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城民所敬仰的城主,但因为这副蓄着大胡子的模样,多了些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从没有女子敢这样盯着他发呆出神,而她,这个来自中原的新娘,竟然定定地望着他,彷佛他是多么好看的男子,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清楚地烙进心底。
这样的她,让他不由得想起谧娅。
当年谧娅嫁给他之后,哭了整整十日,十日后,是无止境的郁郁寡欢,直到她产下孩子那一刻,他看见她虚弱至极,却展颜笑开。
他为那抹宛若娇花春绽的笑而心神撼动,但那笑容不是因为他,更不是为了他们的孩子……而是解脱。
而她,并不像谧娅,她用坦然无畏的眼神瞅着他,让他不禁好奇这副娇柔的身躯里,藏了多么勇敢的灵魂。
在矿区时,他听到穆哲图滔滔不绝地说着护送温泓玉至铁城的点滴。
透过她身边那个有趣的婢女口中,他知道,这门亲事非她所愿,但在漫长的旅途中,她既不骄纵也不任性,不同于一般名门千金的个性让穆哲图十分推崇。
当时,他半信半疑,但真正见了她,他竟有些无法招架,不知如何与她相处。
她红着脸赧然不已,一双眼却未由他脸上移开。“我……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霍、霍循……”
其实,她想问他为何不亲自到中原迎她回铁城?
她想问他,有什么事比终身大事还重要?非得抛下她,直到误了吉时才回来?
她更想问他,为何明明是高头大马的人,进房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害得她慌得在他面前出糗……
对他,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一瞧着他,她不知怎么一句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闻言,他浓黑的眉拢起,语气不容置疑。“我的地方当然只有我能进来。”
他的堡里人口虽不多,但铁城治安良好,城民推崇他、尊敬他,岂会潜进他的堡中作乱?若是外来之人,更是不可能闯得进来。
他把所有兵力放在入城口,每日驻守的士兵由壮丁轮流,出入铁城都得经过严格盘查才行。
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温泓玉有些不自在地应道:“这倒也是。只是……我不知道你会在这时候回来,才会被吓到。”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人们的眼光,也知道他若把胡子剃掉会减少人们的惧怕,但他不能剃……不能应付剃掉胡子会惹来的麻烦事。
但她说,她并非害怕自己的外貌,只是意外而已?
一时间,霍循无法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眼角瞄到搁在一旁的布巾,只得赶紧抽起,胡乱包起她的身子,将她放上榻后,退了两大步。
他的对待让温泓玉觉得自己像个婴儿,这也无妨,她更好奇的是,他为何露出一副想疏远她的样子?
两人离得有些远,她想瞧清,偏偏他的大胡子掩住他的神情,只能由他的眉间瞧出他有些懊恼。
为何?她做了什么吗?
见她又望着自己若有所思,霍循忍不住开口提醒。“好了,快把衣服穿上。”
温泓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想起方才他厚实暖烫的身体贴着自己裸露的肌肤,亲密得教她无法自制地窘红了脸。
因为专心打量他的模样,她是真的忘了自己一丝不挂,他该不会以为她不知廉耻地裸露是要……勾引他吧?
这念头一浮现,换她懊恼尴尬不已,偏又不知怎么开口解释。
第2章(2)
忽见他转身想走出去,她抑下内心波动,问道:“你……用过晚膳了吗?”
如今,两人名义上已经算是夫妻了,她想找些机会与他聊聊,多认识他一点,试着在这并非情投意合的婚姻里,寻求可以让他们过一辈子的理由。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顿住脚步。“还没。”
“我想嫣然应该还让灶里留着火头,我帮你简单弄些吃食,好吗?”
在相爷府,厨房的火就算入夜也是不灭的,若遇上主子半夜想用夜宵,便不必重新起火。
闻言,霍循挑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新娘非但没责怪他为何错过吉时,还要亲手为他下厨?他娶的不是个尊贵的千金小姐吗?
因为实在瞧不清那张藏在胡子下的脸,她只能满是诚意地望着他幽黑如子夜般的眸。“嫣然是我的陪嫁婢女,唔……虽然我没办法做你们这儿的食物,但烹煮的食物尚可入口;你这里没有厨子,嫣然又忙了一日,你就暂且委屈一顿,好吗?”
听她一连串地解释,霍循忽觉有些好笑,又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天底下有哪个主子因为下人做了太多事,怕下人累着,而亲自将事情揽在身上?
可不难看出,她与他相处时,看似镇静的表相下,其实也藏着不安。思及这一点,霍循暗暗松了口气。
前妻嫁给他之后郁郁寡欢,她厌恶他高硕的身形,抗拒他的亲近,那段彼此折磨的短暂婚姻让他失去爱人的信心,至今,他仍然不以为自己有办法做一个好丈夫。
这个不得不结的婚,在他看来,她怕他最好,如此一来,两人没有交集,便不会产生伤害……
“我的厨房里没有任何食物。”
他留在堡中的时间不多,除了奶娘会为孩子张罗吃食,他几乎是不在堡中用膳,有时甚至也不吃。
终于等到他松口,温泓玉如释重负,梨涡在嫩唇边轻舞。“不用担心,嫣然方才替护送我过来的随队人员张罗了东西,我想厨房应该还有……”语气略顿,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介意吃剩食吧?”
霍循看着她可人的摸样,只觉心底微微悸动。
他这个来自中原的新娘容貌柔美,玉白的鹅蛋脸净秀雅致,柳眉、杏眸、朱唇、微泛桃红的香腮无一不吸引他的目光,个性也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讨人喜欢。
这不是好事。
避开她太可爱的神情,霍循勉强掀唇挤了句话。“都行。”
他的肚胃空惯了,真饿到受不了,一片大饼便可当一餐。
庆幸他不是太难伺候,温泓玉换上简便的衣衫,刻意忽略两人之间的局促,对他腼腆笑道:“嫣然虽然同我说过,但我不知道厨房怎么去,你领路吧。”
霍循木然颔首,旋身走在前头,许久才回过神——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任她主导一切,支配自己了?
温泓玉跟在男人身后,不如他熟悉,被堡中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的石阶、通道弄得晕头转向。
霍循察觉到了,暗暗缓下稳健的步履。
他天生寡言内敛,加上与女子相处的机会甚少,就算有过妻子,但因夫妻不睦,不擅与女子相处的一面仍未长进。
况且,他既然无心与她培养感情,说不说话,并不重要。
两人之间因为他的寡言而沉默下来,温泓玉好不容易放下的局促又悄悄地笼罩过来。
待两人来到厨房,她走到灶前察看,果然发现炭堆尚存微弱余烬,只要拨开炭灰轻轻吹气,便可重新起火。
“你……要到小厅候着吗?”
有他在身后监看,她也别扭,浑身不自在,哪能专心替他张罗吃食。
霍循没多想,在厨房的石桌前拉了把凳子坐下。“无妨,不过是填肚皮,在哪儿吃都一样。”
一开始,在小厅摆了张白色长石桌是为了当作膳厅使用,一家人用膳时同桌而食,气氛定是温馨欢乐。
但他堡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与妻小,至多再加上一个老仆及手下,就算全部到齐也坐不满,再说他与亡妻感情疏离,镇日又在外奔波,坐在小厅用膳的机会微乎其微。
久了,小厅便与堡中各处一样,被寂寞凄凉给占据了。
这会儿,他没必要为了填饱肚皮,特地坐在小厅候着,那孤单的画面想着便觉愚蠢。
瞧他完全没有转移阵地的打算,温泓玉只得硬着头皮,瞧了瞧厨房里有什么食材可用,才转身将火给起上。
霍循凝着她看来纤柔单薄的背影,看她彷佛习惯张罗吃食的利落手脚,不由得好奇堂堂一个千金小姐,怎会做这些粗活儿?
他暗暗观察,心思整个落在她身上,直到飘来一股香味才回过神。
只见面前摆了个大盘,盘上堆栈好几片夹着长葱、碎肉的夹饼,还有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
“我瞧桌上还留了几张大饼,大伙儿吃剩的羊肉,所以调了点甜酱做成夹饼;茶是我由中原带来的,浓郁甜醇且去油腻,用完夹饼,不妨尝尝茶。”
其实光闻食物的香气,霍循便觉得饥肠辘辘,正伸手要抓起一块饼时,一双软玉小手忽地抓住他。
“等等。”
他不解地瞥了她一眼,心却因为她温润手心贴触自己的手背而感到微微骚痒。
他目光不由得由她的脸上移到搭在自己手上的润玉小手。霍循发现,她有双十分漂亮的手,白嫩十指修长,掌心滑嫩,不像一双干惯粗活的手。
没发觉他的打量,温泓玉柔声道:“我先拧张帕子让你洗脸擦擦手。”
她松开他的手,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沾湿、拧干后又回到他身边,将帕子递到他面前。
他皱眉,粗声应道:“我这里没这麻烦的规矩。”
话落,无视她的错愕,他率性地抓起一片夹饼塞进口中,豪迈咀嚼。
或许是因为她将撒满芝麻的饼片用火烤过,所以口感酥脆,饼皮间夹了长葱、碎羊肉,刷上不知用什么调成的甜酱,咸中带着蜜香。长葱中和了羊肉的腻,他吃完一片饼,忍不住又抓了第二片。
不过眨眼间,他便解决掉眼前的食物,心满意足地用相同豪迈的方式大口饮茶。
见识到他秋风扫落叶的速度,她回过神,再次递出帕子。“让你擦擦手。”
他文风不动,只是皱眉盯着她手中的帕子。“我——”
彷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温泓玉柔柔牵唇,径自抓起他的大手,用那方染着粉樱色泽的帕子替他拭去指上的油腻。“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吃东西要净净手会比较好。”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手指所到之处起了一阵令他酥麻的温暖,让他因此怔然,任她摆布。
他愣愣凝着她,看着她扇般的墨睫掩住如玄玉般的眸子,神态柔静细腻雅致,无法移开视线。
她的美,是在铁城女子身上不曾见过的。
见他没抗拒,温泓玉松了口气,帮他拭净手才问:“要我再打些水替你洗脸、洗脚吗?”
虽然明白此地与中原民情不同,但她仍不自觉用娘亲对待爹爹的方式来对他。她的询问将霍循由被她魅惑的迷蒙中惊醒。
她说她要替他洗脸、洗脚?!霍循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不是废人,这些事我可以自己做。”他有些粗鲁地将帕子还给她,彷佛受辱地挤出话。
温泓玉接回帕子有些委屈地解释。“你别恼,我不是把你当废人,而是……而是在中原,娘子都是这么伺候自己丈夫的。”
她的声音最后成了嗫嚅,那张粉嫩的脸蛋泛上一阵热意,不自在到了极点。
一听到娘子与丈夫的称谓,霍循身躯略僵,无法想象她替自己洗脚的情景,半晌,他呐呐道:“在铁城没这规矩,你大可不用这么做。”
两地风俗民情不同,看来,娘在出嫁前,特地传授给她的夫妻相处之道也派不上用场了。
“嗯。”她咬咬唇,低柔又语。“那……我还有些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他耐着性子,期盼她不要再吐出令人头痛、吃惊的话。
“堡里有些地方需要整理……”
堡务一向不是他挂心的范围,但他并不觉得石堡有什么不好,自然没有需要她插手之处。
“我并不以为石堡有什么需要整理之处,你只要乖乖地当我的妻子就成了。”
因为没能亲自巡过石堡,温泓玉无法确定嫣然所说的“糟糕”为何,只能暂且搁下。
但……他所说的,乖乖地当他的妻子就成了,是什么意思?
“当你的妻子要做什么?”
霍循皱眉瞥了她一眼。连他都不知道当他的妻子需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回答?
他的沉默让温泓玉心里漫上一点不安。
他是不想回答、不屑回答,还是……温泓玉无法由他的沉默中揣测他的念头,却为了努力要融入他的生活,努力让这个婚姻变得有意义,勇敢说出心中想法。
“你不说,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原本娶妻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这一点,谧娅已经帮他做到了,至少有个孩子流着霍家的血。
如今再娶她,在不愿伤害她的情况下,相敬如宾会是两人共处最好的方式。
“你什么都不用做。”略顿,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早些休息,我……今晚不回房。”
不待她反应,霍循起身离开。
第3章(1)
霍循的话犹如一阵冷风,令她打了个冷栗,怔在原地。
他要她什么都不用做,接着又说,他不回房了……
虽然她对于洞房花烛夜感到恐惧,但新婚便不同房,令她有种再次被抛下的感受。
一思及此,她加快脚步上前拉住他的手。“等等,你别走!”
感觉软腻的小手圈握住自己的壮臂,他顿下脚步,眯起眼别过脸打量她。
这女人不知道听话是何物吗?偏要挑战他的威信、质疑他的决定。
他紧蹙着浓眉,像是怒了,却阻止不了她追根究柢的打算。
“是因为还没举行婚仪,所以不能同房吗?”迎向他的严厉神情,温泓玉抛开羞怯,鼓起勇气问。
不知怎么,她明明娇柔却总是露出无畏无惧的神情,让霍循内心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他身边真正敢违逆他的只有穆哲图,而她,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女人。
他该生气,却莫名地被她支配。
“我只是……还有事得忙。”霍循避重就轻地回答。
他知道,两人只要同榻,他一定会想要她,让她真正成为他霍循的女人。
但她就像朵迎风便折腰的花,如此纤柔、娇小,绝对承受不了他的悍然给予,就算他再小心翼翼、再温柔,她还是会受伤。
他不想在她嫁来的第一日便因为承受他的yu/望而留下可怕的阴影,自此后惧他、怕他,无法忍受他的碰触……如同谧娅每回见着他的模样。
在谧娅身上,他对妻子的yu/望让他觉得自己是毫无人性的野兽。
因此,他希望温泓玉畏于接近他,却不是真正被他伤害后的惧怕。
可他不可能对她坦承自己不愿与她同房的原因。
听到他的回答,温泓玉稍稍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还未举行仪式的原因,我坚持夫妻得同榻而眠。虽然这门亲事是皇帝所赐,可既然我来了,便表示我愿意当你的妻子,与你过一辈子,你不可以答应娶我,却又一再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