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二小姐以袖掩口,轻声道:「投了人在里面,谁还敢喝那口井的水?」
他略有沉默。「死者当入土。」
许二小姐望着他,「先生对那青楼女,仍未死心吗?」她眼里浮起楚楚泪光。「先生当真如此狠心,将置奴家一片真心于何处?奴家对先生之心——先生真的铁石心肠?」
「二小姐必定另有良缘,实在不必苦候在下。」
「奴家对先生一片痴心,先生何必一再拒绝?」
「在下说过了,在下另有心系之人——」
「那己无清白的狐媚子有什么好呢?」她细细柔柔的嗓子讽出一句恶毒,「先生就不怕她怀下的骨肉不是先生所出?」
方少行立时沉下脸色。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敛着冬日的大雪,有着冰冷的狂气。
许二小姐心中畏惧,不由得退后几步,躲避开他的视线。
「先生如此执迷不悟,莫不是那狐媚子迷惑了先生?」她犹要嘴硬。
方少行一步踏前,那被他忽然动作起来而受到惊吓的许二小姐,俏脸刷地苍白,却还不解气,兀自要开口刺激他。
「小姐言语如此难听,想来是在下教导不力吧。在下从此刻起便辞了许府内教习一职。另外——」他一步一步踱到许二小姐面前,温和平淡的举止却满溢寒气,镇住了那骄傲的富家千金。「二小姐确实不投在下所好,请不要再苦苦纠缠。」
「告辞。」他漠然一句,跨出偏院。
被狠狠拒绝的许二小姐当下颜面尽失,她不由自主的跌坐在雪地里,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你竟敢拒绝?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我——方少行!我必不让你和那小贱人得偿所愿!」
她低低的嘶吼诅咒,在阴森偏寂的院子里响开,刮拂的风势震落一树薄雪,沙沙的声响在雪中被掩埋。
从许府里离开的方少行,一肚子的火气无法忍耐,他一心只想见到月映,想要紧紧抱住她,想要再一次告诉她,她拥有他的爱。
和第一次来到花街牌坊的新奇有趣的心情不一样的,已经晓得三千阁位置在哪里的方少行,毫不犹豫的直奔里处,那样头也不回的坚定神态,吸引了无数姑娘的目光。
「是方师傅!」
「快去通知三千阁,快快快!」
「瞧那势态是要去找金钗姊儿?要求亲了吗?」
「前些日子才在镜照河上碰了面,瞧方师傅多想念映姑娘。」
「真好,我也想要一个像方师傅这样的恋人……」
「你就慢慢想吧。」
窃笑着、私语着,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望着方少行远去,在人群之中迅速的隐没了身影。
而拜花街之中流通迅速的消息所赐,当方少行来到三千阁前时,不仅守门的大汉向他施礼,连一众小雏儿都恭敬的欢迎他的到来。方少行郑重的回礼,等他抬起头来,在他视线前方,那一身金澄之色的月映己经扶着长梯把手,一步一步的下了楼来。
方少行望见她,脑内的某根线就像是断掉了一样。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手忙脚乱的狼狈,匆匆跨过门槛,用着笨拙的姿势跑向她,在月映还没有完全踏下长梯的半途拦劫住她的脚步,也不管这还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伸手就紧紧的与她柔软的小手交握住。
月映难得见他这么急躁,又有这么大胆的作为,只是一转眼的工夫而己,她双颊己然绯红,不知所措的低下头。
那白皙的颈子犹如天鹅一样优雅而脆弱。
方少行见到她羞涩的模样,也被那份美丽所迷惑了。他愣愣的望着她发呆,手还握得紧紧的,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一双含羞带怯的小儿女姿态,在寻求情欲与体温的青楼妓坊里表演,实在太过剌目了。
在十二金钗的楼层上注视着他们动向的牡丹头牌叹了口气,做出了不优雅的翻白眼行为。
同样也偷窥着他们的兰止翠推着疏楼,要她下去把他们带上楼来。要甜甜蜜蜜、你侬我侬,也要把门关紧了,自己在厢房里表演就好了,这么大庭广众之下的小儿女光芒,着实是让旁人看得很妒恨。
「等等,我先把笔记抄下来……」一旁的辛少淳还企图阻止疏楼往下走,但向来和他不对盘的疏楼才不理会他,加快了速度往下跑,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把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揪上楼来。
如梦初醒的月映当下羞涩得以双手掩面,耳根子都红透了。
方少行一边贪看她难得显露出来的可爱模样,一边在心里体会到了何谓登徒子的心情。
他多想扑倒月映啊……
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呈现了发直的险状,所幸方少行的理智之墙坚实无比,很快的竖立起来,将失控的野兽四四方方的围困住。
他用着一脸的老实模样往金钗姊儿的楼层走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禽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今天不是教习的日子吗?你这样赶过来会不会很累?」月映温温柔柔的问,奉上热茶和洒以些许薄糖的点心。
方少行乖乖的坐在椅上,等她从前厅取了食盘再转回内房来,那端整的模样就像是学堂里等上课的好学生。
月映见他双手摆好乖巧等待,眼珠子黑亮亮的,猛一看之下会有一种这是只调教得很好、连爪子都规规矩矩收齐的中型犬的错觉。
眨着眼睛,她蓦地笑了。
她偏过头去,小手捂着嘴,一下子没有办法抑止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流露;而坚持要坐她旁边的方少行一脸困惑,伸出手想摸摸她,却又犹豫的停止在半空。
月映瞥过一眼来,就见他一脸很想触碰她、又不敢失礼的紧张复又苦恼的模样,然后她又笑了。
「少行,我要再把你的眼睛蒙起来一次吗?」
「??」
他反应不过来的一脸茫然,随即领会了她的意思,脸上烧红。
「如、如果需要的话……」语音低下去。
「啊哈哈哈……」
他回答得非常老实,但是被他满脸失望沮丧的模样逗笑的月映,当下失去控制的笑出声来。那俯下身来笑得克制不住的欢快,让方少行很无辜的抿起嘴,他终于对她伸出了手。
他想拉住她衣袖,但手指头鬼使神差的转而抚上她的长发。
发流温顺而染有微香,那顺着她身体线条而服贴滑下的长发勾勒出她一身玲珑有致,金澄色的衣裳将她烘托得贵气十足,仿佛连一根头发都难以碰融的高贵。
但真的抚摸着了,才知道她这样的柔软而温顺。
方少行在这一到深切的感激起那时的意外,才让他和月映相遇、进而相识、继而慢慢的用着岁月流光的相处,点点滴滴的培养起现在的感情。
若不是因为映,他这一生都不会上青楼。
也正是因为映,他来到这里,体会到何谓千里奔赴,只为了见其一面的辗转心情。
「映,我好想你……」
他恍惚的说出了口,引来月映惊讶的回眸。
她低声道:「我也想着你。」继而羞红了脸。
今天的两个人,都有些反常的。
平常的方少行虽然也会来三千阁,但两个人之间一向少有这样直白的互动,他们共处一室,却都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仿佛两人并没有相恋——但他们总在一起的。
一个人在哪里,另一个人就在哪里。
没有什么交谈,也没有什么甜甜蜜蜜的抚触。
只是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上相接着,或者指尖,或者发尾,或者背心,或者目光,或者侧身坐着时手臂小小的贴合着——
肉眼无法得见的氛围里,他们是纠缠在一起的。
以着一种平静的爱情。
月映温柔的凝视他,「我今天格外的喜欢你呢,少行。」
她感受着他的指尖顺着长发滑下她的身体,那若有若无的抚触令她脸上绯红,然而方少行的动作里并不带着欲望,她敏感的发现。
他似乎有着心事,因此才这样反常。
「少行,今天在许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我又被二小姐拦住了……」他下意识的做出诚实回答,吐出这一句之后他立刻警觉的收口,抬眼瞧向月映时,却见她一脸淡淡的苦笑。
「少行,你要记得防着她。」
「嗯。」他重重的点头,就像一个受教的好孩子。
月映担心的摸摸他,就深怕他被欺负了,或者被拖进黑暗的密室里去被「这样那样」——她没有见过方少行发怒的模样,也没有办法想像他会露出迟钝老实以外的表情。
在她面前的方少行,总是像孩子一样。
作为一个成年人,方少行自然也会有他在社会上平安行走的能力。月映在理智上知道这件事,但在情感上她无法对「方少行能够成功抵抗凶猛的许二小姐」的认知做出现实感。
因此她很担心,并且有种想要成为拯救公主的勇者的冲动。
但反过来说,方少行也无法理解月映的忧心。
在他看来,柔顺温和,优雅安静的月映,无论如何也跟泼妇骂街的凶悍,以及阴险斗嘴的互相挑衅扯不上边。
能够成为十二金钗的月映或许不会被欺负,但他就是想为她挡住任何一切可能会有的伤害。
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对生活在彼此世界中的小两口,其实有着半斤八两的愚蠢盲点,但这样意外的,与聪颖外貌上的高差异性的冲突感,更让人在心中升起:恋爱总是使人变得极度盲目的深到体悟。
互相担心对方的两人,无意识的将手心交握着,在这样甜蜜的情况下,同时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彼此。
「映,你怎么了?」
「少行在想什么?」
声音重叠着,接着发觉对方都在走神,这对小情侣不禁相对无言。
最后,方少行决定把握住这一次在冲动之下所促成的会面,他要好好的和月映你侬我侬的度过这短暂的时间。至于许府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以及他将要回家和父母所做的抗争,都不应该在难得的相处时间里拿出来打扰。
而月映看着他眉间不自觉皱起的折痕,她在心中默默的决定,在许二小姐必定会上门来挑衅的预感中,她要化身为打击邪恶的勇者,将她喜欢的男人好好保护住。
心思各异的两人,即使沉思着,还是没有放开过彼此。
第8章(1)
握着手,就顺着掌心想握到腕节去,而摸到腕节上,就想沿着那滑嫩肌肤一路往上抚进肘间、攀到圆润肩头去。
方少行在理智之墙的阻拦之下,所无法付诸实行的妄想,已经无意识的用他的目光去实践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迷恋而入神的抚摸自己,月映羞红了脸低下头,身子僵硬着,却非常柔顺的由着他目光巡礼过自己,那细微处的衣袂折痕、发流汇集、那起伏的身体曲线,他都尽收眼底。
那是一种着迷的目光。
必然有着情欲的成分,也有着想像的氛围,然而因为方少行并不是欲望很重的人,因此他的光怎么无意识的盯着她,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被冒犯的不快。
何况被这样仿佛膜拜般的凝视着,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深深的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正因为喜欢,才会这样凝望。再细微处,都喜欢得不得了。
无论看过几次、看了多久,都感到看不腻的着迷、恋慕、沉醉。
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月映羞红的已经不仅仅是脸庞乃至耳根,她感到身体发烫的紧张。
即使不带情欲,但是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注视着,心里面不可能不受到动摇。而身体的热度,怎么也隐瞒不了啊。
「映……」他回过神来,有点困惑,「你身子好热。」
她掩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没有事。」
「可是……」他担心起来,有些团团转。「我去唤人来给你备冰手巾,好不好?」
「不、不用——」她反握住他,不让他松手。「现在这样就好了,我、我真的没有事的。」
「唔……」方少行露出了一脸迷惑。他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眨着,那模样分外可爱。
月映不小心瞧见了,心里因此而深受重击。
她在那一瞬间深刻的体会到,也许第一次在镜照牌楼下的初见,方少行为她所着迷的时候的心情,就是像现在的她一样的头晕目眩吧。
想要扑倒对方,想要与他紧紧纠缠。
比起稍纵即逝的欲望,这样充满怜爱与迷恋的心情,更深入魂魄。
她掩着脸,把掺加着羞耻与绝望的哀号声吞咽回肚子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冬舒恋和小王爷那对笨蛋情侣一样,成天腻在一起,说着低层次的情话的样子。
但俨然这样的路也离她和方少行不远了。
「映,你在哭吗?」方少行小心翼翼的问,那紧张的模样若再加入一对犬耳及身后摇摇摆摆的尾巴,就真的是忠心耿耿的土犬了!
她鸣咽着,倾身倒进他怀里。
乍然的温香软玉,吓得方少行以为自己脑内妄想成真,他朝思暮想的宝贝姑娘要以身相许……不不不,是终于投怀送抱……也不对……他苦恼的发现自己找不出精准的字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但手臂胸膛里真实无比的柔软,令他心里也升起怜爱。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想起了自己来见她的心情。
「映,嫁给我吧。」
「嗯。」她埋在他怀里,小小的点着头。
「我会疼你、宝爱你,会喜欢你很久很久——」
「嗯。」
他对着把脸藏在他怀里的恋人,清晰的说话。
「等你进了门,我们就找个日子,去许府里把你娘亲讨回来安葬。」
「嗯。」
「映,你知道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吗?」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哽咽,而略有破碎。
方少行把她紧紧的搂着,抱着,拥着,一瞬间也不曾放轻力道。
她被紧拥得有点疼痛,然而她很明白的,这样的疼痛其实是幸福。
「少行,我也会保护你……」
她伸出手去,拥住他的背。那并不宽厚,也不结实,却始终都是直挺的,没有分毫动摇的背,充满着男子气概。
这是她独占的秘密,决不让任何人来抢走。
自己的男人,要自己扞卫。
——月映在心里立下了坚定的斗志和决心。
在百姓人家的耳中,有关于方师傅的传言总是迅速的流通。
例如那冬日薄雪的午后,镜照河上美丽多金的名妓月映站在甲板上,亲手扶过方师傅上画舫,两个人手挽着手,神态亲密的说着贴己话。
再例如,百染布庄的许大掌柜前往方记钱庄,从伺候的奴仆口中传出,方师傅与许府的二小姐于午间私会,未时几乎过了一半才见方师傅出现,而之后二小姐出现在人前时,一脸略有疲倦的娇色——真是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