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我让谢特助来把车运回去。」他绷紧的嗓音酝酿着风雨将来的危险。「你现在有比机车更需要担心的事。」
「放开我!」
她挣扎,他不放,于是深夜街头,就见一身黑衣宛如死神的英俊男人,拽着一头挣扎不休的小熊过街,打开自己的车门,将她塞进去。
一上车,莫唯复立即开暖气,将安咏竺的围巾拉高,遮掩口鼻,又检查她身上大衣,确认大衣的拉链拉到最高,才驾车上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她身体不好,他在冬天总是特别呵护她,怕她受冻感冒。她心头一暖,嘴角却往下捺,哼,她才不会被他的小动作收买!
在沉默中,两人返回她与儿子的家。
车外冷,车里的气氛更冷,安咏竺很快就冷得坐立不安,偷瞧身边的他。他俊俏的侧脸绷得极紧,看来气得不轻。他气什么啊?该生气的是她吧?她可是活逮他和萧宜柔的幽会,他怎么可以毫无愧色?为什么是她怕得不敢说话?
直到进了家门,莫唯复开亮客厅的灯,依然没开口。
安咏竺却忍不住了。「我以为你今晚要加班。」
他没回答,脱下大衣和手套,扔在沙发上,冷觑她,脸色依旧寒峻。
她提高音量。「你——你老实说,其实你根本不是加班,是跟萧小姐约会对不对?」
他莫名其妙。「我几时跟你说要加班?只是会议延长而已。我也没和宜柔约会,是一起去拜访萧家的长辈。」是礼貌性的拜访,他自觉理直气壮,浑然不觉在她耳中听来是扭曲的意思。
安咏竺呆了,好像迎面被一堵墙拍中,天旋地转——原来已经正式拜访长辈,再来是什么?算日子提亲?心脏在剧烈的痛苦中剧跳,酸楚的水气氤氲了眼,他终于要离开了,却并未先告知她,她不值得他几句解释吗?一个爱她的男人,怎会如此对待她?
「你半夜跑出去又是干么?去约会吗?」他嗓音沈冷得危险。
「那位黄先生说有开发案的事情要谈,所以我——」
「喔?原来你是去采访,就我所知,你好像是工程师,不是记者吧?」
既然要分手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行踪?她火了,口气很冲地顶回去。「要你管!因为是很重要的消息,我才——」
「你确定刚才是采访,不是约会?还是你们报社特地教你这套出卖美色的采访方式?告诉我,你的『摸小手采访』让你获得什么样宝贵的新闻?」
她爆炸的思路如果能冷静一分,就会听出他恶劣的口气有多酸,但她失去理智地咆回去。「对方正要说,要不是你突然跑出来,我已经问到了!」
「你这是指责我打断你的『好事』吗?」他冷笑。「那还真是抱歉,我太不识相了——」
蓦然一阵声响,让两人同时住口,转头望去,看见小身影蹒跚地走下楼梯。
「马麻?你在跟谁讲话?好大声喔……」安闵哲惺忪地猛打呵欠,意外看见父亲,他欢嚷一声,跳下楼梯,扑入父亲怀里。「菠萝啦啦号,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莫唯复抱起儿子,怒火正炽,他的动作因而不甚自然,看了她一眼。
有了儿子后,他们订定过一些规则,其一就是不在孩子面前吵架,于是安咏竺硬挤出笑脸,对儿子笑。「吵到你啦?抱歉喔,你怎么起床了?」
「我有点口渴,想喝水。」
于是莫唯复抱着儿子到厨房,给他倒杯水。趁儿子喝水时,他瞄向冰箱上的一排磁铁,将王冠磁铁挪到冰箱侧面的角落。
规则之二是,吵架时将代表自己的磁铁放到冰箱侧面,意思是「气还没消,还没准备好和对方说话」。等自己能够冷静谈话了,才将磁铁放回原位,让另一方可以了解自己的心情,以免误踩地雷,也是不让儿子发现的第二道安全措施。
然后他抱儿子上楼去,没再看她。
安咏竺也将她的磁铁——一朵小花——挪到冰箱侧面。他的磁铁在冰箱左侧,她的在右侧,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就像两个人背对背,拒绝沟通。
她呆呆看着磁铁,只觉力气一点一滴地流失殆尽。她颓软地倚着冰箱,慢慢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吐出一口气,浓浓的疲惫辛酸将自己淹没。
不是盼望他回来吗?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
莫唯复将儿子放上小床,儿子却搂住他颈项不肯放,撒娇道:「把拔,你陪我睡好不好?」
他暗忖,今晚回房睡大概很难熬,就陪儿子睡吧。于是他脱了外套,摘掉眼镜,躺上床,儿子立刻往他怀里钻,躲进他强壮臂弯里。
「把拔,你刚才和马麻讲什么?」
「没什么。」
「你们在吵架吗?」小脸狐疑地仰瞧他。
「没有,只是讨论一些事情。」他否认到底。
「喔……」儿子似乎信了,小声说:「对了,马麻今晚好像不高兴耶。」
「为什么?」是因为稍早的电话吗?今天他比平日都忙,诸事不顺,接到她电话时,他口气是不好,他默默检讨。
「她打电话问你要不要回来,结果你不回家,她好像很失望,整个晚上都很没精神。」
他苦笑。「我真的是忙得走不开,要不是临时取消一个应酬,我现在可能还在外头。」可能也就不会撞见她和别的男人见面……他眉心出现深深皱痕。这是第一次,或者还有更多?
儿子忽道:「把拔,你心情不好吗?」
他怔住,苦笑。「怎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小手拍拍他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菠萝啦啦号,有什么心事,要跟舰长说啊。」
他笑了,笑飞了大半的烦闷。「说了你也不懂。」
「没关系,你说嘛,说出来会比较好,我会认真听的。」
「好吧,但改天再说,很晚了,你要好好睡觉。」儿子的体贴让他窝心,又不禁苦笑,他的浮躁连孩子都看出来了吗?诸事不顺让他心烦意乱,但真正的导火线是她,看见她任人握住手,两人亲密地交头接耳,那瞬间妒火凶猛,毁灭他的冷静风度,演出荒腔走板的占有欲戏码。
他曾跟黄先生聊过几句话,此人品行不佳,她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你知道妈妈今晚出门吗?她有说要和谁见面吗?」他忍不住跟儿子打探。
「没有啊,马麻什么都没说。」
「平常有谁来找她吗?她有提过认识什么新朋友吗?」
「只有报社的叔叔阿姨会来而已。把拔,你爱马麻吗?」
「……当然。」否则心头萦绕不去的酸味,还能是为什么?多亏了她,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很会吃醋。
「马麻也爱你,我也爱你,你工作很忙,不能常常陪我们,可是只要你在家,就算是待一下下也好,我就很高兴喔。马麻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她也很高兴。」
「喔?我有这么重要?」他哑然。
他仍爱她,却为了工作而忽略她,七年前,他同样为了野心选择放弃她,他们的爱情,始终是靠她的牺牲在支撑,他欠她的太多,所以她若向外寻求友情的慰藉,他不该怪她。即使她爱上别人,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他无法给她承诺,怎能自私地阻止她得到属于她的幸福?
想是这么想,胸口那股堵塞似的酸却是挥之不去。
「对啊,把拔,你是很重要的,所以有空还是要多回家喔。」
「好。」他摸摸儿子的头。「不早了,别再说话,睡吧。」
上床睡觉前,安咏竺将小花磁铁放回冰箱正面。
王冠磁铁依然贴在侧面,像个赌气的小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还在生气吗?她无奈,还是不懂他在气什么。
无论如何,他回来若是为了谈萧宜柔的事,至少她已有心理准备……她干脆不再想,上床去睡。
第5章(2)
以为他哄睡了儿子就会回房,结果她等到睡着又醒来,枕畔还是空的。难道他气得不愿跟她同床,去别的房间睡?
她起身去找他,在客房、客厅、书房都看过,不见他人影,难道他一气之下回饭店去了?
她嘀咕。「学长,你脾气越来越大了。」不管他了,她打算回房安寝,走过儿子房外,却发现房门没关好,她探头进去看,愣住了。
儿子的小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熟。
她悄悄走到床边,轻悄月光透过窗,渗入房间,房内一切都轻柔朦胧地发亮,恍似梦境。
她遍寻不着的男人卧在床上,怀抱着小男孩。小男孩一脚跨在父亲身上,将父亲的手臂当抱枕似地拽在胸前,小脸隐约泛着微笑,似乎很满足。
而孩子的父亲规矩地侧躺着,睡姿跟他醒着时一样拘谨,月光浸润了他高傲冷峭的眉眼,他忘了换睡衣,衬衫被儿子挤得皱巴巴,整齐的短发松懈散乱,他平日总一丝不苟,但凌乱的他别有一种温暖的魅力,让她看得心跳微微加速。他沉沉睡着,抱着儿子的姿态那么自然亲昵,她忍不住出神。
她想起儿子打从出世就爱哭,而且特黏他这个严肃的父亲,总吵着要他抱,再怎么哭闹,到了父亲怀里就很神奇地自动安静。有一回她出门,将儿子交给他照顾,回来就见他抱着熟睡的儿子发呆,神情似是微笑,又似困惑。
她以为他带孩子带烦了,但他摇头表示不介意,迟疑了下,淡淡解释一句——
「我只是不习惯被人需要的感觉。」
那应该是坚强的他最接近示弱的一次,也是她第一次窥见他的内心,他不曾抱怨双亲对他的冷落,不代表他就喜欢被冷落,她难以忘记那时他初次被温情碰触到内心,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应的彷徨模样。他并非天生冷漠。
她看着父子俩的睡脸,看着、看着渐渐有一种幸福感,感染了她,挑弯了她的嘴角,濡湿她的眼眶,她幸福得想笑,又心酸得想哭。
她不信会被婴儿的依赖这种小细节打动的他,能决绝无情地结束他们的关系。
她没唤醒他,蹑手蹑脚来回几趟,从房间里带走了些什么,又添入些什么,最后悄悄退出房间。
男人和小男孩都不知有双美眸深情地凝视过他们,也不知有双细心的手照拂过他们。月亮缓缓曳过夜空,夜更静更深更浓,然后曙光点点滴滴注入夜幕,稀释了夜,揭开了另一个清冷的白昼。
清晨六点多,莫唯复醒了。
他惺忪地坐起来,打个呵欠,立刻发现异状——他脱下的外套被衣架挂起来了,跟原本被他扔在客厅的大衣吊在一起,旁边放了一套新的衬衫和西装裤。他立刻知道是谁来过。
他小心地替儿子盖好棉被,盥洗更衣后离开房间,一踏上走廊,就闻到浓郁的豆浆香,他循着香气来到厨房。
他在厨房门口停步,望着坐在晨光中的安咏竺,她系着深色围裙,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她正在缓缓搅拌一锅豆浆,舀了一点吹凉,尝味。她粉色的唇微微抿起,晨光在她发梢闪耀,在他眼中灿烂。
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是看她忙碌,张罗三人的早餐,便教他胸膛盈满温暖。明明已熟悉她的每句笑语,每个动作,她一个无心的眨眼,还是会勾引得他意乱情迷,凝视着她,有种温馨宁静的感觉泼上他心房,甜蜜的暖意悄悄发酵。
他是如愿地一步步往上爬了,每次获得成功,也取得莫大的成就感,但唯有来到这里,拥抱她和孩子,他才会感觉自己是完整的。他的野心不曾消减,但不知不觉中,内心的天平已失衡,越来越倾向她与孩子。
和萧宜柔谈过后,他知道与安咏竺摊牌的时刻终于到了,但他无法启齿,这几天不回来,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现在终于面对她,他说得出口吗?说他要离开她,另娶他人?
安咏竺关掉炉火,转过头,蓦见厨房门口无声矗立的高大身影,她吓一跳。「早——早啊,今天吃中式早餐喔,现煮豆浆配手工馒头。」
「嗯,馒头有什么口味?」他坐到餐桌边。看她打开电锅盖,现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馒头。他看了看,道:「黑糖吧,两个。」
她拣了馒头,又装了一杯现煮的豆浆给他,他挑眉看她。「你不吃?」
「我等小哲吧。他差不多该起床了。」跟平常没两样的对话,安咏竺却紧张得无法正视他。他没去动冰箱上的磁铁,所以他们现在是冷战状态吗?
但有些话不能再拖了,她咬咬唇,道:「我想,情况已经很明朗了,你不说我也心里有数,你要娶的是——萧小姐,是吗?」她垂下头,伤心的表情肯定藏不住,她不想让他看见。
「我想是吧——」不行,说不出来,他胸口彷佛被大石堵住,一阵剧烈痛楚,为什么说不出口?不是花了七年在酝酿这一刻吗?
故意拖延婚事,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安抚她,以免她想不开。给她和孩子物质补偿,是为了减少罪恶感。有假时不回自己住所,老爱往她这里跑,是希望能多给她一点快乐回忆……七年的努力,一眨眼全部推翻,毫无效果。
「那就预祝你幸福了,我不会出席你的婚礼,原因……你懂的。」短短几句话,几乎费尽她一生的力气,心酸的泪在她眼底打转,在她心泛滥成灾。
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幸福,想象将失去她,他发慌,心底痛苦迷惘、失落彷徨。他终于领悟,自己的幸福与喜悦都系于她,频频来看她和孩子,是因为他渴望他们。父亲以为他将她当情妇收藏,不是的,他不会对情妇投注感情,这里并不是藏娇的金屋,是他心神的依归,是他的——家,一直都是。
从小生长在不完整的家庭,导致他竟然不明白他原来是恋家的,这七年不是为了分离做准备,是因为他是个笨拙的男人,只能尽力用他想得到的方式,爱护他的家人。
他已经有了一个家,如何能再去和别的女人组织家庭?
沉默像巨大的冰块,横亘在两人之间,安咏竺只觉无法再在这凌迟的寂静里多待半秒钟,又开口道:「当初有口头协议,那时你任我开条件,我的条件没变,就是当初谈的那些。小哲归我,他和莫氏集团无关,将来不会去分你的财产,也不会让人知道他是你的孩子。」把话说得快一点,痛苦会不会就短一点?她越说越快。「你可以来看他,但是——」
「我不娶萧小姐。」
「不能让莫家其他人知道小哲——」等等,她听见什么?安咏竺愕然。
「我不娶萧小姐。」他复述,感觉更笃定。他终于醒悟,让妻子的位置悬宕多年,是因为他只想将这位置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