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秀不动声色点头,请太医出门。
西玄二皇子狐疑地看向李容治,问道:“讨什么人?”
李容治微微一笑,自袖间暗袋抽出西玄皇室手谕。“本王将要回大魏,西玄陛下允本王带一名徐家人走。不,该说是,请徐家人护送本王回大魏。”
“胡扯……真是皇上的手谕?”
李容治呈到二皇子面前摊开,浅浅笑道:“陛下口谕,太子代写。”
二皇子抢过来细看,果然是太子笔迹。他面露刹那狰狞,咬牙笑道:“他手臂重伤,还能写字啊。太子现在……在宫里?”
“他正在宫中伴驾呢。”
二皇子面色一变,深吸口气,冷笑:“这真是太好了。小小一个秦大永岂能破坏他们父子的感情,太子手臂的伤,真是伤得太好了!想必伤重的三皇弟得知,心里定感快慰吧!”他来到徐达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她。“徐达听旨!”
“……臣听旨。”
“昔日他是暂居西玄的大魏王爷,今日他是大魏太子。徐家向来是西玄倚重的左右手,从此刻起,你就是大魏王爷的徐家人,随他一块走,护他平安抵魏,不必重归西玄。但愿西玄、大魏永结秦晋之好。”
徐达猛地抬头。
西玄二皇子冷声道:
“皇上此令,便是要你不管有没有涉案,都可一走了之。大魏王爷好大的本事,居然就这么带走徐达。”他嘴角一扬,徵地弯身,在徐达耳边低语:“三皇弟素来得皇上宠爱,秦大永身边就你一人他老人家无法惩治,无论你有没有罪,他都不想再见你留在京师。有人以为这般就救了你,殊不知西玄人天性,失了根的浮萍只会痛苦一世。徐达,自此刻起,你永远被西玄放逐了。”
语毕,他又看向她那双失神的血眸,想起那幅古画里的人儿,心有不甘,拂袍而去。
第6章
三天后,天初亮,寒风凛冽,城门初开,回大魏的车队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出京城。
临秀见今日晨风实在过于寒冷,翻出银毛披风跟上其中一辆宽敞马车,他轻轻跃上去,半开车门,低声道:
“王爷,今天风大,说不得晚些时候天公会下起雨来,还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终昏睡的徐达,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吗?”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临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爷压根不辛苦,临秀想这么答,但又及时改口,目光再停在徐达昏睡的脸上。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徐家姑娘是个美人……但美人也不能这么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爷伸入棉被的手。
他当然不会认为王爷是个等徒浪子,乱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达自昏迷后紧紧拽着他家王爷的手……他不满的咕噜一声,又问:“是否要叫婢女过来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说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临秀闻言称是,忙着去打理了。
李容治将车窗的沙幔拢上,掩去寒气。微微阴凉的车里只有他与躺着的徐达,他目光落在徐达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拨开掩在面上的发丝。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着抽手,但她双手抓着死紧……她心里可知道抓的是谁吗?现在,在她梦里抓的是李容治,还是那个晚上名叫黄公子的小官儿?
即使是现在,看着她灰白的面容,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日鲜血淋漓的徐达。那样的血流如注,却强撑着一口气,全是为了……秦大永吗?
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秦大永吗?
平心而论,她没有威胁性,人也好相处,在利用她的同时,他也心怜她在西玄的处境。在不危机他的情况下,帮她一下,这两年算相处愉快,偶有遗憾。若是异地而处,也许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问,如遇相同的情况,是不可能为她冒死求药的。
将她自西玄带出来,实是冒险之极,他看中的,不过是她的……她的平顺罢了。一个连服毒搭到七窍流血都死不了的人,还不算福大命大吗?怎么西玄都没人看出来呢?
他又下意识的替她拨拨长发,心里将她那满面鲜血深刻惦着,难以忘怀初时见到的震撼。
那个秦大永究竟是怎么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无私待他呢?
临秀在门外轻喊:“王爷,棉被来了。”他跨上车子,本要替徐达盖上,但李容治主动接过,盖在她身上。
临秀见状,轻声道:“王爷待这个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儿微弯。“我待你不好吗?”
“也是很好。王爷待人人都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后会误会。王爷,那西玄诏令说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让这二小姐成为王爷的人,但王爷曾说要遵从祖制,仅迎一后,万一她以为待她好是为纳她成妃,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万万不会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车柜上的小袋。当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换下后,衣上暗袋里的物品全都取出,里头就有那一串同心结……
她的同心结,只想给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倌儿,却不愿给一个大魏的皇子。
临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这几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过,就怕临时出意外。现下,他趁着车队出京时,闭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温暖无比,一路蔓延至身体。
他托着腮,长长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颤动一下,他轻掀眼帘,往暖被下看去,徐达的脸竟埋进被里,他的手掌被凑到她的颊面靠着。
棉被下的娇躯像个虾子似的蜷缩,连昏睡也是如此防备吗?防备谁呢?李容治略略迟疑一会儿,又合上墨眸任着指腹感受这她颊面的细微跟细浅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临秀又在门外低喊:
“王爷。小周国的世子求见。”
“小周国?”
“是,他说这两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见二小姐七窍流血,想是身子受创,所以送来小周国的秘药,可以补元气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会儿,不打算惊动徐达,轻声道: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赶着去告发徐达领好处的小周世子?”
“是。”临秀轻声说:“不知他是大哪来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爷的人了,他是偷偷摸摸的来的。”
“也是。他要是大张旗鼓的来,将来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诉他,姑娘因病在身,无法见他,本王代她把药收下了,等二姑娘醒来后本王会亲自交给他,也会告诉她小周世子的难处。西玄皇子间内门怕要再折腾一阵,还请小周世子速回质子府,以免被祸及。”
有过没多久,临秀送进一坛药泥。
“小周世子说,若是外伤,一天敷三次;若是内伤,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应了一声,微笑接过。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药罐,轻轻掀了一角,露出她的头,免得他她闷死在被里。
平常她看起来挺有几分傻大姐的味道,睡着的面容上却是轻浅的孩子气,他又见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颊面显得莹白,令人有种想看这双手抚过她每一处细致肌肤的冲动,他心思一顿,面露些许对自己的疑惑,紧跟这撇开目光,落在药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对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声道,随即轻喊:“临秀。”
“临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吗?”
“你道,是小周的药好呢,还是大魏的好?”
“要论医术,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却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药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会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经之说了。”临秀答道,见到见到车窗了递出小周世子的药罐,连忙接过。
“既然对二姑娘用处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着吧。”
“是。”
* * * *
“啊……”
有人掀了车帘子,像是小心不惊动人的低声问道:
“怎么了……你是怎么喂人的?怎么溅得她一身汤汤水水?”
那是谁的声音?有些恼怒。
“临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喂药,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两口是忘了吞,当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会事毒傻了吧?”那人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王爷……”
王爷?谁?
“今晚上想法子煮个鱼汤吧。”温润的声音渗进她的意识里。
“鱼汤?王爷,咱们在赶路啊……”
有人上了马车,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声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会,晚点汤上来再喝,你爱喝海产,不能错过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个人影在说话,她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温柔声音是出自这人的。这声音如她五岁前的春阳,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卧在软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举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拽住这人温暖的手凑到自己脸颊旁,同时将身子蜷起,紧紧缩成虾状,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爷,她这几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吗?”
“不碍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 * * *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轻轻晃动着,每次眼一张,就看见有个白袍的人坐在车边。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干净。”这人把碗搁着,笑着替她盖上被子。“但老喝这鱼汤也不成,连我在汤里鱼目混珠你都看出来了,二姑娘,原来你挑食挑的这般严重。”
她没回他,肚子饱饱,困极,伸手将这人两只手掌一块纳入怀里,继续睡。
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有点不时的改变坐姿,就为配合她。
“王爷,乌大公子求见徐二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识外低语。
“西玄乌桐生吗……”温暖的声音沉吟着,而后苦笑:“本王该亲自见见他,但,临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乌大公子说,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说过什么,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请他回去吧。”
“……王爷……虽然好听话是二小姐护送您回大魏,但其实是王爷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浑浑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谁人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王爷还如此费心照顾她……万一那西玄二皇子疯起来,追了上来……”
她心里深处一颤。生为西玄人,死为西玄鬼,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现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经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剥夺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还活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临秀,当年我们离开大魏时,明知有朝一日必会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却是永不能再返家乡,你若是本王,也会做同样的事的。”
“王爷心地善良,临秀自愧不如。”那声音沮丧了。帘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声。保她?谁还会没有私利的保住徐达?这个人或许心地善良,但,心机同样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对共患难的属下,也不会说出真心话来。
会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经在西玄狱里咬舌自尽了!这世上谁还会保她?
活着,不过是让人利用,不过是留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罢了。谁会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黄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黄公子随她走了多好……就算离开西玄,只要有个人真心陪在她身边,他们可以慢慢的适应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黄公子该有多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她慢慢松开怀里的双手。
蓦地,那双手的主人察觉她的异样,有力的反捏紧她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微地俯下头,柔声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这么多年,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记得醒来就好。”
* * * *
哐的一声,马车剧烈的晃动一下。
鱼汤溅了几滴出来,喂她的人轻叹一声,将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脸上细细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没有色彩的碗上。
“这两日二姑娘的胃口转好了,这是好事情啊。”那人温笑,替她撩过发丝。“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产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时常弯着,整个人灰扑扑的毫无色彩可言。是……谁?黄公子?
马车又是撞击一声,她倒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双手护着她的头,待到车子稳住,他才扶着她坐好,朝她笑道:“没事么?”
有人掀开车帘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没有抬头,小心捧起她的双手,替她擦干水渍。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转头看去,这温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双眼,波澜不惊道:“哎,别看。二姑娘还在休养,别受刺激。”
噗嗤一声,自亮光反射的地方响起,她没怎么细心听,她轻轻拉下遮掩的男人的双手,鼻间凑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扬起,任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彻底无视那半卧在车边的死尸。当他察觉她并不是要闻他掌心的鱼汤味儿,而是在亲他掌心时,他扬起的嘴角僵住。
他张口预言,车外有人拖出那具尸首,叫道:
“王爷没事吧?”
“……没事。临秀,留活口了吗?”他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别舔了,还有汤呢,我再喂你吧。”他硬是抽出双手,垂着细长的俊眼捧起汤碗。
“都死光了。”临秀咬牙切齿。“这哪是山贼,分明是冒着山贼的名,实际是……”
“既然都是山贼,那本王代西玄扫去这些祸源,西玄朝廷理应不会有追追究才是。”
“……王爷,乌大公子跟在咱们后头一个多月,我对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称他天生的战将。方才这辆马车就是他护的……眼下快过边境,他毕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经心。看她喝汤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满面。
“属下瞧,他身手绝顶,说不得四国间他身手足够排上头几位。他一枪眨眼贯穿三人,西玄没有识人之能,糟蹋这样的强将!王爷门下虽有长才,但有他这样的实力几乎没有,王爷何不纳他入门下?”
李容治笑道:“乌公子愿意么?”
“我想他愿意的!在西玄,他只能为乞为娼,如果不跟着王爷出西玄,难道要跟……跟……二姑娘吗?”
李容治放下碗,看着徐达,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会靠近本王以求似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远的人儿,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会将我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