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那轻响感觉好大声,她不自觉屏息,害怕会惊动到他,但屋里还是没传出声音。
她推开门,飞快闪身进去,无声无息的把门关上。
屋子里,有木头燃烧的味道,当她关上门转过身来时,只看见一室的缤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愣住了。
壁炉里的火静静的燃烧着,她知道他生了火,她看见烟囱冒着烟,但她没料到其他的,没料到那个在壁炉旁,不断变幻闪烁,散发着五彩光芒的圣诞树。
她压着心口,震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棵树很小,是个塑胶做的便宜货,只有一百公分高,他把灯挂了上去,插上了电源,整个人裹着毛毯,侧着身体,蜷缩在它前方。
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彩灯,但还是有许多彩灯的光芒散落映在墙上与天花板上。
她认得那棵树,那是她在纽约买的,她不知道他将它带了回来,还组装起来,他明明对圣诞节很无感的,但他却睡在那棵树下。
各色的LED灯,间错交杂着熄灭再亮起,将一室点缀得色彩缤纷。
男人裹着毛毯躺在那里,背对着她,呼吸轻浅。
穿着靴子,她掏出手枪,悄无声息的走过去,绕到他面前。
五彩的灯光洒落在他疲倦的脸庞。
他累了,她知道。
这该死的男人才刚刚飞越了大半个地球,潜入另一处豪宅作案。
她应该要痛揍他一顿的,她现在还是想,但这男人像个流浪的小孩一样蜷缩在圣诞树旁的悲惨模样,真的让她狠不下心来。
他瘦了,还剪了头发,虽然这样让他的脸完全露了出来,但本来就有些棱角分明的脸庞,看来却更加立体。
沙发旁的小几上,有着吃剩的火腿罐头和面包,那东西难吃得要命,对她来说那根本算不上是食物。
这男人明明很挑食的,而且他根本不缺钱,她不知他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是为什么,长期吃那种难吃的东西,他不瘦才有鬼。
恼怒和心疼在心中交错成复杂的情绪,最后她还是举起枪对着他,张嘴叫唤他的名字。
「杰克。」
他几乎在瞬间就清醒过来,没有起身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她没给他机会,迅速抬脚踩住他拿匕首的手腕,那把匕首眼熟得很,还是她送他的,教她看了又气又恼。
「别动。」她将枪口抵着他的脑袋,凶狠的说:「你敢动试试看。」
一看见她,他就愣住了,完全没有试图再反抗。
她从腰后掏出手铐,铐住他的手腕,然后再铐着沙发的椅脚。
他呆看着她,一脸的傻。
确定他不能轻易开溜,她收回手枪,瞪着他讥讽的问:「你真的叫杰克吗?还是我应该叫你希闵?」
那个名字,让他僵住,像被戳了一刀。
「希闵不是我的名字。」他哑声开口。
「那个变态叫你希闵。」她瞪着他,把外套脱掉扔到一旁,冷声说:「对他来说,你就是希闵,不是吗?」
「那不是我的名字。」他脸色苍白的坚持着。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脱去沉重的长靴和袜子,扔到一旁,冷冷的道:「我听说的不是这样。」
心头一寒,他握紧了拳头,哑声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你说呢?」她看着他。
他闭上了嘴。
第12章(2)
保持沉默,很好。
那让她又想揍他了,她眼微眯,红唇轻启,冷酷的说:「所以你以为你把他逼进了绝路,将他赶尽杀绝,我就不需要知道原因?看在我背上挨了那两刀的份上,你他妈的至少该把原由告诉我!」
他的脸在瞬间变得更白。
这反应让她心里更加笃定,再次狠心的开口,凶恶的逼问:「你为什么要做小偷?大卫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下颚紧绷,不自觉握紧双拳。
「杰克,我需要知道。」她走到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
他不想说,他想移开视线,但她直视着他说。
「你欠我这个,你欠我一个理由,一个原因。」
他是欠她。
但他不能,他——
思绪因她的动作而停止,仿佛知道他已经动摇,她在那一秒转过身背对着他,然后脱下身上的毛衣。
她雪白的裸背上,有着清楚狰狞的伤疤,即便医生处理缝合过,它们在她背上看起来还是很恐怖。
那些伤疤早已经愈合,没有溃烂发炎的痕迹,但它们破坏了她美丽的肌肤,像一块丝绢上,突然被人拿刀割开再缝合,即便技术再好,还是有痕迹,还是很碍眼,让人触目惊心。
因为美丽,所以疤更鲜明。
刹那间,心痛如绞,如火在烧。
无法控制的,他抬起手试图抚平那仍微红的伤疤,「我很……我很抱歉……」
可他的指尖才轻触到她的肌肤,她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迅速退开。
胸口,因为她的退缩,更痛了。
她套上毛衣,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来,盘腿坐在他面前,冷着脸,看着他说:「你背上有同样的伤,我要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惨白的看着眼前美得让他几近心痛的女人,无法再次拒绝她。
她背上的疤困扰着她,它还会跟着她一辈子。
她说得对,这是他欠她的,她确实有权利知道一切,她有权利知道真相;即便那会让她更加厌恶他,将他打入更黑暗的深渊。
他不想让她看见真实的自己,不想让她知道那可悲肮脏的过去,可他欠了她,欠她一个解释,一个原因。
他深吸了口气,张开嘴试了几次,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那是×,Ximen,希闵。」
她猜也是,那变态称呼她是他的婊子,×指的是他,杰克。
「大卫为什么要叫你希闵?」
一瞬间,他眼角微抽,然后他开口缓缓道:「希闵,在西班牙话中,意思是,听话的孩子。」
「是他在你背上刻下那个×吗?」
「不是。」深深的,他再吸口气,抬手耙过剪短的黑发,垂眼遮住眼底的痛。
壁炉里的火光和LED彩灯在他脸上映照出阴影,她可以看见他吞咽着口水,看见他握紧了拳头。
他是那么那么的痛苦,她几乎想要放弃逼迫他,可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的秘密造成了这一切,她不能在这时前功尽弃。
「告诉我。」她放缓了语调,温声道:「杰克,你必须告诉我。」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半晌,才喑哑的说:「你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绑架。」
「我知道。」凤哥和她说过,她回红眼后,也和阿震哥确认过。
他是失踪儿童,所以他的指纹才会被登录在失踪人口的系统中,但他从来也没被找到过,甚至被认定已经死亡。
「我放学回家时,在路上被人绑架,然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古老的地下室,潮湿、腐败、阴暗……」
他陷入过往的回忆中,悄声道。
「我想回家,但他们痛扁了我一顿,嘲笑我的愚蠢。后来,有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偷偷的跑进来看我,他要我把自己的名字忘了,不要违抗那些人,乖乖的听话、忍耐,不要哭。只要我不哭,只要我听话忍耐,就不会挨打,他们会给我一个新的名字,然后我就能回家。」
她心口抽紧,为他感到心痛,为当年那个小男孩感到难过不舍。
「他救了我,让我免于挨打和……」他喉头一哽,额冒青筋的握紧了拳头,艰难的说:「其他的事……」
她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有反应,任何反应。
他正在告诉她很重要的事,她怕一打断他,这男人就再也无法把事情真相说出口。
所以她咬着唇,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安静的坐着,听他说。
颤颤的,他再吸一口气,道:「汤搬说——想回家,你就要忍耐。还有,不要哭,他们喜欢看人哭,所以不要哭,这样会结束的快一点。」
她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露出同情的表情,没将双手伸出去。
他重复那段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眉头微拧,继续道:「因为他救了我,所以我照着他的话做,我照着汤姆的话做,我听话的忍耐着、忍受着那个绑架我的怪物,因为我没有哭,因为我很听话,所以那怪物用刀在背上刻下×,给了我一个新的名——Ximen,希闵。」
提到这名字时,他眼角微抽,像有人抽打了他一下。
火焰霹雳爆出了星子,瞬间亮了起来,又暗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那团火吞噬着木头,像是在看着久远之前那个还以为可以回家的自己。
她听见他干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后桌,我发现汤姆骗我说我能回家,只是个谎言,那个地牢里,还关着其他人,其他男孩。我们每个人背上,都被那个怪物拿刀刻了字母。」
他将视线从那晃动的火舌拉回到她身上,苦涩的看着她,突然说:「有人说,连续杀人犯是美国才会有的一种产物,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头。
「因为那里有FBI。」他扯着嘴角,沙哑的说:「连续杀人犯多数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犯案,但有一些比较聪明的,为了避开追缉,会远距离跨州或跨国作案,州与州之间的警方没有跨州侦查权,就像国与国之间的警方没有跨国侦查的权力。特别是只是普通的失踪宴,或者警方以为只是单一的失踪、意外或杀人事件,更不会想到要去查询别的国家是否有类似的案子,或者将案子往上通报。你从事这一行,应该知道,若刻意想伪装成单独的犯罪案件有多简单。」
是的,她知道,红眼就是专门调查意外的公司,但事实上,很多命案都不是意外。
他告诉她:「连续杀人犯几乎都出产在美国,是因为美国的FBI联邦调查局独力于警察权之外,拥有跨州侦查的权力,所以才有许多的连续杀人犯因此被发现。事实的真相是,不是欧洲没有连续杀人犯,而是因为国与国之间的警方无法轻易调阅他国的犯罪资料。就算国际刑警组织可以这样做,也不像FBI的系统已经完备,国与国之间,也不像州与州之间,沟通起来那么简便,那牵涉到许多政治和外交问题。就像我刚刚说的,每当事件发生,也没有警方会想到要先查阅他国是否有相同类似的案件,没有人会联想到这可能是连续性的犯罪行为。」
这个说法,让她毛骨悚然,然后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不由得震慑的脱口:「绑架你的人跨国作案?」
「对。」他看着她,嗄哑的说:「他们是兄弟,哥哥绑架男孩来凌虐教育,死了就随便挖个坑埋起来,活下来的让弟弟负责销售贩卖。他们给我们新的名字,用英文字母来区分我们,我是X汤姆是T,大卫是D。」
她又一震,诧异的问:「大卫和你同样是失踪儿童?」
叹了口气,他疲惫的抹着脸,道:「对。」
「他既然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会从事同样人口贩卖的事情?」她不懂。
「你有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被绑架者因为人质情结,在受到绑架者的小恩小惠之后,对犯罪者产生感情,甚至反过来帮助绑架者。
她无法置信,震慑的瞪着他,「你开玩笑?」
「没有。」
「但他们虐待他,虐待你——」
他打断她,像吞了满口的沙,用那双痛苦的黑眸直视着她说:「我们要生存,他要生存,听话的人可以得到好处,汤姆证明了这件事,他因为听话而能有一部分的自由,大卫因此更进一步,他讨好他们,用尽一切的方式,大卫在得到……疼爱之后,则乐于成为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的一群,所以他们把他留了下来,把汤姆留了下来,把我留了下来。」
她心痛的看着他,「为什么留你?」
「因为……」他眼更黑了,黑得像在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我是听话的小孩。」
忽然间,她懂了。
那个答案,如此明显。
他们不只留了大卫,不只留了他,还留了汤姆。
她领悟过来,一颗心,因为疼痛而颤抖。
「他们利用汤姆控制你。」就像大卫想利用她控制他一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脸上肌肉抽动,但他没有否认,只嗄哑的道:「汤姆救了我,他保护我,好几次。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所以,只要汤姆在,他就会听话。
「他们要你去偷东西?」
「我很擅长。」他再次垂眼,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粗声道:「在我刚到那早,还没那么听话时,曾经试着想逃走,我用发夹打开了地牢的锁,但我没来得及逃出去就被抓了回来。我被打到半死以警告其他人,但那一次也让他们发现我有天赋,后来他们教我当扒手、小偷,教我如何开锁偷车、行窃,也许我不应该照做,但我不想被打,而且汤姆在他们手上,只要我慢一分钟,他们就会开始揍他或虐待他,有一次我晚了半小时,汤姆差点被活活打死——」
这根本是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汤姆没有教他在那里的生存法则,他早就死了,但也因为汤姆的存在,让他成为了听话的小孩。
「他们后来很少对我动手动脚,因为我不能受伤,受伤会影响我的灵活度,所以只要我一犯错,他们就处罚汤姆。」他颤颤的再吸一口气,道:「我不敢犯错,不敢慢上一点。」
他又吸了口气,痛苦的道:「我不能,你懂吗?」
「我懂。」她哑声同意。
他神一般的偷窃技术是被逼出来的,别人偷的是财物,但他不是,他偷的是命,汤姆的命。
泪水再忍不住,在眼眶里蓄积,她凝望着眼前这像背负千万斤重担的男人,难以想像当时那个小男孩如何能背负着同伴的性命一路走过来,情不自禁的,她伸手覆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背。
第12章(3)
她的触碰,教他为之怔忡,心微颤,不由得抬起头来。
屠欢直视着他,含泪柔声说:「你做的没错,你没有错,你只是做你应该做的事。」
他无法相信、不敢相信她竟然还愿意触碰他,竟然还愿意安慰他。
「我是个小偷。」他粗声粗气的开口提醒她,「偷窃是犯罪的行为。」
「你当时多大?八岁?十岁?十二岁?」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我不认为除了顺从他们,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勇敢坚强又美丽的女人,强迫自己说:「即便我偷的钱,让他们能继续绑架和我一样的男孩?」
她抬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直视他漆黑的眼,「你只是想办法活下去,你让汤姆也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