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罗宋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同望着窗外远方。「朕偶尔会想起在东罗宫的生活,最常想到的便是小常乐的笑声。那几年有小常乐在的东罗宫,气氛特别不同,就连性情暴躁的大皇兄都宠着小常乐。」
「皇兄有心,日理万机还记得她,可惜流水无情,她已经完全遗忘过去,不可能再想起。」罗谦略一停顿,扬起嘴角说:「皇兄一定想不到,那小丫头已经有人去提亲了。」
罗宋闻言满心讶异,回头深深看着他,看他神色淡然,满不在意。他当真完全不在意?
「皇弟,你是否有兴趣到江北走走?江北凤凰县景色优美,听说凤凰城乃烟花之地,街红柳巷多,博奕出名,凤家凤王酒、虎家虎霸酒,双酒天下飘香,凤凰城日夜笙歌,又名欢喜城。」
罗谦闻言便明白皇上要他前去的用意。有赌博的地方油水多,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多,还有名闻天下的凤王、虎霸酒助兴,至今却不曾听说出过乱子,的确是个稀奇之地,值得去走一趟,探个究竟。
「皇兄,江北一行,可否延到春后?」
罗宋笑望着他,点了点头,「皇弟有要事,尽管去办,江北一行,不急,慢慢来。」
罗谦浓眉聚拢,喉咙已开,话未出口,他又把嘴巴闭上了。皇兄那口气显然是误会他是为了小乐要嫁人一事而留下,事实却不然……
虽然有陈太医帮忙,可惜那位神秘大夫的身分还是没能查出来。
这人到底是谁,小乐究竟为什么要帮忙隐瞒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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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蓝天迷人,虽然阳光刺眼,不过深秋里难得有这样的温暖。
她从一早就来到了城郊的承恩寺作画,在这儿已经画了半天,人有些累了。
她搁下笔,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享受温煦阳光,青黑的脸上安逸祥和,正打算午睡片刻,上头忽然传来令她全身紧绷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画承恩寺?」
一片阴影笼罩,照不到阳光的脸儿微凉,她张开眼睛,看见罗谦的目光从她的画纸上栘了过来。
「六爷!」她赶紧坐起来,正要起身,罗谦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这么巧他这一坐,就坐到了她裙子上。
她左右看了看,不见他的随从、侍卫。他怎么又一个人出来?
「这寺庙有什么好画的?」一把扇面微偏遮了半脸,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没有看她一眼。
「日前有位富商夫人托家父纸刻承恩寺全貌,打算捐赠给承恩寺当作镇寺之宝,所以我帮忙爹来画承恩寺。」常乐脸儿微烫,轻轻拉扯裙子不得,窘迫地开口:「六爷……你压着我的裙子了。」
「街头上议论纷纷,说你不顾常欢反对,主动答应柳南城提出的交换条件,让柳南儿先嫁给常欢,你再与柳南城完婚。此事当真?」扇面轻摇,目光远望,对她的软声充耳不闻。
她无法移动,无法起身,坐在那儿全身紧绷,连呼吸都不自在。
「嗯,我去见过柳姑娘,她温柔婉约,人又漂亮,与家兄非常登对。二哥能得贤妻,将来定有幸福。」六爷靠得太近了,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清爽中带着淡淡香甜味的气息,非常的好闻,非常的熟悉和习惯……她一怔,发现自己用错词了,六爷身上的味道,她怎么可能会熟悉又习惯。
莫名地双靥更加烫热,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扯了扯裙子,沮丧地望他一眼,「六爷……你起来一下好吗?」
罗谦一双美眸睇了过来,理直气壮,口气傲慢,「你敢要本王直接坐在草地上吗?」
也就是说,他不想弄脏衣服,才故意坐在她的裙子上——常乐顿时无言,默默地坐在那儿,连委屈的脸色都不敢摆。
「柳南儿美丽贤淑,配得上常欢,人家是金童玉女的组合,那你和柳南城呢?本王听说柳南城相貌不差,性情敦厚温和……」罗谦轻蔑的目光落在她青黑的皮肤上,刻意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更没忽略她摆放在身前的那双手。他冷冷一哼道:「小乐,你还真自私,只顾及常欢的幸福,这柳南城却得娶你牺牲自己的幸福。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似乎有意惹恼她,不过常乐不恼也不气,甚至赞成他的说法,平静的解释道:「柳大哥是好人,我自然是配不上的。我跟柳大哥说过了,双喜临门是权宜之计,待家兄迎娶柳姑娘后,我与柳大哥的婚约就不必当真了。」
「你不嫁柳南城?」罗谦闻言,眯眼看向她,眼里看不出喜怒,声音却忽然紧绷。
话一出口,常乐才警觉习惯了对他吐实的自己,这回真的过于老实了。她急忙向他恳求道:「六爷,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家兄知道,一直以来他为我做得太多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罗谦胸口起伏,眼神有着复杂的情绪,握着扇柄的指关节泛白,他忽然瞪着她切齿道:「你还是一样,还是一个样,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她张着无辜的双眼,脸上一片茫然和空白,对他突然咆哮起来的举动有些惊慌和惊吓,这时候脑海里却猛然窜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样对着她破口大骂,两个声音几乎重叠在一块儿,只是那个声音好遥远,她听不真切……
他住了口,忿忿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的心脏莫名狂跳,望着罗谦手上那把白扇,乌黑发鬓,白皙好看的耳朵,努力想要把那个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她却望着他半遮面的侧颜,忽然发怔,脑海里那个声音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阳光刺眼,一旁凉亭上停着一对鸟儿发出唧唧的叫声,她缓缓低下了头,满眼迷惘。
五年前她曾经出过一场意外,记忆因此缺了一大块,遗忘了好几年的时光,那几年发生的点点滴滴,都是后来听哥哥们说,才把记忆补上。
只是从那以后,她偶尔会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那好像是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喉咙破破的,声音嘶哑难听,一直对着她不知道在吼些什么,她从来都无法听得真切,或者她在梦里听得清楚了,醒来却什么都忘了……
那是谁呢?
二哥说,那一定是大哥,大哥嗓门较大,爱吼人。但大哥从来不吼她啊,就连拉高嗓门和她说话都不曾有过;而脑海里那个声音,却感觉是时时在吼骂她……
她不知不觉又抬起头,望向身旁的六爷——
「你要本王隐瞒,不坏你的大计,于本王并无好处,为什么本王得答应你?」罗谦冷冷一哼,完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
思绪猛然中断,常乐有些不平,又不敢发怒于他,只好轻轻的咬唇道:「六爷,你要乐儿诚实以对,乐儿对你一向不敢隐瞒,但倘若对你坦白的下场是如此……乐儿以后不敢全盘对你说了。」
「小乐,你竟敢威胁本王?」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杓,轻轻抚摸着她颜色浅淡的头发,一双眯起的俊眸逼近了她。
他把脸贴得太近了,幸好中间还隔着一把扇子,不然只怕她发烫的脸颊要着火了。
「乐儿不敢……只是希望六爷成全乐儿的心愿。」她细柔声音语带着恳求,两只手却牢握在胸前,很怕自己一不小心,管不住自己的手,推他一把,惹恼了他。
罗谦瞅着她那双畏惧自己的眼眸,胸口急速起伏,捧着她后脑杓的手掌差点用了力。
他迅速的放开她,站起身来,背对她。
她坐在那儿,慢慢吐了一口长气,才仰起头颅,狐疑地凝望他一身红色袍服。
罗谦站在她的画纸之前,低头凝思半晌,稍稍平缓了怒气,才把目光移到画纸上。
那张纸摊开在乎石上,旁边搁着毛笔和砚台。纸上的承恩寺已经勾勒出轮廓。使用于刻纸的底画,和她过去作画的方式下同,画起来要多费些功夫,不过看她已经驾轻就熟了……
「我问你,你不嫁柳南城,未来有何打算?」
常乐想站起来,却发现不知为何她腿软了,坐在那儿起不来。听见六爷的话,她怔了一下,轻轻咬唇,若有保留的回道:「乐儿年纪还轻,不急于对未来做打算。」
「你十七岁已是成婚之龄,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你错过一个柳南城,等于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家里吗?」
他的话相当冷血,相当难听,但他说的却是事实。她这副犹如夜鬼的模样,会有谁敢娶她?今日若非有一个柳南儿锺情于她二哥,也不会有一个宠爱妹妹的柳南城提出交换条件说要娶她。
她想起日前到柳家,柳大哥一见着她,整个人僵硬,脸色发白的模样……原来他只听闻常家女儿生得怪模怪样,未曾亲眼见过她的模样,着实是被她吓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想也真愧疚。她当真不是有意惊吓柳大哥,只是街坊邻居已经习惯了她的模样,以至于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外表会吓到人。
「乐儿留在家里孝顺爹娘,我想爹娘和兄长不会反对。」她乐天知命,天生如此,她自然得接受。
她很庆幸她的爹娘和兄长都很爱她,他们都说舍不得她嫁,要把她留在家里作伴。不过她也很清楚,也是因为她嫁不出去,她的家人才会这么说。
「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嫁人了?」罗谦背对着她,始终不曾转过头。
「嗯,这是乐儿的命。」轻柔声音没有怨叹,柔声接着说:「这辈子无姻缘,心内也不会有牵挂,清心寡欲,我可以做我喜欢的刻纸,过我想要的生活,自由自在,反而是好。」
罗谦听完,半晌没有动弹。
阳光刺眼,她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发现她发软的双腿似乎可以动了,这才缓缓站起来。她心内仍然记挂着二哥的婚事,担心被六爷给坏了事。
「六爷……」
「常欢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为什么得成全他的好事?」她未开口,他都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他却偏不如她的意。
「六爷,家兄过去有得罪之处,乐儿向你道歉。」她绕到身旁,对他深深鞠躬致歉,头不敢抬,清音温柔,「六爷,若有乐儿能够效劳之处,乐儿都愿意去做,能不能请你看在娘的份上,让我二哥顺利成家?」
罗谦瞪着她的头顶,眼里几乎着了火!扇面底下那完美朱红的唇却忽然扬起,带着慵懒傲慢的口气,顺应她的话道:「小乐,话是你说的,本王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常乐弯着身子,全身一僵,忽然有一股冷意打背脊里窜起,头皮阵阵发麻,她立刻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已无退路。
……但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六爷再怎么刁难她,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分吧?
「不知六爷……希望乐儿做什么?」她缓缓抬起头,满眼忧心忡仲凝望于他。
他眯眼凝视着她,扇面不曾离开过脸庞,只对她露出一双俊眼,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希望她做什么?
他真正希望她做的,倘若他说出来,只怕她顾不得常欢的幸福,马上拔腿就跑了……
「说实在话,我还真不知凭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他轻蔑地道,冷血地笑了一下,把问题丢回给她,嘲讽道:「小乐,别说本王欺压你,这回本王就让你自己说好了,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能够为我做什么呢?」
那张忧虑的脸儿顿时转为困扰。他乃皇家中人,贵为王爷,要什么不可得?有什么她能为他做?
常乐低下头,目光落在画纸上,双眸有一刻明亮。她没什么本事,比较有信心做得来的,大概也只有刻纸属强项,不过六爷会有兴趣吗?
她踌躇一会儿,也想不到其他的,拾起头来对他道:「六爷,若你不嫌弃,我刻一幅『傲雪腊梅』送你好吗?」
罗谦一脸不屑,眯眼对着她窘迫的脸儿看了好半晌,直到她头低垂,泄气地不敢再抬起来。
「刻纸?你拿张破纸就想把本王打发,你当本王傻了吗?」
「六爷,刻纸是极费功夫的一门艺术,像细纹刻纸线条繁复,图形多变,必须学会很多技巧,如锁铜花、田交田、照眼心、金田字、鱼鳞纹等一百多种图案,起刀落刀得干净俐落,稍一不慎就毁了心血,得重头再来。那绝对不是一张破纸!」她爹的真功夫,即使是六爷,也不能诋毁。
「哦?你要本王承认那不是破纸,好,本王就收你的刻纸,不过刻纸内容得由本王来决定。你若能刻出本王满意的作品来,本王就成全你的心愿,并且收回前言,向你道歉!」傲慢的口气,与其说认同了她的话,不如说根本是在戏弄她,揶揄她。
她当然不会也不敢指望六爷当真向她道歉,不过刻纸是需要创意、相当费心血的技艺,却被他说成一文不值,她必须为爹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争取六爷守密。
「好,六爷希望我刻什么?」花虫鸟树,山水风光,四季美景,她自认已经难不倒她,虽然刻纸功夫还远不如爹来得精致,不过她爹一向赞她画工了得,慧心巧思,作底画堪称出神入化了,这回也才放心让她来画承恩寺。
「这个嘛……本王若出难题,怕你说本王欺负你,若是出简单了,未免也太轻瞧你。这样吧,刻纸题目,你明日一早到府中来,本王再出给你。」
他是一时想不到可以为难她的题目吧?常乐默默点了头。二哥一再交代不能靠近六爷,这回她却得上六爷府中去,这事可不能给二哥知道。
罗谦瞅着她,直到她点头应允,他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方才放松。他很快的转头看向别处,目光落在双月湖畔。
深秋的湖面,微风轻荡着波光粼粼。
他望着湖水,忽然问她:「你看这湖……美吗?」
常乐正苦思着如何瞒过二哥,罗谦突来一语,打断她的思绪,让她愣了一下。
这湖,美吗?这话若是出自喜爱山水的五爷口中,自然合理,一点也不突兀,可眼前问她这话的人,是眼高于顶,高贵傲慢,平常很爱酸她,嘲讽她,捉弄她的六爷,就算他也爱好山水,应该也不会同她讨论……难道要她画这湖吗?她望他一眼,才望着一湖美景。
「承恩寺内有名的双月湖,绿柳环绕,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静美。」她微微一笑,若要她纸刻双月湖,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