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贯杰孤坐在床中央,屈膝环抱,等待心跳平复。
耳边还有那凄厉尖叫,脑中还停留着曾经青涩稚气的脸孔朝他张牙舞爪。
几年了,那声音与画面就是不放过他。
都走得那么远了,离开那么久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你为什么不要消失!为什么不要死掉……
威远还是你的……你要回来帮你大哥……
威远是我们钱家的……不能让外人得去……
伸长手臂,捂住双耳,却阻挡不了耳边不断回荡的声音。
他想要消失,却消失不了。
他想帮忙,也无法帮。
他接收那么多声音、那么多期待与盼望,却没办法回应。
我只是喜欢互相……
该怎么互相……
***
下午六点多的下班时段,路上车水马龙,有人赶着下班,也有人准备出门用餐,路灯亮了,各式霓虹接连闪烁,街上好不热闹。
钟欣怡提着公事包,手上拎了两个便当,回到租赁的公寓,推开一楼大门,拾阶而上,经过三楼好友经营网拍的工作室时,上前按下门铃。
“呐,你一定还没吃饭。”工作室的主人文佩芸前来开门时,她直接将便当递给她。
文佩芸头上夹着大发夹,两边袖子全卷到手肘上,一副正和工作拚斗的模样。
“谢谢。”她放松地吁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今天又要吃小七了。”她接过便当,让好友进到屋内。
“还没忙完?”钟欣怡进了屋,老样子的看到成堆的塑胶袋与纸袋,以及架上种类繁多的待卖货品。
“本来说好要来的工读生临时有事没来,我下午冲去邮局寄件排队排了好久,还好今天没有面交。”文佩芸从购物袋内取出一个便当放在桌上,便又走回那堆混乱中继续努力。
“要我帮忙吗?”她放下公事包,也卷起了衬衫袖子。
“时薪一百,麻烦帮我清点这堆东西。”文佩芸从手上一叠纸张中抽了一部分给她。
二话不说,她立即脱掉高跟鞋,打赤脚跳进这团混乱中。
多了个人手帮忙,在一小时内,两人联手搞定了货品清点,又花了点时间整理,赶在八点前,终于能带着便当回到四楼的租屋处,放松地在客厅坐下,享用晚餐。
“好久没帮你整理了,好怀念哦,”钟欣怡一脸重温旧梦的幸福感叹。
“要不是妹瑶嫁出去了,哪轮得到你。”文佩芸打开便当,便狼吞虎咽起来。她嘴中塞满饭,没什么形象地对着好友道。“对了,你最近没约会?都那么早回来。”
“哦,我和钱贯杰分手了。”
口中的饭差点喷出来,文佩芸咳了几声。
“咳……他昨天不是还打电话给你?”当时她就在一旁,明明听他们的对话很正常呀,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分手了?!
“我们很久前就分手了哦。”她睇了她一眼。“只交往了五天。”破了她历任男友任期的最短纪录。
“为什么?!”文佩芸非常讶异。“你不是很喜欢他?”
“是满欣赏的啦。”钟欣怡唇上抵了根筷子,状似思考。“可是交往是两个人的事,喜欢也不一定适合。”
她也没料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被甩掉。
“五天耶,这样就知道一定不适合?”她无法接受。
“我也很感叹呀。”钟欣怡一脸无辜地耸耸肩。“我们当朋友好像还可以,当情人就不太对劲。”
她感受得到他曾经尝试努力,表面上看起来她被动了点,但实际上,她对于他想知道的问题及想法,几乎照单全收地据实回答,反过来,却无法从他口中探得任何个人情绪。
他不信任她,他们间的“互相”无法建立。
“我觉得他这里有一座好高好高的墙。”她指指自己胸口,又夸弧地将拿了筷子的那只手高举过头。“隔在我们中间。”
看了好友的举动,文佩芸神情倏地认真的把手上的便当放下。
“欣怡,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和他分手?”
她将高举的手放下,筷子又回到唇上。平时无动于衷的平稳表情,在沉默几秒后,抑郁几分。
“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吧。”
可惜?那就是不想。“为什么不跟他协议再多交往几天?”
“他不开心。”望向好友,她缓缓拉扯唇角。“交往让他有压力。”
“他告诉你的?”
钟欣怡摇头。“没交往时,有问题他会直接问,交往后,他很多话都不说了。”变得像是不想讲,又像不敢问。
但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又像是期待,想从她这得到回应和答案,只是少了语言的引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符合他的期待。
分手那天,他看起来很紧绷,也很失望。
第一次见到总是无忧无虑的好友露出这种失落神情,文佩芸担忧地望着她。
钟欣怡陷入沉思。
“佩芸,我是不是太迟钝、太被动了?”她知道他期待,如他愿的丢去一、两句试探,没反应便不勉强,但他是不是在期待她更主动一点、更坚持一点,把他从那道墙后拉出来呢?
都已经分手那么久了,她才想到要思考这问题。
“你、不、是!”文佩芸斩钉截铁的驳斥她的说法。“你有自己的习惯和想法,不能因为双方无法契合,就断定是另一方的错。”欣怡的纯粹是上天赐与的礼物,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习惯用简单的方法看待事物。
这种美好的个人待质,不需要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
“嗯……我们或许可以互相配合一点呀……”钟欣怡咬着筷子,沉吟一会儿,再度耸肩。“不过都分手了。”不只来不及动作,现在想这个也太迟了。
她又重重吁了口气,抑郁的脸蛋,终于被浅浅的笑容取代。
“好~没事了!”握拳,给自己一个加油打气,她笑着拿起便当继续进食。
看着她的笑容,文佩芸却无法跟着笑。她蹙眉担忧。
“欣怡,如果放不下,就去追回来,不要有遗憾。”难得遇上心动的对象,没尝试就放弃,等于白白放机会溜走。
幸福得要去争取。
钟欣怡闻言,举筷的手停在半空,视线缓缓往前瞟。
“可是,如果这举动会害对方难受,我还要去做吗?”
文佩芸被问住了,怔愣,回答不出来。
第6章(1)
历时一个半月的协调、制造、调整、修改,杰讯与艾宝的合作案进入尾声。
要将机器交件给威远验收的这天,杰讯请艾宝这方派出代表解说,钱贯杰以工程师的身分来到杰讯开会。
这已经是他第三度来到杰讯。他的每次出现都会造成一股不小的骚动,尤其是在女性员工间。
杰讯平时阳盛阴衰,公司里的男性占了七成比例,其中当然也是有外型不错的英俊才子。
但这行业就算外型不俗的,打扮也都中规中矩,像钱贯杰这样一身名牌,举手投足都像个发光体的花美男却前所未见。从他第一次出现,一群女性知晓和这位花美男接洽的窗口是钟欣怡后,羡慕和妒忌的言语及目光,便未曾从钟欣怡周遭消失过。
她本人倒是如入定老僧,对一切闲言闲语全充耳不闻。
钱贯杰对她的这项功力,也从一开始的为她不平,到后来倍感佩服。
本人都不痛不痒了,他也没必要替她喊痛喊烧。
照惯例的,这天钱贯杰来到杰讯后,第一站就先来到钟欣怡的办公室。
他敲门,得到回应后自行入内。
“小呆。”
钟欣怡手上拿着列印出的资料正在研读,随意应了他一声,要他随便找位置坐后便不理会他。
钱贯杰自行清空一张椅子。他今日是来参加会议,并提前来到,现在是她的工作时间,他尊重的没去叨扰,只坐在位子上,自行翻阅身边的书本打发时间。
跟这小呆瓜相处久了,他也逐渐熟悉她的行为模式,少了一开始的试探找碴,在她身旁,也能自在放松了。
看了一会手上的机械书籍,他抬头,望向那埋首在堆满纸笔和档案夹的女人。
她一手掀着纸张,一手撑额靠在桌上,嘴上念念有词地研读手上资料。
这是他后来发现的,原来这小呆瓜在工作时会自言自语,她这怪癖,有间独立办公室也好,否则难保他人不会受她影响。
突然,他发现她撑着额头的手越渐倾斜,另一只原本抓着纸张的手也悄俏移至桌下,她的腰更弯了,看资料看到整个人快趴到桌上。
他发觉不对劲。
“小呆。”他将书阖上,叫唤。
闻声,钟欣怡将头抬起四十五度角。“嗯?”
他见到她脸上不自然的苍白。
“你生病吗?”领教过她对痛觉的迟钝,他眉心蹙拢,起身朝她走近。
“没有呀。”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没有你干么这种怪姿势?”
“哦,我生理期。”
女人的生理期若折腾起来,恐怕比生病还难受。听说每个女人的症状不一,钱贯杰没办法猜测她的身体情况。
他来到办公桌前,身子前倾,双手倚在桌上,审视她。“肚子会痛吗?要不要吃止痛药?”
“还好,只是闷闷的,全身有点无力,想睡觉。明后天就没事了。”
“你确定?”他扬眉。
“当然。”好歹这症状经历了十多年之久,她早已经验老到。
他对她的保证存疑。
“快开会了,你确定你等等不会在会议上昏倒?”
“我还没有昏倒的经验。”她的生理症状在女性来说也算轻微。“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昏倒。”
“无缘无故当然不可能昏倒,会昏倒都是有原因的。”他故意挑她语病。
“不会昏倒。”她直接回答他原本的问题,以免他又跟她辩起来。
“公司有生理假吧?既然想睡,工作效率也不好,干脆会议结束后就请假回去休息。
“有。我再看情况。”她算是给了答案。
会议的时间快到了,钟欣怡简单补了口红,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接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ㄩ字形的会议室内,中央已摆好机台与一切设备,艾宝的代表与杰讯的员工都已陆续到场,威远的人却迟到了。
主持会议的经理只好要大家暂时等待。
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人上前与钱贯杰谈话。
当初这份合约,在杰讯的高层间造成相当大的轰动。对于艾宝这间专攻一切应用程式开发的领航公司,他们充满好奇,也不是天天都有机会能和这种收费昂贵的对象合作,许多人莫不把握机会上前攀谈,期待能多些学习的机会与交流。
在这种公事应酬范围内的场合,钱贯杰也收敛起他私底下一身刺猬,展现他当花瓶应酬的那面应付所有问题。
当他被人群包围时,不时分心注意默默坐在自己位子上的钟欣怡。她低头继续研读资料,确认没出任何差错,脸色还是苍白,可这小呆原本肤色就较常人白皙,现在则血色更淡,他猜她应该是贫血,女性贫血比例比男性高,医学不是他的专业领域,可他依稀记得读过几份相关的统计报告。
没听阿尧说过他们家有遗传疾病,她应该是单纯因为生理期造成的短暂性缺铁贫血,这问题只要补充营养就能改善,短期不会对健康造成严重危害。
脑中迅速分析过后,对她那张苍白的脸蛋,他的担忧压了下来。
终于,威远的代表到了,延迟了十五分钟的会议开始进行。
主持会议的经理先以工程师的身分介绍钱贯杰,接着让身为这次合作案主导人的钟欣怡上去做整体的概况报告,从中再由各部门及工程师做细节补充。
前方的人讲得卖力,但前来验收的威远代表却不断询问奇怪的细节问题,从机身、零件……到程式,以及它的操作方法都问。
做为主导人的钟欣怡,也只能见一个问题,回答一个,在母公司代表的询问下,示范起机器的操作流程。
在她示范完毕后,对方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嗯,和旧机型一样。”
“是的,操作方法相同,这次针对功能和性能做提升,外壳为了配合而……”她将一开始就说明的内容,又解释了一遍。
“这部分原本的比例没那么长。”威远的代表指向机壳一处。“突然多出那么一段,有必要浪费成本在无意义的外型上吗?”
“我们收集了买方意见,这块突出的地方有人将它当作放置平台使用,它原先的长度是……”她努力解释。
“最上方的顶盖和外围的材质似乎和旧的不同?”威远的代表又问。
“是,旧的那款——”钟欣怡又要解释,却被另一道声音直接打断。
“因为‘南海’旧的HR—3型钢材防锈效果不好,防锈涂料治标效果有限,HRA—1的铬含量比HR—3多了1%,材质适用、价格相同,我想找不到任何一个不更换的理由。”钱贯杰脸上挂着微笑,迅速且简洁地回答他的问题。
再让那家伙问下去他就要发火了。
所有人,包含欣怡,全被他突如其来的回答给怔住。
对眼前的讶异视而不见,他又继续道:“陈先生,恕我直言,你的问题有九成以上在报告资料中全部可以找到,材质的更动杰讯在订料前肯定也已与贵公司经过讨论与确认,这些问题你在来到这之前就应该知晓,验收前掌握音讯才能有效率提出问题及找到可能有的缺失,否则你是来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的话犀利又直接,脸上却始终挂着和蔼良善的微笑。
他话一说完,灭远的陈姓代表脸色发黑,杰讯有人脸涨红,也有人一阵青一阵白,大伙全被他的恶言吓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脸色好不精彩。
“这些问题是验收的必要工作。”陈代表脸色非常难看地为自己辩解。
“恐怕你的工作效率得要再提高。”他微笑。
“还有,钟小姐。”突然间,他话锋一转,点名站在前方那一脸呆愣的家伙。“遇上这种状况,我想你可以直接请他对要验收的新机做过初步了解后再来,或更简洁明了的做说明回应。否则比照你说明的详细程度,我等会恐怕得开始替大家上程式语言的课。”
钟欣怡怔了下,立即回应。“我会改进。”
“感激不尽,这会议延宕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我所预期。”他颔首,接着又补丁一句。“时间就是金钱,请原谅我还有许多工作。”
当然现场除了钟欣怡,不会有人知道他最后一句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钟欣怡不懂他怎么突然发作了,但拜他所赐,接下来的会议以超快的速度流畅进行,好像怕耽搁到他,他会后将再收取其他费用一样。
那份合约金额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会议结束后,没有其他善后工作得做的钱贯杰率先离开了会议室。他打算到外头再打电话给那呆瓜,叫她立即请假,他还能顺道载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