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些话里,她知道唐则安收养她是件极不寻常的事,知道他为她付出不少心力,知道她的存在很可能会害了他,还知道他有个感情很好的女友叫李瑞芸,而他……早上匆匆赶去机场就是为了接她……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唐则安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回想这三个多月来,他是真的对她很照顾,但既没有血缘关系,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如此付出?是什么原因,让他冒着被父母、女友、外界发现的危险,领养她?
“其实,总经理已帮你治好脸了,等于帮了你大忙,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该为他想一想?换你帮帮他,看是要回山上还是怎样,别再缠着他,只要按月领到捐款,你一个人应该也能过得很好了,不是吗?”
江秘书最后这些话,等于是最后一击,把她的自尊打碎得一塌胡涂。
他的意思就是……叫她走!
意思是……她没资格待在唐则安身边……
揪住发疼的胸口,她闭上眼,忍了两个小时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脸颊。
天知道,她没有缠着唐则安,她原本也想一个人过的啊!
就算丑着脸,孤单穷困过一辈子,她也从没想过要去依赖任何人,从没想过会去麻烦任何人……
这一切,都不是她硬要,而是他硬给的,不是吗?
紧咬下唇,她低头抖着细瘦的肩膀,无声地啜泣着。
“童煦和,你怎么了?”旁边座位的男同学陡地凑过来问。
她一震,急忙擦掉眼泪。
“你在哭吗?”他吓呆了。
拚命摇头,拚命拭泪,她却不敢开口。
“你们上课不专心,在说什么话?”老师不悦地斥道。
“老师,童煦和好像在哭……”男同学道。
老师错愕地走过来,询问:“童煦和,有什么问题吗?是听不懂还是……”
“没有……不是……对不起……”她捂住嘴,低声道歉,但浓浓的鼻音已惹来全班哗然。
“还是不能适应?要不要去辅导室……”老师已被告知,这位新来的插班生成绩优异,但因从小在家自学,比较敏感内向,要他多多照应。
同学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这位新同学,窃窃私语。
大家都对这位纤细柔楚的新同学非常好奇,因为很少人能在这间贵族私立中学直接插班入学,而且听说她之前都没进入学校就读过,这种人会是什么模样,班上同学一直在讨论。
今天她终于露面,竟是这么一个秀雅清瘦的女孩,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不少人想与她攀谈,只是她是如此地内向安静,甚且带点悲伤,同学们一时也不敢太主动,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掉泪。
“不用……谢谢……我很好……”意识到众人的目光,她双手搓着,已经开始紧张了。
“放轻松,别急,到一个新环境难免会比较不自在,慢慢来。”老师安抚地道。
“对呀,我们都会帮你的,别担心……”
“就是啊,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很好,不会欺负你啦!”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愈靠愈近,形成了一种压力,她僵硬得说不出话来,背脊冒出冷汗,呼吸渐渐急促。
“老师,我看,我带她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好了,她好像不太舒服。”旁边的男同学见她下对劲,立刻建议。
“也好,谢祥毅,你陪童煦和去医务室。”老师也发觉有异。
谢祥毅于是轻声向童煦和道:“走吧,去医务室静一静,你会好一些。”
童煦和点点头,起身走出教室。
同学们大声起哄,笑着揶揄谢祥毅找借口偷溜把妹。谢祥毅回头瞪了同学一眼,才跟着童煦和离开。
走廊上阳光斜照,明暗对比强烈,童煦和躲着阳光,走在阴影处,心想:她或者只能永远躲在阴暗的角落,不该妄想走进光明里,不该……以为自己还有幸福的权利……
“童煦和,医务室往左……”谢祥毅见她笔直向前直行,连忙提醒。
但她脚下没停,仍直接沿着走廊,往大门迈去。
“童煦和?童煦和?等一下——”谢祥毅愣了愣,追上去拉住她。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缩着身体,回头看他。
年轻又活力十足的一张脸……他是谁?她思索着,然后才想起来之前老师介绍过,他是班长……
他也呆住了,不太好意思地放开她的手,问:“呃……你……要去哪里?”
“我想出去……想离开这里……”她细细地道。
“出去?可是现在在上课中……”他盯着她娟秀却苍白欲泣的脸,声音倏地打住。
“要怎样……才能出去?我得赶快出去……我不能再待下去……”声音哽在喉问,说不下去。
他只顿了三秒,就抓起她的手,转向右方。“要走,就得从后门,才不会被教官发现。”
她心神紊乱地被他带往校园后门的停车场,停车场旁有道管理员专用的小门。
他在门前停住,转头看着她。
“从这里出去就行了。”
“谢谢……”她说着,移向小门。
“童煦和,你……一个人没关系吧?”看着她纤弱的背影,他突然有个冲动想陪她一起去。
“没关系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她转身对他凄苦自嘲地笑了笑,就消失在门外。
谢廷毅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不知为何微微发胀,而这种感觉,从今天第一眼见到童煦和,就一直没停过。
第四章
唐则安又看了一下表,若有所思。
下午两点,现在该进行到学校下午课程了吧?她不知上课上得如何?有好好吃饭吗?能不能适应?和同学相处得如何?手上的烫伤没事吧……
“你是怎么了?则安。从接我上车到现在,你已经看了三十次手表了。”李瑞芸盯着他,不太高兴地将筷子放下。
四个多月没见了,他竟然和她吃个午餐都这么心不在焉,虽说早就知道他个性又闷又冷、,但人家说小别胜新婚,她都出国这么久了,难道他一点都不想她?
“抱歉。”他一愣,正了正神,对她淡淡一笑。
“真有这么忙吗?是什么事让你这样担心?有会要开?”她追问。
“没有,没什么事。”他开始专心吃午餐。
李瑞芸知道,他每次说没事,就是不想说,而他不想说的事,任她再磨也问不出来。
“是我多心吗?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她眯起大眼睛。
“有吗?”他带着防卫地问。
“嗯,你不再阴气沉沉的,变得比较有精神……”
“难道我以前没精神?”他轻笑。
她支着下巴,审视着他,哼道:“你以前总是意兴阑珊,每天都同一种表情,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好像这世界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有趣的事……”
“是吗?那现在呢?”他反问。
“现在,你似乎找到生活重心,而且热中于那件事……总是记挂着、悬念着……而且还很有成就感……”她分析着。
他心一凛。真的有这么明显?
“说,是什么事让你沉迷?”她真好奇。
“你这次出国游学学的是侦探啊?”他以调侃防备。
“说嘛,你最近在忙什么?”她真想知道。
“还不是一样,忙公司的事。”他随口道。
“哼,你不告诉我,我可以去问江秘书。你的事,他什么都知道。”她噘嘴娇嗔。
“别去吵江秘书,他也很忙。”他轻拧了一下眉。
童煦和的事,暂时还是先保密可能会比较好。
“真是的,你就是这样,很多事都不让我知道。”她瞪他一眼,很不是滋味。江秘书搞不好还比她了解他。
“我们认识三年,交往两年,你还会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叹道。
“哦,你还记得我们认识多久啦?我以为你忘了呢!”她白他一眼。
三年前在一次参加晚宴的场合,经双方家长介绍而认识唐则安,两人一开始并未深交,只是因同龄又家庭背景相似,还满谈得来,所以彼此印象颇深。
直到两年前,两人不约而同搭同一班飞机飞美国而在机场巧遇,才真正擦出火花,正式交往。
但这两年来,她常常觉得真正在谈恋爱的只有她自己而已,有时仔细回想,唐则安始终没有对她真正敞开心房,即使和她聊天、相拥、上床,他的内心仍然会有一部分是她无法触及的,也是她无法了解的。
这就是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问题,他们的感情,离她想要的“心心相印”或“心灵相通”还有一大段距离。
“我怎么可能会忘?我记性一向很好……”就因为记性太好,才忘不了那件事吧!他在心里自讽。
“是吗?那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故意问。
“今天?”他只记得今天是童煦和的上学日……
“还敢说大话,你连今天是你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她大声吐槽。
他一愣,今天……是他生日?
“不然我特地挑今天回来干什么?干嘛非要你来接我?为的就是要陪你庆祝生日啊!”她笑着,然后起身绕过桌子,大胆地捧起他的脸,给他一记火辣的热吻。
他轻轻推开她,有点招架不住她这种大刺刺的行径。“好了啦!这是公共场合……”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情侣啊……”她才不怕别人看呢!
“你啊,一直都是这么大胆率性……”他看着她,苦笑着。
李瑞芸明艳照人,落落大方,对任何事都主动积极,而……
童煦和却总是瑟缩畏怯,自卑消极,总是……令他放不下心……
一想到她,下意识的,他又瞄了一下手表。
“别再看手表了!我生气罗!”她瞪眉娇斥着。
“好,不看了。”他无奈一笑。
“来,这是生日礼物。”她从皮包拿出一个礼盒,交给他。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打开,倏地,整个人呆住了。
盒子里,躺着一尊小女孩的石刻雕像,工法朴质古拙,简单的凿刻,就把小女孩蜷趴在一颗大石上打瞌睡的憨态,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份温煦天真又可爱的模样,让看的人不由得爱宠微笑。
但唐则安笑不出来,相反的,他的脸色还在瞬间褪成一片惨白。
“我在加拿大一间手工艺品店买的,买了之后才听说是一个台湾雕刻师的作品,那个雕刻师叫什么……什么……童什么的?哎,我忘了……”李瑞芸没发现他不太对劲,迳自回想雕刻家的名字。
童定兴!
是怎样一个讽刺的巧合?李瑞芸远从加拿大带回来给他的礼物……竟是童煦和父亲的作品!
他的手微微颤抖,几乎可以猜出,手中这尊石雕的模特儿,就是幼年时期的童煦和,因为童定兴的所有作品,全都以妻女为主……
“老板说,这个雕刻师其实没什么名气,作品也不多,不过我看这尊小女孩太可爱了,就忍不住想买来送你……”李瑞芸笑着抬头看他。
这是老天在暗示什么吗?还是童定兴在冥冥之中,找上了他?
一想到此,他浑身一寒,手一滑,雕像差点摔落。
“则安?你怎么了?”李瑞芸惊呼地伸手帮他抓稳。
“没事……”捧住雕像,他低喘一大口气。
“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吗?”她不安地问。
“不,我很喜欢……”是真的喜欢,只不过,喜欢,却又害怕……
盖上盒盖,他正惴惴之际,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显示,竟是童煦和的来电,心里窜过一丝奇妙的悸动,他立刻打开接听。
“喂?煦……”差点就直接喊出她的名字,幸而及时打住,但还是换来李瑞芸疑惑的眼神。
“喂?请问……你是童煦和的家人吗?”手机那头是个年轻的男声。
他呆了呆,她的手机……怎么会是别人在使用?
“是,我是她的监护人……你是谁?”他蹙眉。
“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我想请问……童煦和有没有回家?”男声有些焦急地问。
“回家?她现在应该在学校吧!”他怔愕。
“不,她没有。第二节课时她在教室里哭了,人也变得有点奇怪,我本来想带她去医务室休息,但她说她想出去,我看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就带她从后门出去……”
“你说什么?”他脸色骤变。童煦和哭了?而且离开了学校?
“我以为她去走走就会回来,因为她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可是……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我马上过去。”唐则安没听完就将手机切断。
“则安,发生什么事……”李瑞芸奇道。
“你先回家,我有事要处理。”说罢,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即刻冲出餐厅。
李瑞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就这么傻眼地看着他离去。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紧急啊?”她从来没见唐则安这么慌张焦急过,而且他更不曾在与她共餐时无礼地中途离席。
是谁的来电?是谁……能让这个在她面前始终情绪没有太多波动的男人,如此仓卒失常?甚至还忘了带走她送的礼物……
独自坐在餐厅,望着被留下的生日礼物,李瑞芸的俏脸微微沉了下来。
唐则安一上车就打电话回家,陈嫂却说童煦和没回去,他拧着眉峰,一股不安陡地攫住心头。
那同学说她哭了,为什么哭?难道是同学欺负她?还是挨了老师的骂?
脑海里思绪纠结,他心急如焚,偏偏路上车多,单是从餐厅到学校就花了他一个小时。
因此当他抵达学校时,事情似乎已经传开,教室里闹哄哄的,老师和学务长也都在场。
“唐先生……”学务长一见到他,脸色有些不安,深怕这位大有来头的人物会怪罪他们没尽到看管职责。
“刚刚跟我通电话的是谁?”他沉着脸问。
“是我……”谢祥毅站上前。
“你对她说了什么?”他看着年轻大男孩,厉声责问。
谢祥毅没料到童煦和的“家人”是个俊挺型男,正暗暗揣测他是她的什么人,就被他的怒气吓到。
“我……我没有对她说什么。今天早上她进到教室就一直很安静,什么话都没说,不过,我觉得她好像很伤心……”谢祥毅连忙解释。
“伤心?”为什么伤心?早上明明还好好的……;
“我早上在校门口看到她下车时就脸色发白了……”一个女同学倏地插嘴。
“早上下车时?”他怔了一下,早上是江秘书载她上学的,难道……是江秘书对她说了什么?
俊脸阴霾地走到她的座位前,看着被留下来的书包、钱包、手机,他又急又气。
什么都没带,她一个人就这样离开,到底是想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她从哪里出去的?”他寒着脸又问。
“后门,停车场那里。”谢祥毅低声回答。
“哎,谢祥毅,你……你怎么可以帮她跷课呢?真是……”老师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