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曾期盼有出世神医妙手回春,但是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摇头叹息,她心中的火花也渐渐熄灭,枯烬成灰。
幸好她对男女之情看得很淡,也从未过生死相许的奢望,多年的病痛缠身让她看破了红尘俗事,心境平静似水,得过一日且过一日,想得太多反而徒增苦恼。
她和沐昊然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两府的利益而成一家。她嫁入沐府为正妻,只求百年之后有人祭拜,和丈夫之间的相处不像夫妻,反倒是更像姐弟,平日的交谈并不多。
赵府本身内斗不断,这个岳家对沐昊然继承家业的帮衬不大,因此赵筱攸对沐昊然一直有种偿还不了的愧疚,觉得不能为人妇的自己亏欠了他,心心念念地想补偿。
所以她对沐昊然的后院向来十分放任,由着她们明争暗斗,杜云锦的到来不过是后院多了个女人罢了,她不会在意,也不会放在心上,她们对她的意义皆相同,并无例外。
第三章 不安分的刁奴(2)
“你说我死了以后,然弟会迎娶什么样的女子为继妻?”赵筱攸问向奶娘徐嬷嬷。她很想知道以表弟狂狷不羁的性格,谁会是他今生最深的牵挂,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全是对他有所图谋的逐利者。
为权、为钱、为了遥不可及的野心,他们没有一个足以匹配他,让她想走也不安心,没看到他有个圆满的将来,她怎么也不甘心,这么好的表弟……偏偏她不爱他。
“什么死不死的,晦气,大少奶奶又在自寻烦恼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哪是你成天的苦恼就能求来?大少爷是聪明人,他会慎选适合他的人。”每个人有他该走的路,强求不得。
“情之一字,在情深不能醒,瞧他那执拗的性子和我姑母多相似,一旦陷了就一路走到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呵……呵……好像我又多虑了。”她不禁苦笑。
其实赵筱攸对早逝的婆母兼姑母的赵雁如所知不多,大半听长辈一谈,其中不乏欷吁,一代佳人见白头,转眼红颜白骨,叫人怎能不感叹一二?
若是当年姑母嫁的不是公爹,说不定如今尚在人世,儿孙绕膝、夫妇和睦,镇日与老友闲话家常。
可是姑母偏对公爹丢了心,礼佛途中见了一面便情根深种,在明知他对远房表妹有几分情意下仍坚持下嫁,结果一正室、一偏房在相距不到三个月分别入门,分走了丈夫的情爱。
正妻赵雁如得到夫婿的敬爱,而沐老爷对偏房贾氏却是发自内心的怜爱,虽然他对待妻妾大多公正,对她们所出的孩子也未有偏见,同样看重,可是明显的,贾氏更讨沐老爷喜爱,毕竟那是打小就处在一起的感情,后来的赵雁如用情再深,也及不上多年情谊。
而活得久的人总是能影响不少事,贾氏枕边风一吹,沐老爷的看似公平渐渐有了偏颇,当然他自己不会承认就是。
“大少奶奶是关心则乱,老是把大少爷当成从前策马狂奔的少年,他已是昂藏七尺的卓尔男子,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需要你时时关照。”主子都自顾不暇了,这些事她操心也没用,还是自己宽心要紧。
“徐嬷嬷,你看我是不是又多愁善感了,明明告诫自己不可忧思过重,可是这脑子老是不由自主的想多了,我……我真的不想然弟孤老一生,他……”忽地,赵筱攸脸色微变地按着胸口,一阵急喘,双颊潮红似血又转紫。
徐嬷嬷连忙取出瓷瓶里的黑褐色药丸,倒了杯水来,让主子和水吞服。
“不能再心思重了,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嬷嬷只要你平安顺心,万事莫愁,旁的人莫要在意。”
徐嬷嬷与她一手带大的赵筱攸之间,有着说是主仆却不亚于母女的感情,她把自家小姐当女儿疼爱,而有了不能向外人倾吐的心事,赵筱攸也全无保留地说与徐嬷嬷听,与她比和亲娘还亲。
“呵……我这身子你也不是不清楚,能撑到今日已是老天开眼了,嬷嬷就让我多说点话嘛,你帮我记着,以后说给然弟的儿子听。”
人死如灯灭,怕是三、五年过后,再无人晓得她赵筱攸是何许人也,一抔黄土埋葬了她的过去。
似乎人"在时候到了"会有某种预感,赵筱攸的心疾发作越趋频繁,以往能压制病情的救急药丸越来越不管用了,她可以感受到皮肉包覆下的那颗心正走向衰亡,欲振乏力。
“你自个儿说给哥儿听,嬷嬷年岁已高,记性差了。”
赵筱攸一听,面露柔和的轻笑,“你看新纳的杜姨娘能不能为然弟传宗接代?他都老大不小了,该有孩子了,不该被我耽误了,二叔都有了一庶子一嫡女,身为兄长的他应该迎头赶上。”
“大少奶奶……”
赵筱攸伸出枯瘦的手,止住徐嬷嬷未出口的劝言。“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允许我任性一回,没把一切安排好,我的心会有挂念,成不了佛的。”
“唉,你让嬷嬷我情何以堪?”在她心口割了一刀还不够,非要两手一扯开,活生生的掏心。
一见徐嬷嬷莫可奈何的神情,赵筱攸倒是笑得恬静。“我能托付的只有你……”
“大少奶奶,遗花院的那位让丫头来传话,说是要求见你一面。”
此时掀帘子入内的珍珠语带蔑意,她丫头身分,却是小姐心性,丝毫不觉打断主子的话有何不对,还有些盛气凌人。
不只是她,另一个叫玛瑙的大丫头也是心气高的,只是不像她这般明目张胆的显摆。
她们两人和仰月、衔云是赵府特意挑选出的陪嫁丫头,容貌上乘,端雅秀丽,能文识字,不用说,另一种用处是代替主子服侍夫君,有当通房之意,若是其中一人有幸得了孩子,便寄在赵筱攸名下,让她百年之后也有子孙传香火。
只是赵筱攸数度病危,仍迟迟不为身边的丫头开脸,送上丈夫的床,而生性风流的沐昊然也未提起此事,就这么毫无动静的晾着,等不及的丫头们自是心急了,几次欲言又止地想自荐枕席,又恐主子不悦。
她们等急了,自然找人出气,所以后来居上的杜云锦便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人的心态很简单——我得不到的,你凭什么得到?
见到珍珠的态度,赵筱攸眉头一蹙,“珍珠,掌嘴。”这丫头益发泼了。
“大少奶奶,奴婢……还想顶嘴的珍珠一脸不服,她自恃是大少奶奶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怎么,连我也管不动你吗?”哪天她若是走了,以珍珠这样尊卑不分的气性,只怕在沐府活不过三天。
咬着牙,两眼发红,珍珠泪光泛动地自朝脸颊挥巴掌,一脸隐隐的愤色,犹不知何错之有。
她力道不大,根本不见红肿,她挺爱惜皮肉的,对自己下不了重手,但是她的面子伤得可重了。
“看来你没有一丝反省的意思,我有叫你停吗?烦劳你了,徐嬷嬷。”是她疏懒了,没能教好底下的人。
“大少奶奶……”
重重的巴掌一落下,打断珍珠的求情声,她惊讶得瞠大眼,不敢相信一向和善待人的大少奶奶居然会叫徐嬷嬷打她,她痛得眼泪直往下流,一张脸肿得半天高,嘴里有丝丝血味。
没被打过的她心中有股怒火熊熊燃起,她觉得自己没错还受罚,很不甘愿的竟东闪西躲起来,让徐嬷嬷打不着她。
正当她暗自得意之际,仰月、衔云一左一右从后扣住她,徐嬷嬷见她不驯,下手打得可重了。
十数下后,珍珠的脸都肿得不成人形了,赵筱攸眉头一抬,这才语气轻柔地喊停,眼神淡然无波。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她眼下没有太多心里管教丫头,看来她得着手做一番安排了。
“奴婢没错。”珍珠口齿不清的喊冤,硬气得很。
“仰月,你来告诉她。”知错不改只会错上加错,误了一生。
仰月一福身,走向面有不满的珍珠跟前。“你第一错是,未经主子的允许就擅自闯入屋内,第二错是主子未说完话时,身为奴婢者未能出言抢白,此为不敬之罪。第三错是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你妄自尊大,犯了规矩,不管你是谁的丫头,主是主,婢是婢,不可乱了分寸,不可以婢的身分冒犯主子,遗花院的杜姨娘虽然名分上是个妾,可是论起尊卑,你仍居下位,你以为你是谁,胆敢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奴婢……奴婢……”珍珠还是觉得委屈,明明是她先入沐府,为什么她当不了姨娘,反而让一个不知羞耻的下贱女子抢了先?
赵筱攸心如明镜,丫头们的那点破心思她岂能不知,趁这机会说破了也好。
“没有什么先来后到,我从未有过让丫头当通房的念头,甚至抬为姨娘,虽是我娘在我出阁前曾提了几句,但我拒绝了。”她不能害了伺候她十几年的丫头,也不忍心看她们兴高采烈的走入绝境。
赵筱攸看得比谁都清楚,她活着的一天,她的丫头们是能得到她的庇护,加上有赵府做后盾,真是抬为姨娘也吃不了亏,可是人走茶凉,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一旦她不在了,仗着她的势作威作福,颐使气指的丫头肯定没好果子吃,就算当了姨娘也一样,后院的女人没一个好惹的,以她们的手段绝对斗不过年轻貌美的新宠,而下场必是悲凉,无所依靠。
“什么?”珍珠、玛瑙震惊地捂嘴轻呼,她俩的打击很大,面如死灰。
仰月、衔云的反应不大,至少不像珍珠,至少不像珍珠、玛瑙一下子蔫了,恍如缺水的花朵,枯萎得彻底。
谨守本分的人不会在意主子给了什么,而是想着能为主子做什么,仰月、衔云始终大少奶奶,主子给的绝对是对她们最好的,即使不是金银珠宝,也会是终其一世的喜乐,有些东西是银子买不到的,人知足了便无所求。
“我的丫头不给人做妾,你们别看沐府平静,其实深不见底,连我都没把握顶得住,你们谁掉下去都别想爬得起来。”
只有溺毙,永沉潭底。
“奴婢……”她不信沐府的水有多深,珍珠张口欲反驳。
“尤其是你,珍珠,你的眼皮子浅、见识窄,心高却无知,眼高手低,不自量力,一心寻人短处,度量狭小,把你放在高门大户的后宅定是死路一条。”把话说得极重,赵筱攸掩口轻喘,一阵一阵绞着的心口钝钝生痛。
“大少奶奶说的,好像奴婢一无是处似的……”一脸沮丧的珍珠哭丧着脸,听着大少奶奶细数她的缺点,越听越没自信。
忍着阵阵抽痛,赵筱攸把该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缓下口气安慰道:“你的长处是心直口快,和别人斗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有隔夜仇,凡事明着来,不使暗箭,就是容易被人当枪使。”
珍珠的脾气冲,行事不经大脑,有什么就说什么,全无顾忌,因此有心人随口两句话便能煽动她,激得她当出头鸟。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真是的,没瞧见大少奶奶一脸疲色吗?还弄这一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累着了大少奶奶。”
一看主子的脸色不对,徐嬷嬷连忙道,想让事情就此打住。
“那杜姨娘呢,大少奶奶见或不见?奴婢好去回了姨娘。”被训过一顿的珍珠语气恭敬,只是脸颊红肿,模样十分狼狈。
“传她来见,我本就想和她好好谈谈。”攸关然弟的子嗣,她身体再不济也得周旋一二。
“叫她明儿个一早再来吧,大少奶奶要休息了。”
徐嬷嬷横眉一竖,瞪得赵筱攸好笑不已。
“就依嬷嬷的意思传话,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是的,大少奶奶。”
第四章 大小老婆谈判(1)
小老婆遇到大老婆会是何种光景呢?
这情况还得分不得宠和得宠的,前者畏畏缩缩、战战兢兢,见到元配夫人有如老鼠遇猫般惊恐不安,低头做人,安分守己,一举一动乖顺得合乎规矩,不敢有一丝僭越。
若是后者嘛,十之八九是仰着鼻孔睨人,穿红着绿,端起不可一世的架子,目中无人,无视当家主母的地位,气焰高涨,以平妻自居,甚至把正妻踩在脚底下,凌辱大房子女。
二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管你尊卑有分,一对上眼便瞧对方不顺眼,轻则剑舌枪唇地互相攻击,不肯相让的谩骂,重则扯发撕衣,扭打成一团,你抓花我的脸,我扯伤你的发髻,蓄长的指甲片、尖锐的齿牙都成了伤敌的武器。
当一身素雅,身着烟柳色绣翠绿莲瓣同色衣裙的杜云锦一走进素有“青烟如岚色,雨色蒙江南”美名的清雨阁中时,入目的第一眼是诧异,随即而来是更多的迷惑。
和她想象中的大气恢宏全然不同,正室的院子不外是气势磅礴,或桃花满院,或梅树错落有致,或是娇艳的牡丹一室浓香,宽敞明亮,能容纳上百人,宏伟得令人慑服。
清雨阁却是极为雅致,入院的右手边是怪石垒堆的流泉瀑布,丈高的假山小瀑轻垂,底下太湖巨石林立,由上而下流泄的清泉冲击在石上,飞溅开的泉水如同白茫茫的烟雾,袅袅飘散在荷塘上方。
没有过于招摇的华丽园景,只有柳色青青的江南美景,廊下垂挂着的是紫花成团的风铃花,漆红雕栏上摆放应景盆栽,不见张扬的艳红,绿意盎然中缀着几朵小白花,清清淡淡的,如晨起梳妆的闺阁少妇,慵懒中带着几分被夫婿疼爱过的倦色,迷蒙得叫人神往。
一个“雅”字足以形容,清流石上溅,郁郁林间绿,高阁束长空,好个人间福地。
不过雅致得让人赞叹的庭园景致,还不及杜云锦乍见赵筱攸的震撼,她以为会看到一位鼻孔朝天的容嬷嬷,或是大宅院里精明的乔二奶奶,在她的印象里,拿小妾下菜的正室夫人通常浑身贵气,傲不可言,身上挂满炫目的珍宝首饰,慵懒的倚在软塌上,斜睨下方站的笔直的侍妾。
可是她看到的却是比她还素净装扮的纤弱佳人,赵筱攸人是半躺在榻上没错,那白得透青的不是不正常的病容,淡抹口脂的唇仍看得出虚弱的青白,身板如纸般薄细。
“你怎么会这么瘦?”杜云锦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你关心我瘦?”莫名的,赵筱攸想笑,无来由的好感油然而生,细眉弯弯染上笑意。
“之前听说大少奶奶身子不舒坦,陈年积疾,可是该吃的还是要吃,人是铁,饭是钢,别因为吃不下就亏待了肠胃,是药三分毒,喝药不如食补。”没有充分的营养哪能和病魔对抗,少量多餐也不致造成身体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