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锐的黑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发一语的离开。
若是早知大娘要他娶的人是她,他不会用一只猪仔跟她拜堂,他原是想让大娘难堪,结果却反而让她成了全苏州城的笑柄。
他很清楚这阵子苏州城的人全把寒家少夫人成亲当日与猪拜堂的事拿来当笑话说,换做是他被当成笑话,早就气得火冒三丈。
结果她不仅没怨他,还心平气和的把那只猪留下来,甚至为它取名向恭来自娱,她的豁达令他又恼又佩服。
气恼的是她能如此豁达,是因为不在意他,所以才能谈笑自若的对他说出他想纳几房妾室都由他。
佩服的是,他相信鲜少有女子在面对她这样的处境时,还能像她这般淡然处之。
他下意识看向左臂,当年被蛇咬伤的手臂早已痊愈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她温热的双唇吸吮着他手臂,那柔软的感觉与在他心里引起的悸动还留在他心底。
如今却只有他还记得这件事,不禁令他倍感惆怅。
被姐姐拦住,丁应司满脸的愤愤不平,“姐姐,他先是让你跟只猪拜堂,现在又纳了妾,他这么欺负你,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应司,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别气了。”她柔声安抚弟弟,拉着他往她的寝院走去。
晚了几步追来的银珠手里拿着一把伞,赶紧撑在两人头顶为他们遮雨。
丁应司怒气难消,“他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姐,你跟我回去吧,别留在寒府让他糟蹋了。”他明天又要押镖出去,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姐姐万一又受了欺负该怎么办?
“若是真的待不下去,我会离开这儿,但现在我还不能走。”
见他发梢、脸上都是雨水,丁挽秋取出手绢替他拭了拭,“应司,以后别再这么冲动,打人不能解决事情。”
“姐姐,你是不是担心被人说闲话,所以才不想离开寒府?”丁应司猜测。
“你想我会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吗?”
“呃,不会。”姐姐的性子说好听是一向淡泊,其实是对什么都不太在意,自然也不可能在乎那些闲话。
“那就是了,所以你别担心我了,等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刚才相公打了你一拳,有没有受伤?”她关心的问。
“他那一拳哪伤得了我。”丁应司扬起下颚自傲的道。实际上肩头隐隐传来阵阵痛意,只是他逞强的忍住不敢表露出来。
“应司,以后别再这么莽撞,若是相公不懂武功,你打伤了他该怎么办?”
“那混蛋敢这么对你,本来就该揍!”他怒道。
“你没想过打伤他的后果吗?寒家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别忘了咱们还欠寒家一笔钱。”她提醒弟弟。
“要不是为了那笔钱,你就不会嫁到寒家了。”想起这件事,丁应司咬牙道,“姐,你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才不肯离开寒家?”他恨透了自个儿的无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姐无奈同意嫁进寒家,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是。而是我已嫁进寒家,就有一份责任,哪能那么任性的说走就走?况且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也没有理由离开。”
丁应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寒见尘那么对你,这也叫好吗?”
“他只是纳个妾而已,又没苛待我。”
“姐,你怎么连这都不在乎!”寒见尘可是她的丈夫,他才刚娶了她便纳妾,难道她一点都不生气吗?
丁挽秋宠溺的抬手轻抚着弟弟气呼呼的脸,“我只在乎你还有爹娘,其他的人我都没放心上,所以他做的事伤不了我。”爹娘只生了她和弟弟,他们姐弟俩感情一向深厚,她明白弟弟是舍不得她被人欺负。
她的话让丁应司恼怒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些,“若是有一天姐姐在寒家待不下去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来带姐姐回去。”像想起什么似,他接着再说∶“我明天要再去押镖,这趟镖要送到关外,会去比较久。”
“应司,爹的年纪也大了,你没想过留下来帮他吗?”每次他押镖出去,她和爹娘便忍不住要为他担心,她很希望弟弟能留在苏州城,别再四处跑了。
“跑完这一趟镖,我就不再去押镖了,会留下来帮爹打理家中的生意。”他对经商不感兴趣,但姐姐受的委屈,令他打定主意要努力赚钱,好尽早归还欠寒家的那笔银子,让姐姐不再有所顾虑。
说话间三人回到寝院,见弟弟身上的衣裳都淋湿了,丁挽秋吩咐,“银珠,你去找件相公的衣裳给应司换上。”他们两人身量相当,寒见尘的衣裳弟弟应该穿得下。
“是。”银珠从橱柜里挑了件墨绿色的衣袍出来。
丁应司不肯接过衣物,嫌弃道∶“我不穿那混蛋的衣裳。”
“你恼的人是相公,又不是这衣裳,别闹脾气了,快去把衣裳换下,万一着凉了,你这趟镖就走不成了。”
在姐姐的劝说下,丁应司这才有些不太甘愿的接过衣物,走进内室换下身上的湿衣。
不久,见他换了身墨绿色的衣袍,外头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马褂,丁挽秋不由得怔愣住。
两年多前在恩泽寺后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他当时便是穿着这身衣袍,因为那时她曾亲自撩起他的衣袖为他吸出蛇毒,那时见到的袖口滚着一圈云纹白边,就和这件一模一样。
那人真的是寒见尘!
发觉姐姐的眼神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丁应司不解的问∶“姐姐,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她匆匆收回眼神。
那年遇见他之后,只要到恩泽寺抄写经书,她便会到后山走一趟,希望能再遇见他,可惜却不曾再遇过他,一直到半年后,她才渐渐忘了这件事。
时隔两年多再见,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抑或是早忘了她?
毕竟当年只有一面之缘,连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也许,他早已不记得她了吧。丁挽秋幽幽的想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怅然。
第3章(1)
“小恭、小恭,你在哪里?快出来。”
寒见尘不让她将猪仔养在寝屋里,她只好让银珠在屋外找了个地方安置它,可一早醒来,就没见到它,原以为它是去哪玩了,晚点会回寝院找吃的,可等了半天都不见它回来,丁挽秋有点担心,这才与银珠四处找猪。
“少夫人,不如我去叫翠儿姐和其他的人帮忙一起找比较快。”银珠提议道。
丁挽秋颔首,“多一点人帮忙找也好,你去吧,我先在这附近找找。”
银珠离开之后,她又找了一会,这附近都找遍了,最后她望向前方的一处院落,踌躇着要不要过去。
银珠告诉过她,那边的院落是寒见尘的书斋,不能随意闯入。
想了想,她提步走过去,询问守在院门前的一名男仆,“相公在里面吗?”
“回少夫人,少爷这会儿不在。”
“我养的一只猪仔不见了,我能不能进去找找?”
那名家丁听了她的话讶道∶“咦,少夫人在找猪吗?刚才是有一只小猪跑进来,我们想抓住它,可它跑得很快,没来得及抓住。”
“它还在里面吗?”她连忙问。
“还在,阿庆正在里头找。”
“我也进去帮忙找吧,听见我的声音,它也许很快就会出来。”
“这……好吧,少夫人请进。”那名家丁退开几步让她进来,接着告状,“少夫人,那猪方才跑了进来,弄乱了不少东西,只怕少爷回来见了会生气。”
“是我没看好猪仔,相公那边我会向他解释,你不用担心。”丁挽秋温声说道。
走进去后,便看见里面有个院子,栽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此刻春花正开得灿烂妍丽,树梢上还有雀鸟在嬉戏鸣叫,十分清幽,她打量了几眼后,轻声唤道。
“小恭、小恭……”上回被寒见尘听见她叫它向恭,引来不满,从此她改口叫猪仔小恭,免得再惹来非议。
她一边找一边叫,似是听见她的声音,不久,前方的廊道下窜出了一抹猪影,这时,也正在找猪的一名男仆看见它,飞快的扑过去想抓住,嘴里没好气的咒骂,“好啊,你这只该死的猪终于出现了,被我抓到后,非宰了你烤来吃不可!”
似是察觉到危险,小恭立刻迈开猪蹄调头逃走。
那男仆赶紧追过去,见状,丁挽秋也连忙跟了过去,最后追到一间屋里,只见那名男仆已一把抓住了小恭,猪仔拼命的在他手里挣扎低咆着。
男仆对着猪仔一脸恶笑,“被我逮到了吧,看你还往哪里跑,你等着被我扒皮烤来吃吧!”
她赶紧朝那名男仆走去,出声劝阻,“这是我养的猪,能不能把它交给我?”
男仆回头一看,有些错愕,“少夫人?”
“对不住,它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没看好它才让它跑出来捣乱,能不能把它还给我呢?”丁挽秋唇边挂着一抹浅笑,好声好气的商量。
她脸上的笑容温煦得让人难以拒绝,且以她少夫人的身份他也不敢拒绝,男仆忙不迭将猪仔提到她面前,“少夫人千万别这么说,这猪还您。”
丁挽秋抱住递到她面前的猪仔,接着抬首问∶“它弄乱了哪些东西,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来整理。”小恭似是有灵性,知道没危险了,一到她怀里便不再挣扎,乖乖任她抱着。
男仆连忙摇手,“那些东西咱们会整理好,怎么能让少夫人动手。”
“你还是带我去看看,我想知道它弄乱了哪些东西。”是她没看好猪仔让它跑来这里胡闹,她不想给下人们添麻烦,打算亲自将它弄乱的东西整理好。
“是。”见她坚持,男仆领着她走向隔壁房间,推开房门后,回头向她解释,“少夫人,这间房间是摆放漆器的地方,作坊所做的漆器都会取来一件摆在这儿当样本。”
丁挽秋跟着他走进屋里,里头设置了许多木架,架子上摆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漆器,小至碗、盘、花瓶、杯子、各种食盒,大如柜子、桌几、屏风都有,而地上翻倒散落了不少漆器,想必就是小猪跑进来弄乱的。
她将怀里的猪仔塞给那名男仆,“你帮我把它送回寝院去,让银珠看着它,我来收拾这儿。”
原以为她方才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她真的打算亲自收拾,男仆赶紧道∶“少夫人,这些奴才来收拾就好了,您回去吧。”
丁挽秋扶好脚边的屏风,再捡起一只漆盘,温笑道∶“这儿是我养的猪弄乱的,我自当负责,你快帮我把小恭送回去,省得它逃掉又来胡闹。”
看她动手收拾掉落一地的漆器,男仆心中对这位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的少夫人油然升起一抹好感,没再说什么,抱着猪仔转身出去。
将掉落地上的漆器一一捡起放回架上,丁挽秋这才有空细看这房里的漆器,讶然的发现这里的漆器件件精美绝伦。
她不是没见过漆器,丁家也有些用具是漆器,但那些漆器没有一件比得上这里的。
她随手拿起一件描金的双耳葫芦瓶,上面用金漆描绘一双翱翔的凤凰,华美逼人,再拿起一只红色的食盒,上头雕绘的山水清悠细致。
她的眼神再望向旁边的一只黑色的碗,碗上雕琢的两条红色鲤鱼栩栩如生,宛如要从碗上跃出来。
再往旁看过去是一只漆盘,上面绘着两只猫儿在戏蝶,那猫儿和彩蝶的模样亦是活灵活现。
最后她拿起一只漆瓶,瓶身是绿色的,一枝白色寒梅绽开在瓶身上,白梅一直沿伸到细长的瓶口处,乍看之下就仿佛插了一株真的白梅在那儿。
她对这只漆瓶爱不释手,正专注欣赏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啊,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回头,看见寒见尘不知何时走进来,在他旁边还站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杏目桃腮、明眸皓齿,生得十分明艳。
方才说话的想必就是她,那名女子看她一眼,见她没答腔,娇艳的俏颜有些不悦,“我问你话你没听见吗?快说,你是谁,怎么会闯进见尘哥哥的书斋?”
听见她的话,丁挽秋立刻知晓她的身份,她就是寒见尘带回来的那名侍妾吧,她不疾不徐的答道∶“我养的小猪方才不慎闯进来弄乱了这儿,我在这儿收拾。”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一直没开口的寒见尘终于出声。
察觉他对眼前女人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女孩想了想,脆嗓问道∶“见尘哥,她该不会就是你大娘强逼你娶的那个女人吧?”
“嗯。”寒见尘应了声。
得到答复,她立刻高傲的仰起下颚,自我介绍,“我叫姚含青,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她们两人虽然没见过面,但她相信丁挽秋应已知道她的身份。
丁挽秋轻轻颔首,表示知道。
“东西我都整理好了,相公,我先回去了。”先前对他带回一名侍妾的事,一直不太在意,但方才见他们俩并肩站在一块,心房不知怎地突然一紧,隐隐有些窒闷,让她不想多待片刻。
她急着离去的模样,令寒见尘剑眉微蹙,“为什么不看好那只猪,让它乱跑?”他并不是想责怪那只猪的事,而是见他回来,她便急着离开令他有些恼怒。
她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
听他语气里透着丝不悦,她低声道∶“以后我会看好它,不会再让它跑来这里。”说着,她旋身要离开。
“等一下。”姚含青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她不解的回头。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瞟了眼她手上拿着的物品。
丁挽秋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那只白梅漆瓶,她将白梅漆瓶摆回架上,澄清着,“我不是故意要带走这只漆瓶,只是见它十分精致,忍不住拿起来仔细观赏,一时忘了放回去。”
寒见尘觑了眼她摆回架上的漆瓶,再望向她,“你喜欢这只漆瓶?”这是不久前才做好的,使用了很特殊的雕漆技法,制作失败很多次,只有这只细颈漆瓶成功了。
“它很美,在看到它以前,我不知道漆器也能做得这么巧夺天工,一点都不逊于瓷器。”在见了这些漆器后,她才明白为何寒氏作坊所制作的漆器会被选为贡品,精美得让她叹为观止。
想了想,她忍不住问∶“这些漆器是怎么做的?”
“你想知道?”他眉翼轻扬,眸里隐隐流露出一抹异样的情绪。
“嗯。”她轻轻颔首,在看了这屋里的漆器后,她很好奇如此精美的漆器是如何制作的。
深邃的黑眸凝觑着她,他说了句出乎她意料的话,“明天我去作坊时可以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