急忙上前抢了回去,牢牢护在怀中,似在捍卫无价珍宝。“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看见的,可以不要生气吗?”从门外到客厅的距离,她就把情绪调整好,不想让彼此陷入不愉快的氛围中。
其实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她的作为也没有错,只是个人价值观的不同;至于他无法感觉快乐的跃动,容易沉溺于悲伤,与她来得快、去得快的脾气,较为开朗正面的个性,则为感受力的差异。
在许多不同和差异中,构织成高低起伏、曲折平坦的、独一无二的人生,世上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情境是相同的,然而终将殊途同归。
一个人开朗或冷漠,喜欢热闹或独处,都是一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有人用热情抵御残酷挫败,有人用冷淡冰封自己,杜绝更多伤害,没有所谓孰是孰非。
她能体谅他突来的坏情绪,但万一他做出对信件“不利”的举动,她不会原谅他的,是拚了命的那种坚定。
滕洛睨着她娇美的面容,动了动嘴角,道歉的话还是无法坦然说出口。
“吃过饭了吗?”梦娣很快把“恩怨”抛至脑后,主动问起。“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她用着近乎呢喃的细微音量咕哝,然后走到开放式厨房,把冶掉的菜肴放进微波炉加热。
滕洛盯着她忙碌的身影,有条不紊的张罗饭菜,是他感到陌生的景象。
从小,他的母亲就不下厨,大男人主义的父亲更是“君子远庖厨”的信仰者,被滕家收养后,所有家事都由佣人代劳,餐点更有专属的厨师料理,而他出国念书期间,则是自己动手准备三餐,他从没看过有谁在厨房忙着做菜的模样,尤其是为了他。
于是,他站在一旁看得出神,一股暖意注入心窝,那热腾腾的热气,融化了他心中的冰山。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跟张太太学做了一些基本的家常菜。”梦娣把热好的菜端上桌,稀松平常的口吻,好像先前的龃龉未曾发生。
她一抬头,不期然地跌进他幽深的黑眸,心跳蓦地乱了节奏,这次他的眼神格外不同,少了以往的孤冷锐利,较为温和,易于亲近。
她想,可能是双方比较熟悉了的关系,相处起来也就比较自然。
滕洛安静的未发一语。
梦娣添了两碗饭,摆好筷子,脱下身上的围裙。“好了,可以开动了。”她还帮他拉开椅子,等他入座。
清楚他的别扭被动,她也学会了应对之道,就是反过来大方主动一点,她悄悄发现,这一招无往不利。
僵持了数秒,滕洛的态度在她的注视下松动,坐了下来。
梦娣也回到自己的位子,端起碗筷,挖了一大口白米饭送进嘴里,嘴角含笑的咀嚼着。
滕洛凝视她毫不矫饰的吃相,开心的模样,宛如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不合胃口吗?”梦娣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咽下米饭后,忍不住询问。“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东西看不上眼?”她只是陈述事实,而非自我贬低。“如果是那样也没办法,但若是气还没消,故意打击我的信心,就未免太小心眼了。”她好像在跟孩子说教的母亲。
滕洛微微拢起眉峰,停顿了三秒钟,妥协似的举筷。
梦娣抿唇偷笑。
叮咚——电铃声响起。
“我去看看。”梦娣立即起身。
没一会,她领着数名客人,鱼贯地走进饭厅。
“滕洛,你的客人哟。”她的语调轻快。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也有朋友,而且个个气质非凡,英俊的、帅气的、俊朗的、文质彬彬的……每个都具有明星相。
走进来的几名年轻男子莫不感到稀奇。
他们以为永远不可能存在的女人,曾几何时已翩然降临,甚至成功的攻占万年冰山。
或者,是滕洛把他们之间的赌注放在心上,继而挑选了一个“同居”对象,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游戏,这样也值得他们高兴。
“噢……原来如此。”樊之甚意味深长的笑着。
“直接说家里有人在等不就行了?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弯,处心积虑甩开我们,浪费时间。”东方极撇唇讪笑道。
滕洛的俊颜倏地僵住,然后不为所动的继续若无其事的进食。
梦娣来回看着来访的客人,再看看餐桌上沉默至上的主人,歪了歪头颅,感到疑惑——他们之间到底是敌是友?
“洛,抱歉,打扰你们用餐。”颜天祈以兄长姿态代为致歉。他年纪最长,个性也稳重,擅于掌控局势。“大伙担心你,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还特地买了食材,打算由我掌厨,几个人一起吃顿饭。”他传承了母亲的好手艺,深谙各式料理。
“好像弄巧成拙了。”解忍接腔,目光落在室内唯一的女性身上,饶富兴味的打量她。
接收到他们投射而来的好奇眼光,梦娣也睁大美眸回望他们,对他们的身分定位也同样抱持浓厚的兴趣。
“呃……那个……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吃饭。”她招呼道。主人不开口表示任何意见,她只好擅自作主,结束与他们面面相觑的诡异场面,再站下去,她连脚趾头都麻了。
“那就不客气了。”来作客的四人不约而同的接受邀请。
“请坐,我帮你们添饭。”梦娣走到一旁准备碗筷,周到的待客之道,俨然有女主人的风范。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八只眼睛的焦点全集中在滕洛身上,笑容显得暧昧。
在几道如同雷射般的利眸探照下,滕洛的脸色终于有了漠然以外的反应,他轻放下餐具,对他们说:“慢用。”语毕,他站起来。
“洛——”解忍开口喊他。“好歹你也是主人,不留下来招待我们吗?至少也帮我们介绍一下你的……”他斟酌用词,有意试探。“同居女友。”
滕洛的步伐稍有迟疑。
“嗄?”梦娣低呼,血液顿时直冲脑门,脸颊发烫。“不是啦!我们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她把饭摆在他们面前,好笑地澄清。
“是吗?可是你脸红了。”樊之甚低笑,直言道。
被直接点出来,梦娣更觉得难为情。“突然被当成话题不太习惯,脸红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不具任何意义。”她认真辩白。
“听起来怎么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樊之甚挑眉反问,存心搅局。
“我只是房客,不是滕先生的同居女友。”梦娣扬高声调,再度申明立场。
话既出,她猛地意识到两人的关系竟如此浅薄,抽离掉这层仅有的定位,便成了没有交集的陌生人了吗?
思及此,一股强烈的失落感一涌而上,堵塞住她的心口。
滕洛黯下黑眸,不富感情道:“她只是赌注游戏的棋子,三个月期限结束,就毫无瓜葛。”她的否认撇清,帮助他下定决心。
突如其来的一记冷箭,让人防不胜防,无法招架。
没料到他竟不避讳的在当事人面前坦诚揭露,狠狠地把参与赌注的其余四名成员吓了一大跳,没人明白他的用意。
既然投入游戏,就该遵守规则,在期限内不可对任何相关或不相关的人透露丝毫讯息,既然他决定参战,也执行了计画,又何必中途拆自己的台?
梦娣听得一头雾水,但滕洛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威力十足的炸弹,直击她的心脏。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被严重地伤害了,一口气哽在喉咙喘不上来,表情显得僵直。
本来还算轻松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坠入冰点,空气也随之冻结,情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一阵眼神的交流后,颜天祈被推出来圆场。“洛,你只是希望我们离开,何必说这些让人产生误解的话。”
滕洛没有接腔。
他的缄默更教人心情凝重。
不管他们再多说什么,势必都无济于事了,还可能让事态演变得更糟。
相处这么多年,他们仍旧摸不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着实令人沮丧。
“洛,你明明排斥我们订下的赌注,现在怎么……”解忍眉头打了死结。唉!分明陷他们于不义。
梦娣很清楚,滕洛说的是实话,他不会开玩笑。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卷入一场游戏,成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却浑然不知。
然而,她不明白的事,好多好多,但累积在心头的众多疑问,又好像获得合理的解答……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像一条淤积的河,滞塞不通。
滕洛始终背对着大家,以至于眉间凹陷的痕迹没人看得见,他内心情感与理智的激烈拉扯,更不可能被看穿。
他只是觉得事情总该有个了结,这种方式也许过于草率粗糙,但很具说服力,也很符合他遇见她之后,所采取的所作所为。
她会以为,他以低廉的价格出租房子、霸道的禁止她外出打工,或者无条件送电脑给她,都不过是用来骗取她对他产生好感的手段。
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对他的行为存疑,不会把他和唐子骐扯上边,而凭她的财力背景,怕是一辈子也追查不出唐子骐的下落。
滕家决定收养他以后,便动用关系极力封锁线索,只要他不承认,滕家长辈不泄露口风,滕洛就是唐子骐的秘密,就不会被揭露。
他终究还是害怕的。
因为,他真的没有足够的勇气,再一次承担伤口被刨开的痛楚,也不想为滕家带来麻烦。
滕洛移动沉重的脚步,离开家门。
留下饭厅里错愕的几个人,陷入冗长的沉默,没人有心打破僵局——
第八章
一个礼拜经过,梦娣在医生的点头允许下返回舞剧团,展开一连串紧锣密鼓的舞蹈排练,纵使身体十分疲惫,但内心却无比充实。
跳舞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像是吃饭呼吸那样必需,不可或缺。
可想而知,受伤被迫休息,不能尽情舞动身体的这段时间,她有多么难捱。
一个星期下来,滕洛始终没有回到天母的住处,她也没离开的打算,房租还是会照缴,等见到他再一并交给他。
如果她够有骨气,应该立即搬出这幢造价高昂的华屋,不过,她的手头拮据,实在没有多余的金钱支付搬家所需的费用,从搬运费到订金、租金,每一笔支出,都会造成生活上庞大的负担。
况且,她尚未把自己沦为“棋子”被利用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也不甘心就此离开。
等过一天又一天,独自与一室冷清相对,最终只等来黑夜与天明,每次的期待落空,她的心好像有某些东西被抽掉,被失望取代。
难得今日排练提早结束,梦娣从皮夹里翻出一张卡片,上头是“活梦之境”舞剧团赞助人,滕夫人的手机号码。
这是目前她唯一想到,能问出滕洛联络方式的途径。
梦娣拿着名片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按下号码,不给自己考虑的余地,立刻按下拨出键。
随着手机响的次数增加,梦娣收手的意念就越强烈。
她在心里暗忖:三声内若没有人接,就挂断电话。
“喂?”
耳边传来略带慵懒的女性嗓音,梦娣顿时打直背脊,语气谨慎。“请问是滕夫人吗?你好,我是‘活梦之境’的温梦娣。”
电话彼端沉默了好一会,接着疑惑地反问:“‘活梦之境’?那是什么?温梦娣又是谁?”
“呃……”梦娣为之语塞,突然不晓得该从何解释起。
“喂?”对方口气不佳。
“噢……请问你是滕夫人吗?”梦娣客气的确认。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和印象中滕夫人温柔的语调有所出入。
“你是什么人?找我妈咪什么事?”不耐烦的口吻,尽是诘问的高姿态。
原来是滕家小姐,感觉起来脾气不太好,让她决定终止对话。“没什么事,不好意思,打扰了。”
“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我会转达。”滕欣态度强势,不容置喙。
梦娣沉吟片刻,据实以告。“是这样的,我有事找滕洛先生,请问该如何跟他取得联络?”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找他什么事?”滕欣的声音紧绷起来,没好气的追问。
梦娣被她饱含怒意的阴沉声线吓了一跳,考虑着该不该告知实情。
“喂?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滕欣十分介怀,恶劣的口气仿佛在审讯犯人。
“我是‘活梦之境’舞剧团的温梦娣。”她耐着性子回答,也一并满足她的疑问。“滕先生暂时把他的房子租给我,所以,他是我的房东。”她想,依对方咄咄逼人的问法,没得到答案大概不会善罢罢休。
只是,梦娣在说明她和滕洛的关系时,心头掠过一抹幽微的影子,像一朵乌云遮蔽了心口,心情闷闷的。
滕欣一时哽住呼吸,没有反应。
“滕小姐,你方便告诉我滕先生的联络方式吗?”顿了下,梦娣试探道:“我有一些事想当面问他。”
电话另一头,滕欣极力压抑住震惊,冷冷的问她:“他把哪间房子租给你?”
梦娣老实答复。
“你现在在房子里?”滕欣的语气很冲。
对方从头到尾都透露出强烈的敌意,让梦娣心里不太舒坦,她自认为应对有礼合宜,并没有得罪之处,没必要委屈自己忍气吞声。“不,我现在不在家。请你转告滕夫人,我会再拨电话给她,谢谢,再见。”她毅然地切断通讯。
电话那一头——
被挂断电话的滕欣,一脸怒容,重重摔下手机,发出不小的声响,引来周遭的注视。
刚从洗手间回来,路品兰便看见女儿气愤的举动,加快脚步赶回座位。“怎么铁青着脸?谁惹你不高兴了?”她柔声关切。
滕欣欲言又止,把刚才有人来电找母亲的事隐瞒下来,绷着漂亮的脸蛋,怒火未消。
路品兰拿起手机察看,已接来电里有一组陌生号码。“刚刚你接了妈咪的电话吧?是谁打来的?”
“是诈骗集团,所以我很不高兴的骂了他们一顿。”滕欣应答如流,说得煞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