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起,洒下遍地金辉,天地间一片光亮。
众人终于看清,云梯上那人白衣白裙,黑发在晨风中飘扬,分明就是建安公主。
“又仪……”最后一丝希望顿时破灭,宁弘远僵立城头,尽力维持一国之君的尊严,心里已是肝肠寸断。
骅烨挺立如松,不为所动。
萨罗大军停在距岁波城约两箭之地处。
“城头可是宁王?”清亮的女声从大军前沿遥遥传到城头。
宁弘远勉力镇定心神,清清嗓子,“正是本王!你是舒瑰月?”
她咯咯笑道:“宁王年纪虽然大了,眼力却是末老。”
宁弘远喝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还不速速投降,免得本王不客气!”
瑰月哼了一声,手中长鞭一挥,扬起一杯黄土。“你女儿在本公主手里,神气什么?”
“你……”宁弘远语塞。
骅烨冷冷一笑,“瑰月公主如此自信,不妨先在她身上抽一鞭试试,看宁王心不心疼。”
“你是——金乌太子骅烨?”瑰月点点头,又抽出一鞭,恰恰从宁又仪身侧扫过,鞭子落在铜质战车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本公主倒想看看,太子心不心疼。”
“公主便是杀了她,本宫也绝不心疼。”
风适时出现在骅烨身边。她身着华贵锦衣,矜贵地朝瑰月笑了笑,神情端庄无比。
瑰月知道影子侍卫的内幕,又怎会被这假象所迷惑,肯定道:“她是假的。”
“此刻,从墨城起,至桐城、景州,再至塔木城,共十三座城池,已全被金乌皇朝所收复。就连此处你倚仗的十六万士兵,也在我皇朝包围内,若不投降,断无生机!”骅烨的声调陡然转冷,“萨罗国把牌押在一个假太子妃身上,未免可笑!”
瑰月哈哈大笑,“本公主并非无知小儿。太子,想诈我投降,也拿出点令人信服的证据呀。”她语气放肆,心底却有丝丝不安。萨罗国兵力到底有限,为以最快的速度直取岁波城,夺得的每座城池才各留两三千兵力留守。岁波是最关键的一城,她断定宁国和金乌皇朝会拚死守城,在这种关头,不可能分散太多兵力出去。
骅烨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箭。”骅烨伸手,接过一柄强弓。
其实,天明方是十三路军队攻城之时,现在应该还在激战中,只不过此时诈她一诈,谁都无法立刻确定。只要他证实舒瑰月手上的人质是假,那么,萨罗国士兵就会以为,他之前所言,也都句句为真!手中王牌既失,后方又被断绝,他倒要看看敌方军心如何不乱。
骅烨嘴角带着一抹冷笑,运力拉弓。
“太子不可呀……”一边的宁弘远老泪纵横,扑过来要阻止他,被侍卫死死拦住。
他只有一次机会。
强弓缓缓拉开,箭镞直指宁又仪心口。
凭他的臂力和这柄特意打制的强弓,将箭射出两箭地绝对没问题,但能否射中,他并无把握。
但——他一定要射中那个地方。
骅烨深吸口气,手上用劲,将弓拉到极致。
此时,阳光从东边斜斜射来,从城下看上去,骅烨周身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眼眸如冰,威仪万千,恍如下凡的战神。
这就是她的夫君呵。宁又仪一眨不眨地望着骅烨。云梯上风很大,吹得她身子很冷,却依稀还残留着他临走时赶回家匆匆一拥的温暖。纵然他不是祭台上与她同祷姻缘的少年,但她已经接纳他,准备与他共度一生。烨,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建安了?
七叮嘱,太子拉弓的时候,千万不要挪动身子。
即使没有被缚住,她也不会闪躲,宁又仪心酸地想。只不过一条命,他必定是将来的皇帝,这整个天下的皇帝,她如何能不成全他?
只是,无法不难过……盯着寒意森森的箭矢,宁又仪心痛欲绝。
“这——就是证据!”骅烨的声音冷然无波,突地手一松,箭矢笔直而出,朝宁又仪心口飞去。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十几万双眼都望着那支疾飞的利箭。
只有风,她看着骅烨,看着他眼角凝的一颗泪,尚未掉下便碎在风里。
宁又仪的泪倏然而落,而那呼啸而至的箭羽,就在一片模糊中越来越近,而后,是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瑰月公主难以置信的惊叫、城头父王的痛呼、萨罗国士兵的骚动……这些她都不用在意了,她也再看不清傲然而立的太子殿下,只看到城墙后,岁波城中那矗立的祭台,好高、好白……
“太子好准的箭法,好狠的心!”瑰月咬牙道。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云梯上绑着的一定是宁又仪。从骅烨接弓、拉弓,再到箭离弦而出时,她都以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那箭一定会擦着宁又仪而过,毕竟,金乌太子宠爱太子妃的传闻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她萨罗国密探证实的。
瑰月亲眼看着箭插 入宁又仪心口,一箭致命,宁又仪脸上的表情,还真值得玩味。这就是好命的太子妃呀……
如果宁又仪未死,又如果此刻的景况不是那么紧急,她还真想好好嘲讽宁又仪和骅烨一番,但频起的号角吸引了她的注意。
岁波城头和西边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遥遥呼应,突然间西边黄尘滚滚,隐隐传来厮杀声。
“瑰月公主,我朝镇远大将安胜之已将你围住,投降还需趁早。”骅烨闲闲道,完全一副看戏的样子,与刚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就算后方遇敌,只要攻下岁波城,就还有胜算。瑰月正待举鞭发令,忽听得有士兵大喊,“西南边有烟……”
众将士齐向西南方看去,果然一股浓烟扶摇入天,离此地并不太远。
“塔木城,是塔木城!”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立刻传到四面八方,满军都在惊惶地喊着,“塔木城失守!”
人人立刻想起,刚才金乌太子说,他们手里的太子妃是假的,他们攻下的十三座城池也已被皇朝尽数收复。方才那一箭,再加上塔木城的大火,骅烨的话立刻得到强有力的印证,再无人怀疑有假。
“是金乌皇朝的军队!”
“我们回家的路都被断了,怎么办?怎么办?”
“听说金乌皇朝安将军刀下从不留人……”
“金乌太子的箭法也好厉害,强将手下无弱兵,那些弓箭手若射我一箭,我怎么躲得过……”
萨罗军心立刻大乱。
瑰月却镇定如常。骅烨若真的布置了大军围攻己方的十六万兵力,再加上收复十三座城池的兵力,现下岁波城中绝对不会有太多兵力留存,她有自信能攻下这座宁国都城。“传令——战车准备,攻城!”
令旗一挥,众兵士虽然内心惊慌,但军令如山,十辆铜质战车缓缓启动。云梯伸出的那辆战车来不及解下宁又仪,竟直接按动机钮,将云梯和人一起收到车后。
骅烨手势不断变化,频频发令,语气却仍一派闲适,“萨罗人善机械营造,这些战车,倒真是些好东西。”
轧轧声响,岁波城门打开,皇朝士兵蜂拥而出,杀声震天。
战车乃纯铜所制,人藏身其中发射箭弩,往无不克,城中大批将士涌出,正是绝佳的箭靶,一时间,十辆战车齐齐发动,箭矢如漫天流星飞向岁波城。
皇朝士兵不慌不忙,从身后拿出盾牌,左右互联,瞬间结成一片,更奇怪的是,那些箭全朝着盾牌飞去,不多时,盾牌上积满箭失,也不掉落。
这些盾牌竟都是磁石所制,看来骅烨早有准备,就打这些战车的主意。瑰月脸色立变,忙下令战车退后,同时两队跷勇士兵迅速上前插到战车和岁波城之间,挡住皇朝士兵的进攻。大军不断变换阵形,将层层退后的战车围入大军深处。
既然战车不轻易夺到,骅烨也就作罢。
见他下令不继续追赶,瑰月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岁波城中兵力并不太强,可惜己方军心早就不稳,方才的短暂交兵,战车又险些被夺,先机既失,唯有撤退一途。
西南来路已被安胜之堵住,那么,就只剩下东南方的凤凰山。凤凰山势险峻,要藏下十六万大军,简直是痴人说梦,但除了此山,再无可去之处。
跟随行将领交换了下意见,瑰月咬咬牙,下令道:“化整为零,上山!”
骅烨就是要他们退往早已设伏的凤凰山,因此任他们离去,只令一队精兵紧紧盯住战车,伺机下手。
那战车再精巧,他骅烨倒也不放在眼里,他定要夺下它们,只因其中一辆后,还缚着他的建安——无论生死。
骅烨挺立城头,望着战车隐没在大军深处,不知去向。
第5章(1)
宁又仪是痛醒的。
天旋地转,一时间,她不知身处何地。苍翠的林木、刺眼的阳光、雪白的岩石……无数景象在眼前掠过,如同一幅流动的华美卷轴,直到“砰”的一声,狠狠的一撞,一切才停止。
耳边隆隆声不绝,她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过神来,睁眼一看,萨罗国大军的铜质战车正纷纷从眼前的崖壁滚落,其中有一辆正朝着自己奔来。
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要被砸死了……宁又仪挣扎了一下,她手脚都被用牛筋牢牢绑在云梯上,虽然随着战车滚下山崖,也丝毫没有松脱。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黑影当头罩来……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落下的战车一边砸中她所在的战车,一边落在地上,中间恰恰留出一个小小的间隙,那就是她所在之地。宁又仪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笑都觉得心口很痛,她还是傻傻地笑了好久。
这是上天的预兆——她,宁又仪,箭射不死,车砸不死,是因为上天要她活着!
所以,她一定能活下去!!
山崖上厮杀声不断,不时有人跌落崖壁,看来是在激战。宁又仪微阖双眸歇息,等着身上痛楚稍灭,同时利用这点时间忖度一下自己的处境。
这山谷中崖壁都是白色,耳边还有潺潺溪流声,应该是以前建造祭台的采石之地,她曾听父王提起过,离都城不太远,不过地方隐蔽,进谷的路不是很好找。
战车虽为铜铸,掉下山崖肯定摔坏不能用了,所以想必是萨罗国故意毁坏战车,以免落入皇朝之手。那么山上的战斗应该是皇朝占了上风。
想到皇朝,不免想及太子骅烨,宁又仪觉得心口益发痛起来。她用力摇头甩掉眼中的泪,决定不去想关于骅烨的任何事,现在保命要紧。
宁又仪曲了曲手指,被绑太久,整只手都麻痹了,不过幸而手指勉强还能动弹,但右臂痛得厉害,大概是翻下山时撞到了。她忍了又忍,摸索着拿出七给的银针,割起缚手的牛筋来。
银针虽然锋利,但牛筋柔韧,她又是反手,过好久才割开一道。慢慢割开数道后,双手终于松脱,宁又仪长吁口气,接着脚上的就容易多了,虽只用左手,也很快完工。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指尖被银针刺得血迹斑斑,右臂也有难忍的痛,不过这些跟身上的痛相比,真的算不得什么。
收好银针,她正要爬出去,只听得又是阵阵伴随着惨叫的坠崖声,只得继续窝着。万一掉下来的人如她一般侥幸末死——她不想让任何一方的士兵看到自己还活着。
时已近午,日影渐短。这仿佛是最后的战斗,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溪水沟流。
“雷藏……”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却让宁又仪的心猛跳了下。是瑰月公主!
就在自己左近。
她用力缩了下身子,将自己更好地藏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一道沙哑的男声道:“公主现在还想死的话,雷藏绝对不拦。”
沉默良久,瑰月幽幽叹了口气,“早早归降金乌皇朝,这些萨罗子弟都能好好活着。”
“那还不如现在这样死了。”
“他们不会后悔?”
“不会!”雷藏斩钉截铁道:“为了国家,一切都是值得的。”
“雷藏,谢谢。”瑰月轻声道,声音中似有无限的疲惫。片刻后,她又道:“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不妨事。”
碎石滚动声、衣衫窸窣声接连响起,忽然又是一声闷闷的痛哼,仿佛忍了极大的痛楚。
“你的腿……”
“还能走。”雷藏的声音飘虚,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瑰月语带讥讽,“那能翻得了山?”
宁又仪想象得出她那惯有的嘲讽笑容,但此刻,她绝对是真的关心这名男子,不知道这雷藏是何许人也……
雷藏道:“不上山,我们进城。”
“随你。”瑰月似是心灰意冷,对去哪里并无异议。
脚步声慢慢走远。
宁又仪僵卧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日影消失,遥远的厮杀声也听不到了,才慢慢探出头。
外面一片凌乱,变形的战车、扭曲的尸体、大摊的鲜血,令人不忍卒睹。抬头看去,洁白的崖壁上也是血迹斑斑,崖顶空无一人。
战车搭起的洞口非常小,右臂又无法用力,要不碰到身上插的箭而爬出去,似乎不大可能。费尽气力,宁又仪终于爬出战车,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又一次缓过来。
午后,斜偏的秋阳已照不到谷底,山谷中渐渐起了雾。
在这空旷的谷底,除了她再无一个活人,她也不觉得害怕,这寂静——正是她想要的。
宁又仪扶着崖壁,一步步往东挪去。这山谷往西是出路,通往岁波城,而往东,她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
她只想离岁波城远一点,再远一点。
没走几步,她便被一块石头绊倒。她喘着气,再也无力爬起,心每跳一次,都碰到那坚硬的箭杵,痛得她瑟缩一下。
雾越来越浓,把一切都笼罩在白色下,看起来既纯洁又美好,美好得就像太子那晚说的情话。
他说,不仅擦脸,以后本宫日日为你画眉。
他还说,此等良宵,桦当与建安共享。
她记得很清楚,说这些话时,他温柔的举止,和眼中流露的续给情意。
她不怪他,她明白他的不得已,她只是宁愿从没被他爱过。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她还会好过一点,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失去的时候会痛,那是因为曾经拥有。
“好痛……”宁又仪喃喃低语。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重重浓雾,月色温柔地抚在她身上,很亲切,又很冷淡,就像太子,多情,却又无情。
宁又仪忽然哽咽,呛咳了两下,牵动伤口,痛得她几乎无法忍受。半昏迷半清醒间,竟听到有人在轻喊,“建安,建安——”
那分明是太子的声音。
是幻觉?还是……他真的来找她了?
宁又仪屏息听着,一声声唤自己名字的,是的,是骅烨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要自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