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享受着驰骋的快感,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灌满他年轻猖狂的细胞……
好不容易瞒着家人独自出来旅行,新买的进口机车性能超棒,简直像要飞上天似的,车速愈来愈快,他的兴奋愈强烈,他大笑,疯狂地吼叫。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他没减速,在婉蜒的山路上玩命似地挑战自己的胆量——
突然,两道光闪进他眼中——
他来不及闪躲,急刹、打滑,摔车……
巨大的撞击声之后,紧接着是一阵爆炸,火光化为厉鬼,烧窜向他——
他的衣服着火了,他的头发着火了,他的皮肤着火了——
“不……不……不要!”
他惊喊狂奔,全身是火,熄不掉,扑不灭,彷佛要把他连人带骨烧成灰……
“不———”
唐则安狂嚎地坐起,惊恐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七年来不曾再做过的梦,如今向李瑞芸说出了秘密之后,心灵黑洞里住的那个鬼就挣脱了束缚,再度将他捕捉,就要将他吞噬。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发颤。
深埋了十年,刻意用遗忘来麻醉自己,让大脑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刻意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只要醒来,梦就消失,不曾存在。
但,它确实发生了,也确实存在,即使他的大脑忘了,他的心也会帮他牢牢记住。
重重地吐一口气,他脸色发白地下了床,打开书柜,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剪报,报上刊登着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小照片,照片旁的标题也不大,写着:夜半山腰断魂,疑似酒驾撞山。
记者对偏僻山腰的火烧车事件交代得很简扼,彷佛是一则为了填补地方新闻版面而登上的小文章,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不过,这则小新闻对唐则安来说,却大到足以将他的人生摧毁,大到影响了他往后的整个性情和人生。
他的目光定在文章中提到;“童姓一家三口两死一重伤”,以及“警方不排除车主为了闪避对面飙速的来车而出事,怀疑可能有机车飙车族在山腰横行,肇事后逃逸无踪……”这些字样,身体忍不住颤抖,胸口又是一阵窒闷抽搐。
“呼……呼……呼……”他拚命呼吸喘气,以缓和在心底翻搅撕扯的那股强烈力道。
他,就是吓得仓皇逃走的肇事者,是杀了一对夫妇的凶手,是闯了祸却见死不救的罪犯!
是他!就是他啊!
那时,如果他立刻上前抢救,童家一家人也许……也许不会这么惨,但他却没种地逃了,吓得逃走了……
事后,他没胆向严峻的父亲或其他家人坦承自己的罪行,更怕事件曝光会败坏唐家的颜面,损及集团形象,所以只能缝紧嘴巴,硬是吞下那抹恐惧不安,独自忍受着良心的谴责和啃蚀。
这秘密,一埋就整整十年……
前几年,他总是过得提心吊胆,深怕谁会挖出他这个丑陋的污点;它就像个定时炸弹,时时威胁着他,令他寝食难安。
但随着时间消逝,小新闻很快就被更新的新闻掩盖,一开始就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之后更不会有人记得,即使是他,也慢慢淡忘这件事,慢慢从罪恶感中走出来,他以为他终于可以解脱……
可是谁料得到,他却阴错阳差地为了选地盖温泉会馆,而回到了迎曦村,然后,再度遇上了童家唯一的幸存者。
从抽屉里再拿出一份调查资料,上头详细地写着童煦和的一切,包括她的出生年月和过去十七年的生长状态。
童煦和,当他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遭遇,他就开始调查她的背景,终于确认当年重伤的童家小女孩,就是她。他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却活了下来,活下来,等着将他制裁……
他才明白,他以为他的秘密已是过去式了,没想到事情根本还没过去……
永远过不去……
“所以,你是为了赎罪而收养童煦和?”李瑞芸在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仍一副难以置信。
“是的,我欠她太多了。这十年,她过得太苦,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帮她找回幸福……”他坦言。
“幸福?你打算怎么让她幸福?难道你想照顾她一辈子?”李瑞芸惊疑地瞪着他。
“不,我没有脸一直照顾她,等她成年了,我会给她一大笔钱,给她一栋房子,再帮她找个可靠的好丈夫……”这是他的计划。
“是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李瑞芸松了一口气。
“她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而我,只是要把一切属于她的,都还给她。”
“我懂了,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会帮你的。”她认真地道。
“你要帮我?”他愣了一下。
“对啊,只要她过得幸福,你心里的罪恶感才会消失,对吧?所以你放心,我也会好好对待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认真地承诺。
“谢谢你……”他很感激她不但不去揭发他,反而还接受了他过去犯下的罪过。
“谢什么?我很高兴你把深藏多年的心事告诉了我,以前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她说着主动拥抱住他。
“瑞芸……”他机械似地反手搂住她。
“你知道吗?交往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能贴近你的心,也比较了解你了……”她在他怀中微笑着。
他怔然着,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心底却有点沉快。
“可是,则安,你要答应我,再怎么觉得歉然,也不可以对童煦和太好,虽然她才十七岁,可是终究是个女人,这会让我嫉妒……”她突然提出要求。
“嫉妒?”
“对啊,我怕你会不小心爱上她,或者……她会爱上你……”她低哼着。
“你在胡说什么?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的!”他僵硬地驳斥她可笑的臆测。
“不可能吗?这世上很多事都很难说……”她盯着他,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我和她之间,绝不可能。”他像在警告自己似的,说得斩钉截铁。
绝不可能……
早上和李瑞芸的对话,此刻回想起来,那四个字却虚得像是谎言。
他是怎么了?胸口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如此沉重?
他对童煦和,只是愧疚的情绪吧?应该……只是这样吧?
怔怔地望着手中童煦和的个人资料,心想:让李瑞芸知道反而好,她会帮着提醒他,别越过了界。
可是,他又难免担心她会不会在童煦和面前说溜了嘴?
他不想让童煦和知道太多,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胆小也罢,总之,他不希望她再受一次伤害,更怕她会受不了这个真相带来的刺激。现在的她,好不容易才敢踏出黑暗,正要走上光明的坦途,他不要过去的阴影干扰她,也不许任何人绊住她,尤其是他自己……
将剪报和资料放回抽屉,同时,他也将自己的心放进去,一起锁上。
第六章
童煦和不知道为什么李瑞芸会突然对她这么好,那天早晨,她明明很生气的,可是隔天,唐则安正式安排她和她见面时,她已变得像个亲切的大姊姊,亲切得……让她慌张,让她……很不自在。
她开始会邀她一起吃饭,或是突然跑去学校接她下课,甚至带着她逛街买衣服。
只有她们两个也就罢了,偏偏有时还加个唐则安,三人行,她就自然成了落单多余的那一个,然后被迫成为电灯泡,被迫……看着他们两人在她面前亲热地依偎在一起。
其实李瑞芸没必要做得这么刻意的,因为早在李瑞芸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爱情就已经注定要灭亡,她,一点点要和她争的想法都不敢有。
她很清楚,他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也明白唐则安对她的好,只是一种兄长般的关照,也或者只是种怜悯,像她这种一无所有的孤儿丑女,就该认清自己的身分和立场,不该去痴心妄想……
可是她都已经要认分当个妹妹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她?为什么不让她慢慢去抚平心里的那份痛楚?非得要这样时时逼迫她面对这么残酷的画面?
像今天,难得假日,她正想躲在家里好好读书,李瑞芸就又半强迫地拉她出来逛街、做SPA,然后好像计画好似的,在中午时把加班中的唐则安叫出来一起用餐。
于是,折磨又开始了……
“则安,你看,我帮煦和挑的这件衣服怎样?”唐则安一到,李瑞芸就笑咪咪地上前勾住他的手臂邀功。
唐则安盯着童煦和,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香槟色的风衣洋装,纤腰上系着腰带,脚下踩着长统靴,脸上上了淡妆,加上头发吹整得微卷,童煦和就像突然增长了两岁似的,变得时髦而美丽,婉约优雅得分外迷人……
太迷人了……
童煦和低着头,局促得不敢看他。今天穿成这样,她只觉得全身下对劲,四肢都不知该摆哪里才好。
“她才刚满十八岁,你把她打扮得太成熟了。”他揽起眉,心里不怎么喜欢她变成这样……这样备受别人的注目。
看,餐厅里的男人几乎都在看她。
“哎,偶尔一下有什么关系?现在的少女都早熟,我十八岁时更夸张呢!”李瑞芸灿笑着。
唐则安叹口气,坐下来,以略带责备的语气对她道:“别老是拉煦和出来,她正在赶高一的功课。”
“哎,不要给她太大的压力啦,我们正在吃饭呢!”李瑞芸嗔他一眼。
“那就赶快吃吧,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他强迫自己拉回定在童煦和身上的视线,专注在菜单上。
“又来了!你就不能好好休个假陪我吗?”李瑞芸埋怨着。
“抱歉,最近比较忙。”
“再忙也要抽时问陪女友啊!你就不怕我移情别恋吗?”
“不怕。”
“你哦,吃定我了是不是……”她以指尖轻戳他的脸颊,撒娇地笑了。
童煦和看着菜单,听着他们打情骂俏,整颗心又酸又苦,却无从求救,只能静静地忍住,挺住。
“其实,今天也不只有我们三人,还有一个人要来……”李瑞芸神秘兮兮地笑着。
“什么意思?”唐则安愣了一下。
李瑞芸还没回答,就瞥见她的男性友人出现在门口,连忙离座去迎他过来。
“来,我跟两位介绍,这位是我大学学弟……”
接下来简直就是个相亲大会,李瑞芸摆明了是要把学弟介缙给童煦和,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唐则安变了脸,也让童煦和惊慌不已。
一整个午餐,气氛变得诡异古怪,童煦和吃得好辛苦,食不知味,还要应付那位男士热情的眼光和频频丢出的问题,吓得她更不知所措,坐立难安。
坐在一旁的唐则安脸色更是愈来愈难看,尤其当那位男子发现童煦和的嘴角沾上酱汁时,竟主动拿起餐巾想为她擦拭,唐则安愤然地抓住他的手,冷冷地道:“请放尊重点,这样太不合礼仪了。”
其他三人都愣住了。
“啊,抱歉,我只是……”那男子想解释。
唐则安懒得理他,拿起餐巾递给童煦和,气闷地对她道:“把嘴擦一下。”
“是……”童煦和静静地接过餐巾,自行擦着嘴角。
李瑞芸盯着这一幕,笑容褪去。
也不知道那男子是不懂得看脸色,还是对童煦和兴趣太浓厚,完全不管童煦和愈来愈苍白的神情,一迳地找她闲聊。
最后,唐则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倏地起身,走到童煦和身边,拉起她,不客气地道:“我想,煦和大概累了,我先送她回去。”
童煦和惶惶不安地任由他抓着手,在李瑞芸和她学弟的诧异中,走出餐厅。
李瑞芸不高兴地追了出来,板起脸怒喝:“唐则安,你这是干什么?大家正聊得开开心心的……”
“你觉得大家真的都开心吗?”他站定,回头冷呛。
“怎么,你不开心吗?我好心介绍朋友让煦和认识,这不也是你的想法?是你说要帮她找个好丈夫,我才……”李瑞芸气不过,直接挑明。
童煦和脸色刷白,慢慢地把目光望向唐则安。
他……要帮她找个好丈夫?为什么?是怕她将来会缠着他不放吗?
“我是指以后,不是现在!而且这件事我会帮她安排,不需要你插手。”他怒道。
“这又有什么差别?感情总得慢慢培养,像她这么内向,不早一点让她接触其他男性,她又怎么学会谈恋爱?”李瑞芸瞪着他,总觉得他的行为很不寻常。
“她现在还不需要谈恋爱,等到她满二十岁……”
“等她满二十岁,她就离不开你了。”李瑞芸冷冷地丢回一句。
他猛然惊凛,心为之一震。
童煦和被李瑞芸直接戳中心事,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心虚又难堪地甩开被唐则安紧握住的手。
“我可不希望以后我们结了婚,还得要和‘别人’住在一起。”李瑞芸目光瞟向童煦和,直接表态了。
姑且不论唐则安的心态是怎样,可是这两周来,她已经发觉童煦和对唐则安的依赖及爱慕程度,已超过了她的容忍范围了。
童煦和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李瑞芸这句话,分明是对她的警告。
“瑞芸,你……”唐则安脸色一沉。
“煦和,我没有恶意,你要明白,监护人的责任只是保护你直到成年,可不是照顾你一辈子。”李瑞芸实在很不想当坏人,但感情这种事与其闹到后来不可收拾,不如早点把话说清楚。
“我懂……”童煦和颤声道。
“瑞芸,别说了!”唐则安急斥。
“则安也是好心,他希望能帮你找个好对象,好让你未来无后顾之忧。女人嘛,总是需要有个好归宿,才叫幸福……”李瑞芸不顾他的阻止,继续道。
“是……”童煦和的心痛得快撑不下去了。
“够了!瑞芸!”唐则安拧着双眉。这种时间,这种地点,根本不适合说这些。
“我是在帮你解释,免得她以为我在赶她走,然后又跑出去躲起来,让你忙得团团转……”李瑞芸瞪着他,一想起他之前为了找童煦和的那份焦灼模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被李瑞芸这么一说,她不能留,却也不能逃了……
童煦和用力忍住往上冲的眼泪,轻咬着下唇不语。
“煦和,这件事回家我们再谈……”唐则安铁青着脸看她。
她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挤出笑容。“谢谢你为我的未来如此操心……只是……找对象这种事……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来?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再……这么费心……”
“煦和……”看着她明明想哭,却又不得不笑的小脸,他的心整个绞拧成团。
“对了……其实……今天下午我和同学约好……要一起读书……”她得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再不走,她的泪就要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