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休时,有些文书生员不约而同地提早回来,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埋头苦干。
如此埋头苦干的结果,就是连骏消瘦得快,精神乏了许多,放工返家后也没多少力气和心思与辛海棠谈心。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辛海棠脸色凝重,担忧地端详着他,摇了摇头。
“骏少爷,您不能因公忘食。您的身体禁不起这样长期挨饿的。”
“我只不过中午少用了一餐,没什么大不了。”连骏兀自逞强道。
“您明明双颊都有些瘦了,精神欠佳,这可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辛海棠反驳。“这样下安,妾身要如何对老夫人她们交代?您别忘了,您若有个闪失,就立刻得搬回家去的。”
“我没忘……”
才怪,一时之间他还真的忘了奶奶和娘亲当初与他约法三章,一旦他在外头有了什么危及自身的状况,二话不得多说,立刻搬回连府。
连骏努力压下心虚感,同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待这波事务甫调动的动静过去后,我就比较不会那么忙。而我现下对新负责的事务已经上手,明天起便会准时用膳了。”
“这样啊……”辛海棠欲言又止,最后却沉默了,像是相信了他的话。
只是事实证明,连骏的话还真不能相信,明明前一天才对辛海棠许下中午将如常用膳的承诺,翌日还是忘我的投入工作里,忙得连口茶水都没有喝,遑论用膳。
“阿骏……唷呵,阿骏!”林、越两人站在他的桌前招手呼喊,频频引他注意。
“什么事?”连骏不快地瞪向他们。“我还在处理公务,很忙的。”
“再忙也要用膳啊。”越楠生一边回应,一边将一件东西递给他。“拿去吧。”
连骏一愣,伸手接过,发现那是一个以竹叶包得工工整整的饭团。
“先停停笔吧,阿骏,饭团要趁热……喔,还要配茶才好吃喔。”林一郎把一杯刚倒好的热茶递给他。“这是骏嫂交代的。”
连骏又是一愣。“她交代的?”
“是啊,这饭团是她拿来的。”越楠生补充说明道。
原来林、越两人用完午膳准备返回兵部公府,就见到辛海棠守在兵部公府不远处的街角不断张望,一见到他们便如释重负般快步走来。
“林爷,越爷,幸好见到了两位。”
“骏嫂,你要找阿骏吗?我们马上进去教他出来。”
“不,这一来一往太浪费时间了,请问我家骏少爷用午膳了吗?”
“这个嘛……”两人支吾了。他们都知道辛海棠有多么在意连骏的饮食和起居。
“还没有。”不必他们多说,辛海棠已明白了。她暗叹连骏的疏忽健忘,从挽着的竹篮中取出饭团。“还请林爷及越爷替我转交给骏少爷。”
听两人说罢,连骏恍然大悟,俊庞因难为情而泛红。
“真是麻烦你们了。”
“举手之劳而已。真正麻烦的人可不是我们。”越楠生摆摆手,语气满是欣羡。
“你这小子命妒,有人肯花心思替你准备饭团,还特地趁热送来呢。”
连骏笑了,一脸深情又满足的神情。“是啊,我命真好。”
他何德何能,拥有辛海棠这样贴心的伴侣!
同时,他在心中再一次勉励自己,为了她,他要更加努力,才够资格与她匹配。
连骏纳闷接过,展开过目。“鞑旦国国王仍哀惮王后的骤然离世,全国举丧……”他倏然没了声音。
“有什么不对吗?”比邻而坐的林、越两人抬起头,敏感地追问。
“是不对。”连骏虽这么说,但仍是保持沉敛冷静。“去将卷库里有关熊将的军情报告都找出来。”他理所当然的对其他同僚命令道。
同僚们一句反驳的话郎没有,立刻依连骏的话行动。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文书生员已经以连骏马首是瞻。
兵部公府里的卷库,长年存放着皇上已批阅过的封缄卷宗,以及边疆各守将送往兵部公府的军情报告。即使所有的卷宗文件均有条有理的按其地方及年分分门别类存放,众人仍花了一些时间才将攸关熊将的文件卷宗找齐,小山似堆在连骏桌案上。
连骏徐徐地扫视一番后,再望向那名如今负责北方军情报告的文书生员。
“还有。”
“还有什么?”
“你现下手中的卷宗。”
“但那都已经封缄,要呈给皇上过目了,真动了谁要负责?”对方吃惊地问。
“我。”连骏平静且肯定地回答。
众人默然,人人目光如炬地落在他身上,但他仍泰然自若的回视着他们,对此事十分坚持。
这阵静默很快就被林、越两人打破。“好啦,还等什么?”
林一郎拍拍手,越楠生则一声吆喝,领着众人又去搬来连骏所要的卷宗。待所有文件卷宗全数找齐了,连骏便深吸口气站起身,神态郑重,向众人
长揖行大礼。“接下来,还请各位助连某一臂之力。”
奇怪,骏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望着一桌已冷的饭菜,辛海棠再也按捺不住,匆匆步出家门。
天色已黑,她却远远地便瞧见理应放工无人的兵部公府此时一片灯火通明。
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辛海棠心急如焚,很想直闯公府一探究竟。
她当然有那份能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给连骏添乱。
因此,她静静地守在对街转角处,观看着情况。
兵部公府上半夜仅是灯火通明,并无明显动静,可是到了下半夜就热闹了,先是一旁的侧门开启,一骑迅速奔出,像是去向谁通风报信,很快的,那一骑领着一行车马返回,公府开启大门相迎。
未几,车马复出大门。辛海棠轻轻倒抽口气,因为在摇曳不定的灯火照明下,她赫然看见连骏坐在车上。
宛如心有灵犀,明明距离甚远,理应不知她在场,但端容神肃的连骏却突然侧脸扬眉,两道如炬的目光望向才刚步出转角处的辛海棠。
骏少爷……小嘴轻颤,辛海棠无声地唤着他,忧心忡忡。
别担心。连骏亦无声的安慰着她,给予她一个肯定的保证。
前一刻,两人四目传情,下一刻,车马便已扬长驶离。
辛海棠心想,如果她的记忆无误的话,车马所奔的方向是通往皇宫。直到车马没入夜色中,她极目也看不见了,才默默垂下眼睫。
连骏此去,半个月不见踪影。
这半个月里,辛海棠一如往常,平静地操持家务,三餐也按时备好端上桌,直到用膳时间过了才撤下。
但她吃得极少,倦未成眠却双目炯然,完全靠意志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当所有的家务都做完后,辛海棠总是站在门旁凝望,等待着某道修长斯文的身影出现。
刚开始,她默默凝望着沉夜弦月,神色沉静如水。
接着,她守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却迎来一场绵绵阴雨。
最后,她无情无绪的看着月落日出,满天朝霞,阳光照耀着前方的一屋一宇、一草一木……
忽地,她整个人大大一震,双眼骤然凝视着那道朝小合院愈走愈近的身影。
那道身影步履沉稳,带着自信与从容,昂首举目,见到她时,脸上绽出欣然的笑容。
“骏……”下一眨眼,辛海棠夺门而出,在金红橘彩交织的朝阳下,奔入连骏双臂敞开的怀里,忐忑了将近两百个时辰的心终于获得平静。
“我回来了,海棠儿。”连骏轻声低语,既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亦需要她的软玉温香来抚慰。“回到你身边来了……”
此番相拥犹如鸳鸯交颈,温存且多情,直到朝霞散尽,金乌当空,四下人声即将鼎沸,他们才不好意思地收敛举止,双双相偕走进屋里。
一进屋,辛海棠便忙着张罗,服侍连骏梳洗用膳。
“你也坐下,一块儿吃。”连骏心疼地端详她清减了几分的小脸以及明显的泛黑眼眶。“你这几天究竟有没有好好的用膳、休息?”
哎呀,被发现了。辛海棠有些心虚地低垂眼睫,不敢吭声。
“看来是没有,海棠儿真不乖。”
“这不能怪妾身啊,您突然被人带走,数日未归,妾身如何能吃得下、睡得着呢?将心比心,换作是您呢?!”她不服气地反驳道。
“唔……好吧,算你说得有理。”连骏不得不承认,如果哪一天辛海棠突然失踪,他的反应恐怕会更激烈呢。
“还有,您还没……妾身,您道些时日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为何迟迟未归?”辛海棠乘机追问。
“是啊,待我慢慢说来。”连骏举箸,却先夹了一筷子菜给辛海棠,见她乖乖吃下,才开始一边用膳,一边将这半个月来的事况娓娓道来。
第9章(1)
那时,连骏在央请同僚检视过熊将所有的军情报告,以及与鞑靼国种种定期消息报告后,与众人再三商讨,最后得出一个大胆惊人的假设。
一直以来,熊将的军情报告都是白字连篇,字迹潦草,但近来突然全然改变,每份报告皆有条有理,文笔流畅,字迹工整,轻而易举便能发现并非熊将亲笔所写。
武将往往不擅长文笔,找人代笔乃家常便饭,但不会是那个那么认真执着于亲笔撰写报告,十多年来如一日的熊将,因此,事情明显的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让连骏对熊将每一份军情报告展开更进一步的研读,发现这种改变是近来发生的事,而且代笔者一定是个与熊将颇为亲近,但仍对他不甚了解的人,才能够偷偷瞒着熊将操刀代笔,却又无法完全临摹他的文笔书写军情报告。
换句话说,熊将近来的军情报告全是假造的,毫无军情价值可言,甚至可能造成朝廷无法确实掌握北方边疆真正的情况,说不定报告里说鞑靼国因王后离世而举国哀悼,但其实对方已经整军带队,兵临边疆!
这下事态可就严重了,于是连骏率领所有文书生员,将此事上报当日值日的主簿与军司侍郎,待他们也明白事况的严重性后,立刻快马通知兵部尚书,最后,尚书大人决定即刻入宫,通报皇上。
锦氏皇帝接获通报,立刻召见兵部所有官员以及军情异况的察觉者-连
骏留宫密议,并暗中派密探赶往北方边疆一探虚实。
同时,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皇上亦另派将领领兵暗地赶往北方,以为应变。
如果说,连骏发现熊将的军情报告有异只是个小小的线头,但往下抽丝剥茧,赫然呈现的实情却是无人预料得到的骇人。
熊将是个忠将,一心效忠朝廷,忙于军中公务的他近两年才娶了年轻貌美的满氏,喜获一名白胖麟儿。
满氏出身于边疆的清寒人家,熊将爱屋及乌,不但资助妻子的娘家做小生意,改善生活,更安排满氏能文识字的兄长在自己身边做事,帮忙处理一些文书事宜。
当然,熊将并未昏了头让对方经手军事机密。他不拘小节,可大方向仍掌控得极好,不允人插手国家大事。
这下子,满家的人可就遇上困难了。
满氏一家其实并非锦氏皇朝子民,他们出身鞑靼国,是该国长年部署于边界的情报暗棋,伺机剌探,甚至操纵锦氏皇朝的军情。
将满氏顺利嫁给熊将,是这个情报家族的一大顺利进展,但又要如何掌控熊将,却教满家费尽思量,千方百计都“攻克”不了这名忠耿大将。
他贪财吗?熊将只要一菜一肉便可打发一餐,一件衣服穿到补过三回还舍不得扔,连在路上捡到个荷包,都会原封不动送交官府。
他好色吗?饶是熊将疼妻宠妻,愿意自己穿旧衣给满氏裁新裳,也没疼宠到让她能擅自进入放置军事机密卷宗的书房。
于是满氏动起歪脑筋,开始在丈夫每晚小酌的水酒里,掺入“阴素华”这帖秘药。
这正是连骏年幼,险些服用的秘药。诚如当年全大夫所言,“阴素华”这帖秘药初服时会有增强气力、健壮身体的作用,熊将有好一阵时日都以为自己是老当益壮,喜不自胜,走起路来神气有风,做起事来精神抖擞。
然而日复一日,熊一神委顿,体力衰弱,整个人欲振乏力的后果渐渐浮现,待他察觉不对劲,人也已经衰弱得无法抵抗满氏与其兄长软硬兼施的阵仗,被他们软禁,接着满氏的兄长代熊将书写不实的军事报告,制造出假象,好教锦氏皇朝以为鞑靼国国王持续沉浸在王后过世的哀痛中,无心国事。
事实上,鞑靼国经历过一场宫变,一名王子弑父为王,更为了转移鞑靼子民对他篡位的声讨,意欲对锦氏皇朝开战。
幸好这场阴谋及时被发现,锦氏皇帝派密探与兵马及时拯救了熊将,斩杀了满氏及其兄长,镇守住北方边疆,遏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这就是我这阵子留在宫里忙的事。”连骏叙述至此,不免摇头叹息。“刚开始,我怎么样也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
“是啊。”辛海棠亦一脸惊诧。纵使她知道连骏一定是在进行某件大事,但也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如此重大。“您辛苦了。”
“辛苦是值得的。”连骏一笑,舒眉扬唇。“相当值得。”
“您……”她敏感地察觉他的情绪,凝视着他问:“似乎很高兴?”
“能为皇上揭发鞑靼国的阴谋诡计,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事,我当然高兴。”
“不,不是那样,您似乎还因为其他的事而高兴。”
“那么,你说说看是什么事?”连骏俯身,吻吻她的眉心。
“嗯……妾身实在是……”她只看得出他眉飞色舞,却无法看出他眉飞色舞的个中原因。
“够了,别伤脑筋了,我可不爱看你苦恼的模样。反正我是为了什么事而高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以好笑且疼宠的口吻说完,连骏便吻住她的小嘴,汲取这睽违半个月之久的甜蜜滋味。
同样享受着这记甜蜜的缠吻,辛海棠亦忘却了原本满心的好奇和疑问。
连骏并没有骗她,她很快就明白连骏在高兴些什么。
不战而捷,是锦氏皇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最为辉煌耀眼的战功,而追根究柢,这份战功应该记在连骏身上。
因为,如果不是连骏带头,这些兵部公府里的文书生员便不会舍弃以往公事公办,及时察觉军情报告中的不对劲,大胆调阅过往的卷宗,揭露惊人的事实,阻止鞑靼国的偷袭。
事后,不待锦氏皇帝降罪,羞愧难当的熊将便已经自戕谢罪,其兵马由锦氏皇帝派去的新任将军接掌,以最快的速度安定军心。
回过头来,锦氏皇帝盛褒兵部的功劳,尤其格外赏赐这些文书生员,教这些向来被视为可有可无的小小官员神气极了。
“骏世子,你希望朕如何奖赏你呢?”锦氏皇帝特地在文武百官面前召见连骏,故意点明他另一个身份,准备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