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脸上,丁挽秋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随口扯了个话题,“听说你想学做漆器?”
“咦,是王大娘说的吗?”她想学漆器的事只在昨天对王大娘提过,没想到王大娘会自个儿跑去对他说。
“嗯,为什么想学?”
“那日在书斋看到的漆器,我都非常喜欢,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漆器,所以忍不住想学着做做看。”她眸里透出一抹期待,“我可以学吗?”
寒见尘只是看着她久久不语,丁挽秋不禁有些紧张,“不可以吗?”
他这才缓缓开口,“只要你不怕辛苦,回来后我可以安排找人教你怎么制作漆器。”当年他之所以回来接手寒氏作坊,正是因为寒家所生产的漆器精美绝伦,他不愿让寒氏作坊就这样垮了,才会辞官回来将作坊重新撑起来。
“真的吗?”听见他的话,她面露惊喜。
“只要你吃得了苦。”她想学他便会让她学,只是怕她学了几天,就因为辛苦而放弃了。
“苦瓜、苦茶、苦果我都吃过,我一点都不怕吃苦。”丁挽秋笑容灿烂。她是很有耐性的人,只要他愿意让她学,她有把握能学会制作漆器,不会半途而废。
听见她的话,他低笑了一声。
看见他冷淡的俊颜上掠过罕见的笑容,她睁大细长的眼注视着他唇边那昙花一现的笑意。
这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剧烈震动了下,正痴看着他的丁挽秋没防备,冷不防朝前方跌去。
等稳住身子后,她赫然发现自己竟跌进了寒见尘的怀里,她赧红了脸,急忙想爬起来坐好,然而路不知怎么一直很颠簸,让她一时起不来。
“别乱动,这一段路不好走。”他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丁挽秋这才察觉他扶着她的腰,将她安置在他腿上,这让她心口莫名咚咚咚的躁动起来。
偎靠在他胸前,她不敢抬头看向他,呼吸里尽是他的气息,令她的思绪有些迟钝,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于是乖顺的任由他搂抱着她。
寒见尘垂眸睇看着柔顺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她,一向冷漠的俊颜几不可察的闪现一抹温柔,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轻抚她的发丝。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手指很温柔,丁挽秋有些乱了心绪,胸口的鸣动声大得让她觉得也许他都听见了。
她不敢抬首去窥看他此刻的神情,悄悄吸着气,想缓和急促擂动着的心律,她矛盾的希望这颠簸的路赶快走完,却又暗自希冀能在他怀里待久一点。
这个人是她的夫婿,两年多前她曾对不知姓名,只有一面之缘的他心动过,后来虽然淡忘了,可再想起他,当年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似乎又苏醒了。
明明觉得那令自己动心的人就是自个儿的丈夫,这样的缘分让她喜悦不已,可忆及成亲那日他拿一只猪仔来跟她拜堂成亲,没几日又带回一房妾室,丁挽秋胸口就忽然像被什么堵塞住了,闷得有些难受。
如果寒见尘仍是个“陌生人”,对于那些事,她依然能毫不在意,可淡然的心已经再次放入他的身影,便无法再淡然了,他似有若无的好令她眷恋,而本来不在乎的事,也无端在意起来。
思绪随着颠簸的马车起起伏伏,不久,路面总算平坦下来,丁挽秋赶紧离开他的怀抱,坐回原来的位置。
她不敢纵容自个儿贪恋他怀中的温暖,唯恐她会沉溺进去。
她提醒自己,他的心系在另一名女子身上,那里没有她留驻之处,她该像先前所想那样平平淡淡过她的日子就好,不该对他有任何妄想……可心里已给了他一个位置,又怎能轻易恢复以前的平静?
“你怎么了?”敏锐的察觉她突然有些低落,寒见尘关心问道。
“没什么。”
她敷衍的回答令他不满意,注视着她再问∶“可是方才颠簸得有些难受吗?”
“嗯,我闭目休息一会儿。”说着,她轻合上眼,借此躲开他的视线。
须臾,察觉有丝冰凉抹上她的人中,她讶异的张开眼。
“擦上这药膏也许会让你好过一点。”说着,他再拈起药膏抹上她的两鬓。
她张了张口,想叫他不要对她太好,那样她真的会忍不住产生不该有的奢望。可话到唇边,迟迟无法吐出,只能改成两个字,“谢谢。”
“嗯。”他轻应一声收起药盒,张口正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
她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这是哪里?”
“羊城,我们要在这里吃过午饭再上路。”寒见尘率先下了马车,接着朝她伸出手,“下来吧。”
看着他伸来的手,丁挽秋犹豫了下,然后缓缓伸手搭上去。
当他的手握上她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窜进了她的心底,轻轻搔动了下。
赶了一天的路,入夜后他们在春水镇的客栈过夜。
梳洗过后,丁挽秋坐在床榻边,神色透着丝紧张。
由于春水镇这几日有庙会,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客栈里只剩下三间厢房。
他们一行加上马夫共有八个人,分住三间房。她与寒见尘是夫妻,孟广仁理所当然安排他们住在同一间房,另外六人则分住两间。
她原以为寒见尘会拒绝,没想到他却什么都没说,方才吃完晚饭,他与孟广仁还有事要商量,便让她先回房间。
成亲以来他们不曾同房,却要在远离苏州的春水镇同床共枕,她不禁有些惶然不安。
罢了,别再想了,先上床睡吧,等他回来她假装熟睡了,不理他就是了。
打定主意,丁挽秋躺上床,睡到内侧,留下外侧给他。
刚躺下不久,便听到开门声,她连忙闭上眼,佯装睡着了。
她阖着眼,听见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在脱衣,然后身侧有人躺了下来。
她身子不由得一僵,动也不敢动,紧闭着眼,下意识的屏住了气息,但即使看不见,还是能隐约感觉到旁边那人的体温和气息,反而更加在意。
突然,寒见尘的嗓音窜入她耳里,“你再屏着气,会窒息。”
她诧异的睁开眼楮,看向他。
他那双凛锐的眼也正觑着她,“你不想跟我同房吗?”语气比往常低沉了些。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仿佛想解释什么,接着又说∶“这客栈房间只剩三间,若我再分去一间,广仁他们会不够位置睡。”
她颔首表示明白,“我没有不想跟你同房,我是担心你不想与我同房。”成亲这么多日,一直是他不愿与她同房,不是她。
“你没有那么想就好,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寒见尘收回投向她的视线,闭上眼。
见他似是要睡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他们已成了亲,却生疏得像陌生人。
对了,他们连洞房花烛夜都没有呢,这样也算是夫妻吗?她自嘲的想着,心头渗进了丝酸涩。
须臾,耳边突然再传来他的话声,“若我睡在这儿让你不自在,我可以到桌前睡。”
“我没有不自在,你不用去桌前睡。”她连忙道。
“但你身子一直很僵硬,这样会睡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身子很僵硬?”她讶问。他又没碰到她,怎会知晓此事?
“我们同睡一榻,我自然能感觉得到。”说着,他起身要下床。
她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他,“你睡床吧,我没关系的。”
“你不用勉强自己。”他回头看向她,墨黑的眸里闪动着什么。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睡觉时身旁多了一个人,不过你放心,我适应能力很好,很快就能习惯了,你躺下来睡吧,不是说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吗?”
看了她一会儿,寒见尘重新躺下,过了片刻,忽问∶“你怨我吗?”
他没有指明是何事,但丁挽秋明白他指的是成亲时,他拿猪仔代替他拜堂的事,还有成亲数日对她不闻不问,甚至带回侍妾的事。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怨过你,只是有点好奇为何你会那样对我,但后来听说了你跟你大娘的事,便释然了。”她没撒谎,她先前是真的不在意,更不曾怨过他。
只是知道他就是两年多前在恩泽寺的后山遇到过的那人,她以为自己真的淡忘了当时有过的情愫,谁知道对他的情意只是藏得深,连她也没有发现,其实从未忘却,才会令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再次起了波动,那些原本不在意的事,也变得在意起来,光想着他当年的和善,对比着如今的冷漠,重逢的喜悦里就渗入的苦涩,更别提他的心可能已遗落在另一个女子身上,这事实会令她有多难受。
她终究只是一个平凡人,受着七情六欲的牵引,一旦在乎了,就无法做到真正的豁达。
想了想,她再说∶“你大娘很后悔当年没善待你母亲。”昨日她去禀告婆婆她要与他去找野生漆树林时,婆婆曾约略提及往事,最后说——
“当年是我错待了见尘的母亲,所以见尘才会那么怨我,他之所以冷落你,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挽秋,我希望你不要步上我的后尘,见尘带回的那个侍妾,不管如何你都不要亏待她。”
第4章(2)
听见她的话,寒见尘久久不语。
就在她以为自个儿的话不中听,惹怒了他时,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嗓音。
“我娘已过世,她后悔了又有何用。”幼年时,他亲眼目睹大娘是如何欺凌母亲,但那时他无能为力,保护不了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即使大娘在母亲过世后,待他极好,那也弥补不了母亲所受的苦。
不过再深的怨,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磨,他现在对大娘虽仍是无法原谅,但也早已不若当年那么恨了,否则几年前得知作坊被李记逼得快经营不下去时,他也不会回来接手。
犹豫片刻,他出声道∶“拜堂时,让你受委屈了。”
她讶异的觑向他。
他伸手轻轻拨开散落她颊边的发丝,低声解释着,“因为大娘的事,我迁怒于你,用一只猪仔与你拜堂,委屈你了。”这件事是他错待了她。
他是在向她道歉吗?丁挽秋有些意外,思量了下启口道∶“那件事我不在意。”真正令她在意的是他带回来的那名侍妾。
她想问他,为何才成亲数日,他便带回姚含青,是因为他倾心于她?还是他们俩情投意合?然而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的回答令寒见尘瞳眸微黯,他很想问,是因为她不在意他,所以才不在乎他那么对待她吗?最后他还是迟迟没有问出口。
长夜漫漫,两人各怀心思,没有人再开口……
晌午时分来到临泽县,丁挽秋指引着众人往左方的大山前进。
来到山下准备要入山时,寒见尘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话,她当下改变了方向,改从另一条路上山。
山路崎岖不平又窄,马车进不去,一行人必须步行入山。
山径两旁全是翠绿的竹林,一眼望去似是看不到尽头,走了半晌后,孟广仁问∶“少夫人,咱们还要再走多久才能到?”
她抬首望了一眼,“约莫再一刻钟吧。”说完,手忽然被握住,她侧首看向走在身侧的寒见尘。
“山路越来越崎岖。”他解释。
所以他是担心她不小心摔倒吗?心里淌过一丝暖意,垂眸望着被他握住的手,她唇边泛开微笑,打趣道∶“那你要拉好我,可别跌倒了。”
见她故意把话说得好像是他走不好路才要拉着她,寒见尘轻挑眉峰,“我会拉好你。”深邃的黑瞳里掠过一丝笑意。
跟在他们身后的孟广仁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颚。奇怪,不是听说少爷不喜欢这位少夫人吗?怎么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但若不是这样,成亲那天少爷干么用一只猪跟少夫人拜堂,还成亲没几日就带回了个侍妾?
还是说因为少夫人带他们来找漆树林,少爷感念她,所以决定好好对待少夫人?他想了半天,也没个肯定的答案。
山风徐徐吹来,透着凉意,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丁挽秋原本轻盈的步履渐渐变得有些沉重起来,她轻拭着额上沁出的薄汗。
瞥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她不禁希望这条山路能走久一些,因为等回到寒府后,她与他就不可能再像此刻这么亲密了,不管他这两日对她好的原因是什么,她只想暂时忘记那些烦心的事,静静感受与他在一起的时刻。
看着前方的竹林越来越稀疏,她无声的轻叹一声,松开了他的手。“我们到了。”
闻言,孟广仁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这是一片平坦的高地,周遭没有遮蔽视线的林木,视野开阔起来能将底下的景物尽收眼底。
朝下眺望,很快的就看见底下有几个鬼祟的身影,孟广仁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扬声道∶“兄弟们,给我把这些一路跟踪咱们的家伙全都抓起来!”
“是。”另外三人高声应诺,孟广仁带头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丁挽秋站在上面看着,她方才在上山前,被寒见尘告知这一路上有人暗中跟着他们,要她先别带他们到漆树林,先往别的地方走,好逮住这些人,因此才带他们来到这片高地。
很快的,她见到孟广仁已抓住了一个人,丁挽秋不解的问∶“相公,这些跟踪我们的人是谁?”
“还不确定他们的身份,等广仁把人带上来就知道了。”
等了片刻,孟广仁将人带来,从包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把人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厉色质问∶“是谁派你们来跟踪我们?”
被他绑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抹青涩,紧闭着嘴不开口。
孟广仁二话不说,一拳揍了过去,让他当场喷出一口血,“说不说?”他粗犷脸上少了原先的豪迈,多了一抹戾色。
瞥见自己的三个同伴也被抓住,带了上来,那少年怒道∶“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你休想从我们嘴里问出什么!”
“很硬气啊,你说要杀要剐随便我是吧?”孟广仁抽出一柄匕首,贴着少年的脸颊刮了刮,“你说你想从哪里被剐起?是鼻子、脸颊、嘴巴,还是肩膀、胸口?”一边说着,孟广仁手里那把锋利的匕首贴着他的身子一边移动。
见少年神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血迹,丁挽秋见了不忍,很想劝寒见尘放了这些人,但她明白,这件事不是能因一时心软随便管的,只能别过头不去看。
少年吓得微微颤抖着,另一名同伴看不下去,急忙出声道∶“别动手,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