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温暖的御书房,宇文江腾首先看见垂手而立的于堪。
「儿臣叩见父皇。」他还来不及拍去肩头的雪花便应声下跪。
「皇儿辛苦了,为海极除了大患。」同光皇帝笑呵呵地上前搀扶。
「父皇,既然儿臣有功,父皇可不可以给儿臣一个赏赐,留一条人命?」跪着的宇文江腾用力叩着头。
慈祥的老人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堪后沉下脸来。「你所谓何事?」
「回春楼一事,请父皇交由儿臣处置。」
「你可知有朝廷命官死于回春楼?」以同光皇帝和善的个性,他不喜造杀业,可此次这个凌依莎,给他带来不少烦心事,他没必要把仁慈浪费在一个贱民上头。
「儿臣知道。」
「那皇儿不会忘掉皇朝律例吧?」
「请父皇开恩!」
「皇儿,那个贱民女子有什么好?」
「她也许与海极格格不入,但在儿臣眼里,世间女子无一人能与她相比。」
年迈的同光皇帝倒吸一口冷气。「你这又是何苦?你要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何向朝廷官员交代?」
「儿臣愿承担一切后果。」
「一切后果?你以为有这么容易承担吗?总之凌依莎必须死!」同光皇帝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说着。
「父皇。」宇文江腾大惊失色。
同光皇帝很少杀人,但凌依莎对两位皇子的影响惊动了这位老人,为了海极与皇室的安宁,他选择听从于堪的安排。
「皇儿,你一路奔波回惊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凌依莎与回春楼的事,朕不想再听。」
「父皇,儿臣绝不放弃。」宇文江腾起身,毅然推开御书房的门,跪在寒冷的雪地中,「请父皇收回成命,否则儿臣不起来。」
「来人呀,将三殿下扶回星霄殿。」于堪面容严肃地下令道。
「谁敢!」他厉声一喝,抽出腰刀,插入地面的深雪中,刀影的寒光与雪地的莹白交映出耀目的冷芒。
同光皇帝痛心疾首地道:「明日,于爱卿,一定要在明日问斩回春楼众人及凌依莎!朕想要回自己的儿子们。」他将所有的罪过都记在她头上,并冀望除掉她以后,儿子们能不再痴迷。
「请皇上保重,明日微臣将与皇上一起监斩犯人。」
寒风袭来,吹动御书房的帐幔。同光皇帝看着跪在雪中的儿子轻声道:「江腾,让父皇替你斩去这扰乱人心的妖女。」
一直到同光皇帝离开御书房回寝宫休息,宇文江腾仍拖着疲惫的身心跪在苍茫雪地里。他肩头铠甲上积满厚厚的雪花,雪水在他发间融成水气。
不管多辛苦,他都会坚持到底。
「三爷,属下打探到消息,皇上似乎明日就要对莎小姐动手了。」猎鹰在江腾身后低语。
「猎鹰,我们的人进京了吗?」宇文江腾神情凝重地问道。
「回三爷,我们的人还在两百里之外,大雪难行,来不及赶到京城。」
「猎鹰,我不在乎被父皇责罚,不在乎全天下的人如何看我,明日就算是劫法场,也要把小莎救出来。」他会拚尽全力维护心爱的人。
「爷,猎鹰明白了。」
宇文江腾沉沉地点点头,闭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吸进冰冷的气息。
※*※*※*※*※
暴雪无休无止,吞没朝霞和日光,更把天地化成一座冰窖。就在沁阳城内的百姓都缩在家里围着暖暖的火炉时,城北的法场响起隆隆的擂鼓声。
惶恐莫名的回春楼众人被押到法场中央,被五花大绑的她们个个面无血色,棠英吓得瘫软在地,小桔与莹霜嘤嘤哭泣着,而疼她的娘早已陷入昏迷。静默无语的凌依莎,双眼无神地看向远方,神色苍白。
「皇上驾到。」声势浩大的仪仗从皇宫方向出现,装饰繁复的龙车凤辇来到了法场。
同光皇帝被搀下玉辇,移步进入法场北面的大帐内,丞相于堪紧随其后。
目睹同光皇帝的到来,凌依莎不由得牵出一朵苦笑,她似乎看到自己的死期。
「莎小……姐,皇……上来了,我们是不是……死定了?」小桔小声地问道。
「小桔,是我害了大家。」凌依莎秀气的眉皱成一团,愧疚不已的道。在泪眼朦胧中,她好似看见宇文江腾带着猎鹰在层层士兵之间移动。
「莎小姐……这不怪妳,一直以来大家都受到妳的照顾和帮助,能一起死,我们也心满意足。」冻得全身打哆嗦的莹霜说道。
凌依莎泪如泉涌,这些被她牵连的人是她的亲人手足。
鼓声渐息,于堪向同光皇帝行礼之后,拿出长长的圣只,朗声宣读着回春楼众人的罪名,低沉的声音响彻漫漫天地。
「加害朝廷命官,罪无可赦,斩立决!」最后几个铿锵有力的字句听在回春楼众人耳中,犹如敲响丧钟。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法场,一瞬间,除了凌依莎,大多数人陷入一片空茫。
「行刑。」
当刽子手上前拖人时,众人才回到残酷的现实,哭号不断。
「女儿……放过我的女儿啊……」芸妈妈发了疯似的厉声尖叫。
「我不要死,呜呜,我不要死。」有人歇斯底里的哭喊。
「大爷饶命啊,我们不想死啊。」
早有心理准备的凌依莎啥着泪,拚命地向人墙外的宇文江腾摇头。她明白他的意图,但她又怎么能陷他于不义不孝的境地?
「快,时辰已到,立即行刑。」眼见场面有些失控,于堪失去耐心的大吼。
「且慢!儿臣参见父皇。」
法场外不知何时停了一顶轿子和一队人马。众人定睛一看,自那顶明黄轿上下来的,正是当朝太子宇文浩腾。
浩腾!凌依莎的唇蠕动,却叫不出声来。这一幕,日夜在她梦里出现,此时梦境成真,震撼却并未减少。
她想他,想得不得了。这个漫长的冬天让她的心凝满思念,长长的距离,无数寂寥的深夜,酝酿出她快要溢满心房的思念与爱恋。
「你怎么回来了?」同光皇帝震惊的起身。
「回父皇,儿臣不小心染上风寒,不得不回惊调养。」
「既然如此,你就回宫好好休息,来人,送太子殿下回宫。」
一旁的于堪心中大叫不好,他速战速决就是为了提防太子爷回返,没想到还是棋差一着。
「儿臣本欲回宫休养,可才进城便听说有朝廷命官被害,心忧父皇伤神,特意过来查办此事。」他冷酷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移向于堪。
不动声色的宇文浩腾只是这样静静站着,就使帐中的气氛变得慌乱。
「太子殿下,此案审理告一段落,已找到真凶,不如殿下与皇上一同回宫……」
「于丞相,我想听听这事的前因后果。」他淡然的语气不愠不火,自他踱进场内,几乎没关注过凌依莎一眼。
「这……」
「案子已审理结束,难道你想在此顶撞朕?」同光皇帝沉不住气,怒瞪着他。
「儿臣不敢,只是听说何侍郎大人被谋害了?」
「的确如此,何侍郎就是死在回春楼。」他相信就算浩腾再胆大包天,也压不倒海极律例。
「是吗?这就奇怪了,」宇文浩腾微一转身,竭力压下身体的疲累,日夜不停的策马狂奔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负荷。「适才本太子在来这里的路上,才恰巧碰到也来看热闹的何大人!」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何大人,你还不快出来。」宇文浩腾双手负在身后,退到一旁。
「微臣参见皇上。」中等身材的男人排开人群跪下。
于堪见了他面无血色,而同光皇帝则抖着双手,嘴巴张得大大的。
此刻雪越来越小,苍白的天际露出一角湛蓝晴空,金灿灿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半个头来。
「何大人?真是何大人!」在场的其它官员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响。
「昨日微臣到城外表舅家里贺寿,喝得太多,误了回城的时机,所以就在城外住下了,没想到今日回来竟听见我死了的传闻……」
「他不可能是何大人!」于堪大声疾呼。
「于丞相,他不是何大人,那谁是何大人?」宇文浩腾阴鸷地问道。
「真正的何侍郎已在昨夜被回春楼的婢女杀害。」
半瘫在湿滑地面的棠英睁大眼睛,死盯着法场中笑呵呵的何大人。那人不是已经被她失手刺死了吗?
「于大人,下官求你了,下官没死。」何大人哭笑不得的说着。
有几位吏部的官员按捺不住惊奇,赶袂来到他身边仔细盯着他。
「于大人,他真的是何大人。前年我们一起骑马出了意外,那时留下的伤口还在呢。」与何侍郎交好的官员迟疑地证明着。
「不可能!来人啊,把何侍郎的尸体抬上来。」同光皇帝愤怒的下令。
第8章(2)
漫长的一刻钟过去,领命而去的护卫转回来。
「禀皇上,昨日停放在吏部的何大人尸体不见了。」
同光皇帝身子一软,倒向桌旁的太师椅。
于堪五内俱焚,他已加派人手防范,没想到还是未能阻止有人动手脚。
「皇上,于大人,下官真的没事,又怎么会有尸首呢?」何大人诚恳的说道。
「你不可能是何侍郎。」人被调包了,于堪心里相当清楚。
「于丞相,如今事实已摆在眼前,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怎么做一朝丞相?」宇文浩腾冷不防地插口,狠狠地打得于堪措手不及。
「于大人,你要还是不信,可以问问下官的家人,下官的父母、拙荆都随下官一同来此了。」顺着何侍郎手指的方向,何家众人都在人墙外朝这边看着。
「真的是何大人的家人啊!」
「一点都错不了,那是我的远房亲戚,不会错的。」
官员的窃窃私语响成一片,无数怀疑、猜忌的视线投向于堪。
「该怎么办?丞相,大事不妙啊。」接过太监递来的巾帕,同光皇帝抹掉额上冷汗,压低声音悄声道。
「皇上莫慌,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于堪清清嗓子,大声叫道:「召柴伦到此。」
半刻钟之后,睡眼惺忪的柴伦被带到法场内。
「柴伦,将昨夜的事都原原本本的禀报上来。」未等柴伦行礼,于堪便急不可待地说道。
「昨晚?于大人是指昨晚的什么事?昨晚下官在家睡觉,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柴伦一脸疑惑的样子。
「柴伦!在当今圣上面前,你竟敢欺君犯上!」于堪气急攻心,不可置信的怒吼。
「于丞相,回宫吧,哈哈,回宫吧。」同光皇帝颓丧地笑着,灰头土脸地离开御座上了凤辇,无声离去。
「哟!这不是回春楼的芸妈妈吗?妳们犯什么事了?莎小姐,妳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柴某给妳请个大夫看看?」柴伦回头一见凌依莎,笑得亲切无害。
「于丞相,还不放人?难道要等到全沁阳城的人都来看笑话?」宇文浩腾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指向于堪的刀。
于堪万万没想到,自己颜面扫地不说还赔上大半生的名誉。想着想着,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瘦长的身体直直地倒向雪地。
「不好,快请大夫。」
列席的官员慌乱起来,进出叫嚷,护卫及士兵们也乱了章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一团混乱之际,娑罗挤过人群,上前替凌依莎松了绑。
重获自由的她先稍稍安抚过芸妈妈及其它人之后,立刻排开人群跑到法场边,拉住身着铠甲,一脸消沉的宇文江腾。
宇文浩腾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自从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沁阳,到安排布局、处理善后,他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过,心中无时无刻不是充满担忧焦急的,生怕她受伤受委屈,可她最后还是选了江腾吗?
胸中积压的疼楚一涌而上。他该怎么做?强押她回来?还是杀了江腾?在情绪即将失控之际,他决定离开。
凌依莎拉住宇文江腾。「江腾,江腾,江腾,你还愿意跟我一同去爬树摘梅子吗?」她晶莹的星眸中含着泪水与祈求的看着他,她需要他的谅解与祝福,否则她不能心安的和浩腾在一起。
见她一向活泼灵动的眼眸中满含歉疚,原本圆润的小脸削瘦不少,他向来不忍拒绝她的要求,这样楚楚可怜的她,他怎能拒绝。「好!」
「江腾,你还愿吃我做的蚵仔面线吗?我保证下次绝对无毒又好吃。」
「好!」他早想过,只要她能平安无事,他愿意放手祝福她。
「真的哦,说话要算数。」她面容惨白,鼻头发酸。
「即使被妳毒死,也不敢有怨言。」脸上堆满遗憾不舍的笑,他努力隐藏起自己的心痛。
「讨厌啦,说了不会有毒嘛,我还会给你做冰淇淋的。」
「嗯!快去追他吧,再不去,妳就要急死了。」宇文江腾笑着催她。
「江腾,以后做哥儿们,永远的哥儿们好不好?」她扯住他的衣袖,渴望的看着他。
「一言为定,一辈子的哥儿们。」
「谢谢你,江腾。」凌依莎感动地伸出玉臂给他一个大力的拥抱。
接着她放开全身僵硬的他,转身往回跑。
「妳永远都不会知道,答应妳是一件多么痛的事。」宇文江腾紧闭眼睛,轻轻呢喃,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伤心。
凌依莎横越法场,冲出人群,朝宇文浩腾离去的方向望去,可他的轿子早没了踪影。
「跑那么快干么!」她气得嘟起了嘴。她当然清楚他在想什么,她要去向他解释清楚,再也不要让那些无谓的猜忌阻挡在他们之间了,她会好好安抚他那颗因她而不安的心。
打定主意,她直闯金霄殿,然而现实却比她想得艰难许多。
还没到达金霄殿,她就被禁军拦住,以往她并不会遇到这样的刁难。
「你们应该都认识我,我要见太子。」不顾一身疲倦,她坚持说道。
「莎小姐,回去吧!太子有令,谁都不见。」银狐站在守卫之后规劝。
「银狐!我一定要见到他。」
「太子已不在宫中,小姐请回。」
「你骗我,你从不会离开他半步。让我见他,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他。」离别之后的日日夜夜,对他的爱意和思念她都要一次说给他听。
「他不会见妳的。」
「让我见他……」泪水垂落,焦急又气愤的她不要命地直往里头闯,娇弱的身子硬去推挤守卫,某个守卫脚下一滑,手里的刀意外地扬起直插向她的眉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时间彷佛静止了,凌依莎也愣在原地。
待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嗓音在怒吼,「妳这个该死的女人!」
声音未歇,她已被拉离危险,投入他温暖的怀抱。
宇文浩腾搂住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敢相信要是他晚了一步该怎么办,他气息不稳地瞪着她。她不是选江腾了吗?为什么还要搅乱他碎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