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心事,告诉我,我帮你。”
他笑了笑。“你只要回去,我就不会烦恼了。”
叶容华甩开他的手,背过身独自坐到河堤边,不理他。
“容华?”
她的回应是——很孩子气地偏过头。
“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用力腔调很多遍。
一个人好孤单,她还是等,一个人等,不贪玩、不去别的地方,想等他来,像以前一样,好温柔地陪她看夕阳。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他却只想叫她回去。
他不要陪她!
她等了那么久,他一点都不希罕,他没有那么喜欢陪她看夕阳——
委屈的低哝声,他听见了。
谁说他不想?他想啊——
但是能吗?她的身边,他还能再停留多久?除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再要求更多了……
强抑下心房苦意,他轻声喊:“容华——”
她不理他。
这副别扭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在最包容她的人面前,才能这般任性耍赖,尽管只剩一魂一魄,她还是清楚他是宠她的。
他想起,她小时候对爷爷甜甜撒娇的可爱模样,那个最疼他的人,总是这么唤她——
“小容?”
果然,她回过头来,扬笑扑进他怀里,完全忘记前一秒的不愉快。“再喊。”
“小容。”
“再喊再喊。”
“小容。”吻吻她眉心。“小容。”
“再喊、再喊、再喊……”
他发现,她出走的这抹魂,是被她藏在最深处的那一面。
从小,就被灌输长女应该懂事的观念,她早熟、懂事,鲜少有要求,说出来的话会再三考量合不合适才说出口,但这一面的性情,不受道德礼教、现实环境的牵制,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任性而率直、纯真且可爱。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这一面。
他不忍心,让那么快乐的她,只过了短短一日夜。
“我陪你看夕阳,看完夕阳,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但是玩够了,你就必须回家,好吗?”
“不回家不可以吗?”她不满嘟嘴。她觉得这样很好啊。
“不可以。”不回去,她就永远醒不来了,只有一魂一魄的她,一个弄不好,若被邪物所噬,那她的两魂六魄如何投胎?来世恐成痴儿。
他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第7章(2)
这一夜,他带她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带他去以前的旧居,拉着他到屋后的空地挖出年幼时埋的一罐小纸鹤,因为听人家说折纸鹤时许下愿望,如果纸鹤在半夜飞起来的话,愿望就会实现。但是她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骗她的。
湛寒手一扬,让各色纸鹤由玻璃罐中一一浮起,满天飞舞。
她笑得好开心。
她还带他去小公园,说爷爷都会带她到这里,站在后面帮她推秋千。
她问过爷爷,要不要带妹妹一起来?
爷爷说妹妹有的很多了,他只有两只手,应该专心帮她推好秋千,这样以后她就会记得,虽然她拥有的不多,但是都很专一。
湛寒也帮她推秋千,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帮别人推。他也是她拥有的独特当中的一个。
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来附近盛传闹鬼之说,纸鹤漫天飞舞,秋千夜半无人高荡……
他们还去了很多地方,以前想游玩却总是找不到适合的伴,现在她可以去山上夜游、和最爱的人坐在摩天轮的高点俯瞰夜景,本来还想去游乐园玩大怒神,可惜太晚了,不能体会和一群人一起惊声尖叫的快感……
最后,他们在阿里山上等日出。
“就这样了吗?没别的了?”她的初恋情人呢?不想去看看吗?
她十七岁的时候,学校新诗社的学长热烈追她,后来以一首新诗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答应交往,他不记得诗的内容了,只隐约记得是关于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类的。
交往没一年,学长劈腿被她发现,她立刻就提分手,从此没再提过这个人。她是被背叛而分手的,并不是感情淡了,听说女人的初恋都是最难忘的,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仍有悬念。
“初恋情人?谁?”她歪头想了一下。
“劈腿的那一个。”
经他一提,才隐约想起早在记忆中淡掉的那个人。“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一个对感情不忠实的背叛者,值得她记住吗?
是吗?不记得了?她还没有放很重的感情下去,所以,不在意。
“看完日出,该回家了。”
叶容华闷声不语。
“小容,你答应我的!”
“那……你要一直一直陪我喔!”持续讨价还价。
他敛眸,柔沉嗓音隐含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深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嗯。”她满意了,探手与他五指牢牢交握,只有他就跑不掉了。
天色完全大亮之前,两人一起回到湛寒住处。
孙旖旎立刻迎了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刚刚有一只死蛇妖想趁她不在,占地为王,被我从窗口踢出去——”接受到他冷冷瞥来的视线,自觉失言,干笑补上一句。“我、我不是在说你啦……”
湛寒懒得与她计较,低头轻声说:“你听到了,快回去。”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在你身边。”抽出被她紧紧缠握的手,另一手朝她轻轻一推,掌心发出一道光束将她弹回后方的躯体内,合而为一。“但,不会再让你察觉。”
“喂,你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孙旖旎不解。
“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他径自回了句。
孙旖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急忙抓住他探向叶容华的手。“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想让她忘记你了?”
“她这样叫好好的吗?”
“反正有惊无险嘛!你就——”
“然后不晓得哪一天,再让我吓掉三魂七魄吗?”
“她没有心理准备啊,你总得给她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我是妖吗?能接纳就是能接纳、不行就是不行,所谓的适应,只是强迫接受的另一种婉转说词。她怕我,怕得几乎魂飞魄散,这就是事实。”
她说过,不会怕、不会退的,但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怕了,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开,她没有自己以为的做足心理准备,能够全盘接纳。
“……她又不知道那是你。”孙旖旎低哝。
他苦笑。“就因为不知道,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她极度恐惧的就是他原本的面貌,这样他还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真的可以有未来?
为何人类对蛇如此惧怕,他也不懂,不是说万物平等吗?虎也噬人,最妖娆美丽的花妖也曾噬人惊魂,一条无毒的蛇伤不了人,可人类还是怕。他听过的故事里,说有人看到杯子里的蛇影,从友人家中回去之后就害怕得生病了,杯弓蛇影,胆战心惊。
蛇族,永远被人类所厌恶。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她如此惧蛇,又怎么能与他夜夜同床共枕?
他不能让那个画面继续留在她脑海里,就像那个为了杯子里从不存在、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蛇而生病的人一样。
孙旖旎顿时悄然,无话可驳。
在他纠结沉抑的眸光下,怔怔然松了手。
要亲手夺取这段记忆,他其实比谁都痛吧?她怎么会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就认为他无所谓?一次又一次抹去最爱的人对他的眷恋,一次又一次用陌生的眼神来看他,谁会不在意?谁会不心痛?
这人是傻子,情痴到底,仍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独自舔伤,痴执得不懂得回头的傻子。
一瞬的犹豫间,已让湛寒施下忘魂咒。
“你、你这是——唉,算了!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只要还能看着她,就不会。
纵使——得一辈子当陌生人。
“别想得太简单,你以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只有记忆吗?”
察觉她话中有话,湛寒仰眸。“什么意思?”
感觉。
记忆消失了,感觉不会消失。
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感觉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再重来一遍,喜欢的还是喜欢,他的忘魂咒左右不了这个。
所以她忘记了他,还是会爱。
他以寇军谦的形貌接近她,她依然心动。
这些,千年来他都不懂了,她再多说也无用。
等到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就会知道自己今天做了多蠢的一件事。
第8章(1)
那个男人——好怪。
中午,午休时间,终于把小鬼头搞定,一个个乖乖躺下来睡午觉,叶容华一个人坐在游戏间,整理散乱的游戏教材,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向那个总是沉静待在角落的男人。
那个住孙旖旎隔壁的男人,不是很讨厌靠近她吗?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一踏进绮情街,他就会将窗帘拉得密实,每次她目光移向他时,他就会回避,那么讨厌被她看见,又怎么会在有她的地方工作呢?
她想不通,也记不起幼稚园是什么时候多请了这个人手?
去问了园长,园长一脸意外。“他是你举荐进来的耶!”
园长一副“你怎么会问我”的表情。
幼稚园里个个都是女老师,体力有限,有时要搬动比较重的教材,很缺人手,早就想请个男助手了,当容华提起时,她便决定请他过来了。
他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不过总会默默把所有的事情做好,容华推荐的这个人,说实话她还挺满意的。
“我其实还想问你们几时交情这么好咧!”容华不太提自身的事,旁人也就雾里看花,但至少感觉得出她待这男人挺关心的,基本上会主动开口为别人说项就很不可思议了。
有吗?她和他交情很好?
记忆力,似乎多了许多空洞,像是她记得自己在河堤边吃着关东煮的心情是愉快的,却没有印象谁常跟她去,唯一的一次是寇军谦,可她一个人也能有如此飞扬的好心情吗?
她没有忘记每一道食物的味道及愉悦,但记忆中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品尝。
有时夜里,她本能地偎靠而去,扑了个空后才怔然自问,一直以来不是都只有自己独眠吗?
太多感觉,看似自然衔接,合理却也不合理,她说不出这种诡异感,开始不信任自己的记忆了。
就像——窗外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一样,陌生却又不陌生。
目光越过半开的窗扉,看见院子外的男人,正蹲下喂兔子。
小兔子似乎很怕他,他一靠近就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过去吃他给的食物,像是生怕自己会成为他的食物似的。
他是背着他们偷偷虐待兔子,还是天生就没用动物缘?
男人似乎很没辙,一把上前揪起它。
以为他恼羞成怒了,她急忙要上前阻止他对动物施暴——没用,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拎高它,小兔子抖得都快掉光一身毛了,他还是与它大眼瞪小眼。
“我不会吃你。”
他很严肃、一本正经地承诺着。
“要我发誓吗?基本上我吃素——好,是以前。”不堪良心谴责,他认命吐实,“那是因为她煮的东西太好吃了,她不让我吃素,我听她的——”
她发现,她居然有想笑的冲动。
这个冷面男子居然在对小动物发誓?他在搞笑吗?
“吃!”他命令,一副我是老大,你得听我的。
他这态度,要换作她是小兔子,也要怀疑那条胡萝卜其实下了毒好吗?
好笑的是,小兔子居然也满怀委屈地凑过去,乖乖啃了起来。
湛寒满意了。动物有本能的感应能力,知道远离危险与天敌,这他能理解,但每天都要来一次,实在很不受教。
以同样的手法喂完母鸡和池里的鲤鱼,他才走到树底下席地而坐。
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抚摸身畔的表情……竟让她读出一抹孤寂与落寞。
以前,有人陪着他坐在那里吗?
园长说,有时会看到她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可是她想不起来,她曾经做过这种事吗?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下午,到了发点心的时刻,湛寒将一箱饼干搬了进来,帮忙她分发完后,就一直站在教室的角落。
她写完白板,转回身来,不期然对上他凝望的目光……看起来好可怜,像是角落被妈妈忽略的小男孩。
这个冷漠寡言的男人,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不是她的错觉,瞧,她班上贴心可爱的小女生都开口了。“叔叔,我的给你吃好了,你不要哭喔。”
湛寒这才回过神来,摸摸女孩的发,摇了下头。
他看起来像是很想哭的样子吗?他不知道,只是想到以前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带着笑容,将今日的小点心送到他手上。
有一次,班上小男生抗议了。“容华老师,为什么叔叔有两份,我们都没有!”
她不慌不急,笑笑地回答:“一份老师的,一份是叔叔的,因为叔叔很乖,所以我要加倍疼他。”
“那我也要很乖很乖,容华老师也要疼我!”
“不行耶,我已经答应,只能宠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割舍是这么痛的一件事,每天回到住处,看着她为他布置的一切,里里外外,处处都是她的用心,她让这里变得……好温暖,像家。
不曾拥有过,可以不去想,但是在她给了他这么多以后,他脑海里全是这些过往的片段。
由她那里噬取的记忆,还收得好好的,藏在他的身体里,他拥有的是两倍的回忆、两倍的疼痛、两倍的……相思。
“要吗?”耳边,响起温软嗓音,才发现她站在他面前,递出手中的巧克力酥片。
“要。”这是她给的,他要。
“那我跟园长说一声,以后如果有多的,就给你好了。”
他抬眸,困惑地瞧她。“为什么?”
他以为,他们现在应该是陌生人才对,那他怎么还会对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好?
她笑笑地。“顺便而已,哪来为什么?”
这可以让他开心。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她就是没理由地感觉到了。
如果可以让他眼中的愁郁少些,她为什么不做?
下班前,她告诉院长,以后点心多订两份,费用由她的薪资里扣。
她承认,这样的好是有点不寻常了,只是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她就不忍心让他失望,莫名地想对他好。
园长奇怪地反问她:“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要说两遍?”
她愣了下。“我以前……有说过同样的话?”
家里没有人爱吃这类小西点,她本身也没有特别偏爱,那……
当时又是为谁?
观察那个沉默的男人,成了叶容华每日的兴趣和活动。
这男人绝对是最表里不一的代表性人物。
表面上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其实心里住着一个大男孩,在她发点心时,说一声坐好,就乖乖和一群孩子一样听从命令,好乖巧地等待她将点心放到他手中。
他不只一次看到他和小动物沟通,用“大家是文明人,希望我好好说你们也能好好听”的态度期许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