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你想到以前吗?”江禹安看她一眼,车转了方向,幸运找到离中正纪念堂不远的停车位。
子瑜心情不好时就爱到这里散心,她喜欢坐在石栏上吹风吃甜点。
他们之间有许多事不必言明,停妥车后,她拎着餐盒下车,过马路,直接穿越广场。她在石栏杆上放下餐盒,用力蹬双脚,转眼坐上石栏,捧起餐盒继续享用甜点。
跟在她后面的江禹安也跳上来,与她并肩坐,林子瑜吃掉几口沾了融化冰淇淋的土司砖,接回刚才中断的话题。
“大概是吧。不过阿哲比我辛苦,以前我妈妈还算健康,有工作能力,我也没有体弱多病的老奶奶要照顾,而且我还有你、有知妍阿姨,我比阿哲幸运多了。”
“阿哲也很幸运,他现在有你。”他温柔地说,看她满足吃着香甜土司砖,一阵幸福感从他心上流过。
“我?我根本没做什么。”
“诚品礼券、家乐福礼券、爱买礼券,这样已经付出很多。”
林子瑜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几口解决掉甜点,随意用手背抹了抹嘴,江禹安看不下去,掏出面纸帮她拭净嘴角残留的土司碎屑。
“像个小孩子。”擦完,他低声碎念。
她不理会他的碎念,头往右靠,挨上他宽阔的肩,没来由地问道:“哥,你爱我吗?”
江禹安本要顺势环上她臂膀的手听见问话后凝在半空,无声往后挪,歇在冰冷的石栏后,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的提问。
如果,她这样问:禹安,你爱我吗?
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她一句:我永远爱你。
但她却叫他哥,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的是哪一种爱?
亲情安慰?还是男女间的浓情密意?
他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办法再像年轻时那样,毫无顾忌在她面前说爱,时间久了,他再也无法自然说出口,总觉得要等到真正成功那天,有能力让她无忧生活,才有对她说爱的资格。
许久,他状若无事地拍拍她肩膀,“傻瓜,我知道干妈和子翰搬走你很难过,但我觉得搬到嘉义对干妈身体比较好,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我永远让你靠。”
“早就知道你跟我妈、我弟是一国的。”她高声抱怨,企图用夸张的语调掩饰失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有跟谁一国,台北天气太潮湿,常下雨,这对关节不好你也知道。嘉义又不远,你放假有空就可以去看他们,坐高铁或者我开车载你都可以。”
“你最厉害的就是安慰人了。”林子瑜继续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凉风袭来,她的心也微透冰凉。“你要记住你说的,我要去嘉义看我妈我弟时,你要开车载我喔,我不想一个人坐高铁。”
“好,只要你想回去,我一定开车载你。”
“要开始找房子了,那里我自己住的话租金太贵了。”真正让她难过的,其实是禹安不再爱她。
“小傻瓜,不要哭了,我们一起找房子,我保证帮你找个温暖新家。”
“家?有家人在的屋子才能算是家。”她声音沮丧。
“我也算家人啊。”他柔声安慰。
“是,至少在台北我还有你。”她舌尖彷佛尝到苦涩。
“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你身边。”他低声说出永远不会给其他女人的承诺。
看似年轻的酒保有双沧桑的眼,他替两位常客各送上一杯龙舌兰。
“谢了。”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朝酒保举杯,然后轻轻碰撞彼此的杯,一口饮尽龙舌兰炸弹。
酒保笑弯嘴角,二度送上龙舌兰炸弹。他记得每位常客的习惯,第二杯龙舌兰要等上好一阵子才会见底,递酒后,酒保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这家Lounge Bar只播迷人的蓝调与萨克斯风,禁喧哗也禁烟,客群多半是只想安静放松喝杯酒的上班族,或与三五好友喝酒聊天小聚的消费者。
两人面前各一份点心拼盘,梁一峰用修长的手抓了颗绿橄榄塞进嘴里,再饮一小口龙舌兰,不经心地问:“晚点我会打电话给子瑜,你说她会不会拒绝我提议的工作?”
“薪水如何?”江禹安好脾气地笑了笑,转眼又喝光第二杯龙舌兰炸弹,举着空杯朝酒保挥手,摇摇食指,尽管酒保意外,却很快再递上一杯。
梁一峰睐他,也喝光第二杯酒,向酒保要来第三杯。
“会让她满意的。”
“别超过她现在月薪太多,伤她的自尊,她会拒绝。”江禹安说。
“她现在薪水多少?”梁一峰问。
江禹安看着他,好半晌,拿起酒杯喝掉一半,也挑了颗绿橄榄,揑在食指与拇指间转玩,再吃掉。
“四万八千六,含餐费,不含全勤。全勤三千,保证年薪最低十四个月。”
“我开五万五,不会太夸张吧?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待在家里不必出来工作,每个月给她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都可以。可惜她是林子瑜,不是别的女人。”梁一峰心头闷,叹了口气,喝光第三杯龙舌兰炸弹,朝酒保挥手。
江禹安又挑颗橄榄,吐出先前那颗橄榄核,塞进第二颗,仰头也喝光酒。
酒保走过来,“还要吗?要不要换淡一点的?”
两个男人相视片刻,转回看酒保,梁一峰先说:“不用,今天我们两个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江禹安也说,他想起在中正纪念堂长廊下,子瑜轻软的那句:哥,你爱我吗?
好一会儿,他又说:“她是林子瑜,不是别的女人,你要记住这点。”
“要是我把子瑜抢走,我们还是兄弟吧?”梁一峰问。
江禹安用力拍拍他的肩,以男人间的默契,不必明说。梁一峰举起酒杯,江禹安也举杯,清脆碰撞后,第四杯龙舌兰炸弹干了。
酒保送上第五杯酒,两个男人都被醉意侵袭。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子瑜留在我身边,不可能轻易让你抢走她。但如果你抢得走子瑜,请答应我,你会一辈子珍惜她。”江禹安说。差点失去子瑜的恐怖经历让他觉醒,他只要子瑜好好的活、快乐的笑,其他的他都能忍受。
梁一峰半瞇起眼,带着四分醉意,六分清醒,研究从不曾认输的江禹安。
“我以为你会充满自信说我绝对抢不走子瑜。”梁一峰表情严肃。
“我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的幼稚年纪。”江禹安半嘲讽地轻啜一口酒,又说:“虽然不再相信真爱无敌,但我绝对不会放弃子瑜,除非她爱上别人,不过就算她爱上别人,我也会一辈子爱她。”
龙舌兰的后劲开始发威,他开始晕眩,想着人若能永远不成熟地怀抱单纯,该有多好。
“你的真爱无敌论被什么打败?”梁一峰很好奇。他比较喜欢以前那个在他面前叫嚣要跟子瑜生一堆孩子的江禹安,那时的江禹安,是可爱又可敬的对手。
现在的江禹安,务实得让他觉得……战斗力大弱。
“被台北市精华地段现在一坪要价将近两百万的高房价打败。”江禹安笑得过分爽朗。
梁一峰微愕半张嘴。醉意让他不太能分得清江禹安是说笑抑或认真?他不以为子瑜会因为一幢有价豪宅而爱上谁,要是如此,她早爱上他这个身价数十亿的富二代了。
他根本不必向江禹安宣战,他早早将子瑜娶回家,赢得漂漂亮亮。
他试过很多回了,私底下背着江禹安……
他承认自己不是君子,早就玩过许多小把戏,从浪漫晚餐、到私人游艇到贵重珍珠宝石,所有他曾用在女人身上,毫无失败纪录的金钱游戏,在子瑜身上却完全无效。
她始终与他维持淡淡距离,看不见,却明显感受到的距离,子瑜对他,从不曾像对江禹安那样。
“子瑜不会被钱收买。”梁一峰说。
“我当然知道,但我希望我有能力让子瑜过最好的生活,当你真心爱一个人,难道不会想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江禹安睐他一眼。
“会,但把世界捧到子瑜面前,也不一定能得到她的心,我试过了。”
“你确定吗?你在国外留学时,回台湾时间少,现在不一样了,你回来工作,接你父亲的事业,子瑜若愿意到你身边工作,她会看见不同的你……”话说一半,江禹安耸耸肩没再继续。
他晓得,子瑜心里很感动一峰在她住院那段时间,体贴入微的照顾。
要说他一点都不介意,是骗人的。明明在意,却又感谢一峰能那样百般细心照顾子瑜,他心情其实很矛盾。
“嘿,兄弟,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我好不习惯,对自己没信心吗?”从前那个豪气万千的江禹安去哪儿了?
“我不是没信心,我是已经懂得现实世界。来,干杯,最后这一杯,敬我们的友谊、敬我们的战争。我接下你的挑战,除非子瑜亲口告诉我她选择你,否则我绝不会轻言放弃,在胜负确定前,我只会更拚命。”江禹安举杯。
“这才是我认识的江禹安。干杯!”
喝完第五杯龙舌兰,江禹安摇晃起身,说:“你结账,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继续为我的林子瑜打拚。你喝酒不要开车,等会儿记得叫出租车,我们的战争还没开始,我不想失去对手。”他拍拍梁一峰,摇摇晃晃走出Lounge Bar.
走出店门,夜风扑来,酒醒了几分,他舒口气,挥手招来出租车。
他坐进车子,靠上椅背,朝司机说了阳明山后半瞇起眼休息,脑子却如千军万马奔腾,静不下来。
他从来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在十八岁那年,听懂了现实。
第5章(1)
江禹安付了车资,打开出租车门,龙舌兰炸弹后劲大发,他摇摇晃晃走到家门口,心情没来由地烦闷。
或者,他该更诚实一点承认,他心里有种压得快让他透不过气的恐慌。
梁一峰……会不会是他花一辈子时间都打不败的敌人?
十八岁以前,他活在单纯爱林子瑜的世界,十八岁生日以后,他活进了现实世界,还是无法自拔地爱着林子瑜,然而却越爱越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今天,梁一峰正式向他宣战了,像他那样的情敌呀……江禹安苦笑,站在家门前,他摸索许久,不知怎么着,就是找不到开门的感应卡。
头昏昏沉沉,他摸着对讲机,好半刻才摸到门铃。到底几点了?他举起手腕,发现竟看不清楚表上的长短针,它们很奇怪地摇晃不停。
他想自己应该是喝醉了,唉,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活到二十六岁,他从没尝过喝醉的滋味,他总是很有节制,担心自己造成别人的麻烦。
可是今天,他醉了……
门打开,他以为是管家在屋内按开门键,正要伸手将门推得更开些,没想到门被拉得更开,两三个小阿姨在他面前晃,他傻笑起来。
“姨……好多个你喔……”举起食指,他想分清那些晃动的影子,哪个才是实体?接着发现连食指都晃成了两三根……
“喝成这样?”方知妍蹙眉,身后站着谷隶函。他们刚在花园里散步,管家跑过来说禹安在门外好似喝醉的模样。
谷隶函一把撑住已经高过他两公分的外甥,搀着他往屋子走。
“先让他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对妻子说。
“姨丈,你最好了……就像我爸爸一样……要是我爸爸还活着就好了……这样我就有两个爸爸……可是现在……我说不定连子瑜也会失去……”
江禹安脑袋乱七八糟,真实世界与内心意识模糊了界线,那些紧紧压抑着的,在清醒时绝不会出口的情绪全跑出来践踏他,在他脑子里轰轰造乱。
“我一出生就害死妈妈……还没上小学,爸爸也死了……姨,我本来很想去天堂,真的很想……可是子瑜……呃……”他打了个酒嗝,“每次子瑜都抱着我说,我有你、有姨丈、有祖外公……还有她……”
方知妍扶住江禹安另一边,听他醉言酒语,不晓得他喝了多少酒。
“姨,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常常想离家出走,去找天堂?”说完,他哈哈大笑,“我那时真的很笨,怎么会有人说我聪明呢?我只是比较会读书,书里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很简单,可是人情世故我却笨得要死,我到八岁才知道天堂是人死了才会去的地方。
“不对,人死了……也不一定去得了天堂,子瑜告诉我,说不定连天堂都不存在……她说只有看得到、活着的人才真正存在,那时子瑜才八岁,却懂得比我多好多。”
江禹安大半重量靠在谷隶函身上,对他说:“姨丈,谢谢你把我当儿子养大……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养,小时候陪我溜直排轮,我大一点你陪我打篮球;我参加棒球校队,你也一定去帮我录像、加油……子瑜说,就算是亲爸爸也不一定像你这样好。我很幸福,虽然失去爸爸妈妈,但姨跟姨丈疼我就像爸爸妈妈疼自己的孩子,怀竹、怀琳有的,我一定也有……”
说了一大串的江禹安又打了一个嗝,走进大厅,管家端了杯醒酒汤跟在后头,谷隶函、方知妍合力把他送进房后,坐在床上的江禹安继续他的醉话,方知妍端过醒酒汤,让管家先去休息了。
“姨……”方知妍坐到床缘,喝醉的江禹安赖过来,一把抱住她,“我好爱你……”他又摇晃站起来给谷隶函一个熊抱,“姨丈……我也好爱你……”然后在谷隶函脸颊边重重亲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谷隶函拍拍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孩子长大后,再也不做这种亲昵举动,没想到喝醉了,童真会突然冒出来。
“我知道这样说会很伤你们的心,可是我的心……这里……”他用力拍自己的左胸口,“常常是空的……我还是想要爸爸、妈妈……小时候每次受不了,子瑜就会安慰我,说她会永远陪我,所以我很怕……很怕失去她……她让我不再想离家出走,不再想去找天堂……我以为只要好好爱她就好……就可以永远拥有子瑜……”
方知妍把醒酒汤端送到江禹安嘴边,哄他喝,“喝了比较舒服。”
他乖顺地一口喝光,又打嗝,然后傻笑。
“姨,我真的很笨……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十八岁了才知道要问你市区房子多少钱?才知道原来人长大了……要的不光是‘爱’,光有爱哪够呢?我居然到十八岁才懂!我笨得要死,我哪里聪明?我只是一台会读书的机器,其他的都不懂!”
他像个孩子蜷在柔软大床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心痛却越来越明显,身体像是浮在柔软的云朵上摇摇荡荡,脑子却像是沉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