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真有趣。”沈母爽朗笑了。她属于身材略胖的丰满型,一笑开,看来更加可亲,接着忍不住和倪予晨闲话家常。
“妈,我等一下要带予晨去听有关孕妇和婴儿的讲座,所以——”隔了一会儿,沈致杰岔开话题,给出的暗示相当明显,就是不希望母亲久留。
“好啦,我不打扰你们。鸡汤记得弄给倪小姐喝,是你爸在问你们什么回家,一起吃个饭。”
“下个礼拜我会回去。”沈致杰简短说了,但就是没提到会把倪予晨带回家。她已表明过不想和他有婚姻关系,他不希望他爸妈过度期待,给她任何压力。
眼看母亲还想多说,沈致杰赶紧将她送出门外,两人一直走到户外柏油路上,他家司机在路边等候。秋天午后,阳光照耀四周扶疏的绿树,落下一地斑骇剪影。
“我最近遇见品琪的妈妈,她对你很失望。说真的,我这张脸都被你丢光了。她一直唉声叹气,说品琪难过到好几天吃不下饭,人家还是对你情有独钟;这倪小姐分明不想嫁给你,我看小孩出生后,你考虑重新和品琪在一起。”
“已经分手,怎么还说这话!”沈致杰有些不耐烦,想起什么,特别提醒:“别跟品琪说太多,如果她发现予晨怀孕,会更伤心。让她慢慢忘掉我,重新找个好对象,等小孩出生,我就没办法顾及她的感受了。”
结果,沈母一脸错愕心虚,眼眸闪烁不定,半天没吭声。
他忽了悟,懊恼感叹:“你已经说了!唉,我就知道。”
“你没说不能说,我那天太开心了嘛,一听到要抱孙,谁都会开心,刚好遇到品琪的妈妈,忍不住就说出口了。”都怪她太爱炫耀。
“唉!”算了,这件事只能怪他,一步错,步步错,怎好意思怪自己母亲大嘴巴?
第8章(1)
经常看见他一个人用餐、一个人发呆,非常孤单,毫无骨科开刀教学时飒爽的专业模样。
周沛珊是医科三年级的学生,秋季进入中段,刚开学不久,大、小考不断,根本没时间越级去开刀房观摩;但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去了——
哇!叹为观止。看他开刀、切割大腿骨、重组神经……有条不紊、威风凛然,让她超敬佩的。
上回在高速公路上周沛珊和母亲突然发生车祸,她只有轻伤,母亲则是重伤到昏迷,她整个人完全吓傻,幸亏江克森医师及时抢救。
当时他给周沛珊一张名片,她才知道他是同一间医学中心的主治。后来,为了表示感谢,她亲自送了一束花和自己画的卡片到他办公室,可惜他不在,没能见到一面。
妈妈住院期间,复原状况良好,听护士小姐说,江医师曾打电话过来问候,她没能亲自接到那通电话,心里更觉得遗憾,才会三番两次从大学部到医学中心用餐,希望能碰巧遇上他。
后来,终于在餐厅遇见江医师,好几次他都是一个人沉默用餐,神情沧桑寂寥,中间还常发呆出神。
等到秋天整个结束,周沛珊才鼓起勇气坐到江克森对面,装作凑巧,出声向他打招呼。
“江医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沛珊,在高速公路上,你救了我母亲。”
“喔,周小姐。”从餐盘抬起脸,江克森发现是她,简略问候:“你母亲还好吗?”
“嗯,复原得很好,目前在家休养。”她五官细致,有一张鹅蛋脸,微鬈的中长发,气质淡雅,有书卷味,微笑起来或柔声讲话,皆散发二十二岁女生青春洋溢的气息。
接连好几次,周沛珊拿着餐盘都刻意选江克森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人年龄差十岁,照理没什么话可聊;而江克森还在疗情伤,目前内心有块空掉的部分谁也无法弥补,但几次下来,他发现她绞尽脑汁拚命找话题和他聊天,让他无法对她太冷淡。
有时询问他医学上的课业,有时只是问生活琐事,或是大方聊起自己学校生活。渐渐的,江克森打开心房和她相处,连在大学部热中剑道社的往事。
两人只在中午用餐短短一小时相聚,平时几乎无任何交集。有次假日,周沛珊鼓起勇气主动打电话给江克森,以半可爱半正经的口吻问:“放假,台北有可以散心的地方吗?”她是中部人到北部求学,来了两年多,却对这城市一点都不熟。
江克森楞了一下,反应过来才说:“或许可以去猫空或阳明山,但今天天气不好,外面下雨,选室内活动比较好一点。”
“那我们可以去华山艺文中心,有一部法国电影很有意思,你有兴趣吗?”问完,她才俏皮吐舌。“糟糕,你可能有女友了,不一定方便和我约吧?”
“没有,我没女友。”
“真的?你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没女友?”语带诧异,周沛珊内心泛起单纯的欣喜。
“刚分手不久。”尴尬苦笑。
“抱歉,我不应该这样试探。”
“没关系。”
后来,他们还真的去看电影,结束后去咖啡馆喝咖啡,这是江克森第一次和周沛珊提到前女友,也是十年来第一次和倪予晨以外的单身女子进行两人约会。后来,接连几周密集相处,江克森才提到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
太木讷,不擅表达爱意,平日老谈工作,对方是个善于倾听的女子,久了就算觉得无聊也不会告诉他,以致他以为她没事、两人关系很好,以致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想法。
爱情不是科学,无法精准测量、无法实验;也不是疾病,无法找出问题对症下药,提出解决办法。
爱情是由情境、感受、许多非理性面组成,一旦不对味,即使每天面对面,也依旧无法得知问题出在哪。
周沛珊听完,忽单纯说:“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的好,错过你,应该是她的损失。”
江克森唇角扬起一抹苦笑。“不,她知道,十年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我的好,她不再需要了。”感情出错,问题症结在哪,被劈腿、被分手的一方往往打击太大,重伤太深,久思也未能完全明白。
后来,江克森和周沛珊又相约出游好几次。天气好时就到户外郊区散步;天气不好就留在室内进行艺文活动,跨越年龄距离,称不上什么深度,两人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
时序进入十二月中,冬季第一个寒流来袭,出于一次冲动想念,江克森把周沛珊带到颜老板简餐店吃晚餐。很糟糕,他为她点了满桌的食物全是前女友爱吃的。
因为毫不知情,周沛珊认为这是他向女生示好的亲切举动。她举止可爱,不失优雅,大快朵颐进攻牛小排,然后,好整以暇要吃掉浓郁的起司蛋糕。
同一时间,沈致杰正推开颜老板餐厅玻璃门,让倪予晨先进去;而前一秒,他还出言取笑她利用女儿的名义要胁他到处寻找美食,她决定置之不理,却忍不住被他逗笑,眉眼唇角蕴含晶莹的亮彩。
这天,她小腹明显隆起,双脚轻微水肿,穿了一袭舒服淡雅孕妇装,虽然四肢仍旧纤细,但肚子就像带着一颗躲避球,顶着丰满的胸部,她是个走动的小宇宙。
满二十四周了。
倪予晨完全不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江克森。
尴尬沉寂——那桌如此,这桌也是如此。
两个女人桌上摆放一模一样的食物,倪予晨不是没注意到,心情一阵低落,口中鲜嫩多汁的牛小排尝起来如同嚼蜡,扒了两口饭,她幽幽放下筷子。
沈致杰坐在她身边,目光一抬,不禁和隔几桌的江克森对上,后者半哀怨、半阴沉的模样害他吃不下饭。更糟的是,他觉得自己是罪犯,抢了别人心爱的东西,又刻意在公共场合拿出来展现;得意,却又时时带着那般不安。
甜点还没送上,沈致杰叫住服务生,告诉他外带打包,然后对倪予晨低声说:“我们走吧。”既然她没胃口,何必久留?
倪予晨浅颔首,让他扶着她起身。她下意识摸着肚子,不好意思说:“刚很想吃的,食物送到了却觉得没什么胃口。”
刚才倪予晨确实在门口踌躇徘徊,露出到底要不要进去的复杂表情。下午三点才刚吃过一餐,沈致杰误以为她犹豫的点在不该如此贪吃,才会出言取笑她,没想到这间餐厅她和江克森以前常来,她才会这般犹豫,应该就是担心会凑巧遇见他。
造化弄人——江克森带了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而她大腹便便,身边伴着小孩的父亲,想必两人心中感受难以言喻。
离开前,沈致杰忽说:“你等一下。”独自主动上前,和江克森打了一声招呼,对方颇感诧异,但也礼貌向他致意,他微笑寒暄几句,才和倪予晨相偕离开。
他不想象个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狗,手掌稳稳扶住倪予晨腰后,替她开门,走出户外。
外面刺骨寒风刮上脸颊,倪予晨披起黑色毛呢外套;沈致杰移步过来,替她收拢外套两缘。鹅黄色点点街灯,两人长长剪影落在人行道上,一路无语,直走到停车地方。
上车之后,倪予晨徐缓吁了一口长气;沈致杰坐在驾驶座上,侧过脸静静凝瞅她。在店里时她表情好沉重紧绷,像一直忍耐着什么,现在终于能好好放松了。
“这间店,以前你们常来?”他明知故问。
“嗯。”
“还想他吗?”声音略粗糙,掩饰不了一丝紧张。
沉静一秒,倪予晨扬睫注视他,很慢地摇头。“有些习惯很难改,但不会了,我和他目前这样也好。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很像犯了错的小孩,在他面前很心虚?”她低喃问。
“哼,我不觉得自己犯错。”他嘴硬,长睫黑眸沉着稳定,散发火灼光芒,直勾勾凝瞅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在香港发生的事,我完全不后悔。但我承认是有点坏,从他身边偷走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吗?”垂睫黯然,倪予晨静静失笑。“你不了解,我不是的,我也是可以被取代的。”
沈致杰黑眸锐利一瞥,唇角一边忽扬,邪气嘲笑:“你现在回他身边还来得及,那个年轻女孩不会是你的对手。如果真的想,小孩生出来就给我带吧,以前还以为我不会喜欢小孩子,但这阵子看了很多育婴的书,我发现我愈来愈期待小猴子的诞生。”
第8章(2)
“小猴子”是他对小Baby的昵称,第一次听到,倪予晨大抗议,觉得这昵称一点都不可爱、太调皮了点,可是他却很坚持,笑说:“不管啦,小婴儿在羊水里泡那么久,出来一定是皮皱、红通通,像小猴子一样。”
“怎么可以!我想要小孩。”
“你们可以自己生一个。”语带戏谑,丝毫没半点认真地说:“如果真的不行,我可以再借一次。”
“你心眼坏,嘴更坏。”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他还敢一脸无辜。
后来,倪予晨不理会自得意满的他,双眉紧拧,幽然说:“我觉得男人真麻烦,现在我只想要小孩,你别跟我争,我不会让的。”
她下意识摸着隆起的小腹,最近胎动渐渐明显,有时甚至可以感觉baby用手或脚顶她。现在,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孩身上,对新感情无暇顾及,对旧感情也无心挽回。
“男人哪里麻烦?”女人才是麻烦的乱源、风暴的中心好不好。
“要配合、还要伺候什么的,怎么会不麻烦?”
“明明都是我照顾你,你‘伺候’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黑眸充满促狭笑意。
她美眸灿亮,下颔微抬,不甘示弱迎上他嘲讽锐利的目光,浅笑说:“我没爱上你,当然不用伺候你。等爱上了,哼哼,你才能享受被伺候的待遇,我可是配合度很高的情人。”
“是吗?有经过国家标准局认证,得到合格徽章吗?要不要今晚试试?”黑眸闪熠笑意,一瞬不瞬凝视她。
“你休想。”她笑着把他凑过来的脸轻推开。“发神经。”
冬日融融,难得在阴雨绵绵后乍然放晴。
倪予晨从家事法庭走出,她帮客户争取离婚后小孩的监护权,开了一整天的会,最后判决堪称满意。
这时孕期已近二十七周,倪予晨走在法庭长廊,户外午后放晴,浓艳灿烂的金光照进玻璃窗,洒了一地灿亮。
忽然手机响起,倪予晨看了一下,发现是陌生的号码。她曾公开手机号码,有陌生号码打给她并非不寻常,很多人打来都是要咨询法律上的意见。
她示意韩秘书和客户先走,自己停在窗户前接听手机。没料到会是个年轻女生打来的,对方简单介绍,说她是周沛珊,医学系三年级学生,江克森曾在高速公路上救了她母亲。
“然后呢?”倪予晨楞了一下,回神问完,耐着性子倾听,想知道她打来的用意。
“我昨天向他告白了,他说暂时没办法答应我,我以为是考量我们年龄的差距,结果他说他还在疗情伤。”
“呃?”为何告诉她?倪予晨浅蹙眉,困惑茫然,望了一眼窗外灿亮金阳,忽望见沈致杰和他朋友陈先生从院子走向室内大厅。
“我……我只是想告诉倪小姐,我很喜欢江医生,我会等到他发现我的好,知道我配得上他;而且我想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忘了你。”
所以,这是下战帖或是向她示威?被一个年轻将近十岁的女生这样呛声,倪予晨总该感到不是滋味,可是,她却怅然失笑。
周沛珊让她忆起当年的自己。她高中时曾偷偷暗恋江克森,对方浑然未觉;直到大学一次联谊,两人再度相遇,江克森才终于注意到她。那时,她也是自信满满,决心将最优的自己展现在他面前,非得让两人相爱不可。
最终,她失败了。
总有人值得幸福。残酷现实冷冷袭来,倪予晨应该会感伤遗憾或痛得受不了,至少感受苦涩,但她只觉得麻木茫然、不知如何回应这女生才好。
小baby踢她一下,唤醒她知觉,她徐缓说:“这样很好,我祝福你们。”
这下换对方楞住,隔了一会儿才说:“喔。”
“没事的话,我挂断了。”将手机按掉,放回公事包。
独自站在窗边好一会儿,倪予晨轻叹气,刚旋身,迎面遇见沈致杰和他友人。
“还好吧?”见她眸底憔悴,一脸疲倦,沈致杰温柔低问:“官司不顺利?”
“难得顺利。”她吁一口气,唇现浅笑,再望向他身后的陈朗曦,出言招呼:“学长你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