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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下·续缘篇)  第7页    作者:楼雨晴

  他抬起头,望向严君临,眼神写满惶惧,期望对方能透露一点点讯息给他。

  现在的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脏紧紧掐着,呼吸困难。

  “手术刚刚结束,移到加护病房了,还要再观察,这几天还在危险期。”

  他……没死。

  严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蜷缩四肢,紧抱住虚软发颤的手脚。

  “我觉得很奇怪,那种地方根本不是小五会去的。这其间,员警来做过笔录,也调出了事发地点附近的路口监视器让我们了解状况。我想请问你,为什么要硬拉他去那种地方?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知道那一带治安很不好吗?你不知道——”

  严君临声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点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轮暴!”

  严知恩浑身一颤,脸色刷白。

  他……确实没有想到,那时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种事情,是一句没想到就能推却的吗?

  在众目睽睽下对他做那种事情,根本就是在诱人犯罪,像严君离那种端雅俊秀、气质干净的贵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还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家伙,想折辱他、践踏他、撕毁那太过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让严君离陷入那种境地。

  “他、他……”严知恩艰涩地发声,难以启齿。

  严君临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丝疲惫:“应该没有。据目击者所说,小五就是因为拚上了命抵死反抗,才会惹怒那些人,不留余地地对他施暴,造成身上多处重创,几乎致命……

  后来有人看不过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报警才救下小五,到现在也难说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严知恩,很多话我从以前说了又说、叮咛再叮咛,警告过你多少回,要你对君离好一点,你从来没有听进去,现在,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

  什么……意思?

  他心口空得发慌,脑袋钝钝地,被动地塞进那些字字句句,却无法思考、无法消化。

  难过吗?除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他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怕些什么?他自己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怕……严君离就这样死了,他得一辈子背负害死一条人命的罪咎?还是、还是另外还有些什么?

  他不知道,脑袋完全无法运作。

  “你用什么心态看待君离,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来,只是因为你有义务知道这件事,面对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体创伤,你可以选择一转身就抛诸脑后,或者要内疚到死也是你的事,总之,君离未来如何都与你无关了,你不是他的谁,以后也不必再来。”

  他懂严君临的意思。

  一个害他最亲爱的小弟伤成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再让他接近严君离?

  可是他没走。

  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坐在角落,一动也不动。有时,得等到胸口闷痛、脑袋因缺氧而发昏,才发现自己呼吸愈来愈慢、下意识又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挽住时间,让它走得慢一点,别那么快带走那个人。

  那个……让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居多的男人。

  严君离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

  医生说,要观察术后情形,前三天是黄金期,能挺得过来,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颅内有血块,这就得碰运气,有时会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开一次刀。

  开脑手术……严知恩光想就四肢发冷。

  这其间,他每天都来,严家兄弟看见了,倒也没开口赶人,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完全当他是空气,视而不见。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没人跟他说严君离的情况如何,他也不被允许进入探视,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严君离,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来医院时,严君颐难得对他开了尊口:“刚哪小五有短暂醒来几分钟。”

  闻言,他双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课,不要再来了。”

  被人抢白了一阵,他沉寂下来,不说话,也没有移步离开的意思。

  于是严君颐又补上几句:“他说,他不会有事,等好一点,他会再跟你联络。”

  “是吗?”他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随口打发他的谎言。

  任何人在经过这种事后,都会恨死他这个始作俑者,哪还会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还是点头,如他们的愿离开医院,回到原来的生活步调,白天上课,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默默数着日子,大概有一个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关于严君离捎来的消息。

  果然是敷衍他吗?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两天,若还是没有回音,就要再去医院一趟,结果那个周末就收到严君临传来的简讯,说严君离要见他。

  他依约定的时间来到医院,严君离已经转到普通病房。

  乍见的第一眼,只觉他清瘦不少、气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识也很清楚,还有闲情倚坐在病床上看书,如果不是人还在医院里,几乎要以为他与常人无异了。

  严知恩不自觉松了口气,这比他预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对方抬眸,看见他呆站在门边,率先开了口:“把门关上,进来再说。”

  他脑袋几乎没办法正常运作,只能被动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我让二哥绕去夜市买蚵仔煎。”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觉问:“你现在可以吃那种东西吗?”

  “不能。但是我们有一个小时。”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开那些人,他大概不会有什么良好待遇,两人也无法好好谈话吧。

  “听说二哥出拳揍你,还好吗?”

  他摸摸左颊:“还好。”

  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痛。严君离应该也不是真心想问,少了平日望向他时的暖暖笑意,清眸淡凉、平缓无绪的音律,听起来更像客套话,就像以前面对外人那样,隔了层纱,温和却疏离。

  “你那天说的——”此话一出,便见他绷直了身躯。严君离仰眸迎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不要再有一丝隐瞒,做不到吗?”

  “……不是。”现在躺在病床上差点赔掉一条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个明白而已,他能说不吗?

  “那么——”严君离吸了口气:“我们的关系,真的让你那么不自在吗?”

  “……”这时候否认,未免矫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钱收买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拥有的亲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边每一个人,总是告诉我,应该这样、必须那样,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包括你——严君离。

  “你自以为是地将你认为对我好的一迳塞给我,就像你认为用钱收买我父母,这样是对我好,最后却是让我成为他们变相勒索的人质。我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不会允许我离开你,让他们从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妈甚至跑去店里大闹,警告那个女孩子离我远一点吗?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动,喜欢上一个人吗?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结果,但是也不想以后想起来,只有被甩巴掌、当成病菌鄙夷轻视的糟糕记忆。”

  第5章(2)

  严君离闭了下眼:“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一迳地认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纪录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你有关,我能叫你滚远一点,说我们之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刻的爱情、我更没有你以为的,没有你会死吗?”

  “原来……是这个样子。”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呵护,竟成了对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实……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为是,以为对方至少会需要他的陪伴——无论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伤害他,藉此推开他吧?

  “那天,你问我究竟是太自信,还是根本不觉得你有选择权,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两者都不是,我只是以为,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之间应该还有些别的,这么多年下来,难道连一点亲情都没有吗?不能当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吗?”

  严知恩怔然,没想到他会如是回应。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我说要一辈子陪着你,不是只有那么狭义的关系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人生路,无时无刻回过头来,身后都还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你的心事、为你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让你能安心踏实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时,也不至于面对一个人的茫然无助——这也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想告诉你的答案,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接下来他沉默了好久,望着严知恩复杂的容色,专注地、像是最后一回、又像是从来没真正见过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对方以为他不打算再多书时,才又突兀地接续上一个断句——

  “如你所愿,我放过你,今天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前一刻还说不在乎身分,只想为对方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决绝地一刀两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这脸会不会翻得太快?严知恩一时思绪打结,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你要的吗?我现在成全你,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谈几场再也不会被侧目非议的恋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会去干涉你的人生。”

  被人话这么一堵,严知恩不附和好像也不对。

  一直以来拚命抗争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他真的自由了,严君离超配合的,就像他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将一堆不符合自己意愿的诸多期望强加在他身上,命令他非得对严君离好……

  他可以做自己。

  他可以离这些鸟事远远的。

  他再也不用去承受非爱严君离不可的压力。

  可是……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感觉?

  “你的伤……”怎么说他都得负绝大责任,现在人还躺在医院,他若置之不理、转身就走还是人吗?

  对吧?是这样吧?他只是良心不安。

  “已经没有大碍,再调养一阵子就好。再说医院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你也有你该过的生活,来了也没用。”

  嫌他没用碍事?好,这是他自己说的!

  严知恩咬牙:“这事是你说了算吗?你哥哥们呢?别你前一刻说要放我走,他们下一刻又来找我麻烦。”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是我倦了,我不要你了。”

  胸口闷得像有谁狠狠掐住了心脏,一股烦躁感隐隐窜动,让他脸色阴沉得像鬼。

  严君离见他神色阴晴不定,闷着不应声,复又问:“还是,你不想走?”

  “……鬼才不想走,我想得要死!”他恼羞成怒,反驳得极迅速,不自觉扬高音量,仿佛那样便能加强说服力,掩饰自掌嘴巴的狼狈:“我是怕你反悔,害我白高兴一场!”

  严君离垂眸,种容略现疲惫,声嗓轻如丝缕:“我既然说出口了,就会完完全全抽离你的生活,这点你可以放心。”

  “……”还能说什么?严知恩张口、闭口,发现脑袋空白一片,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是很不爽、他是把不满发泄出来了没错,可是、可是……当严君离冷冽地别开脸,再也不看他时,他却觉得一腔恼闷。

  “我——”

  正欲张口,严君离先一步截断:“如果没其他的事,这个承诺可以立即生效。”

  意思是,要他快点滚蛋就是了?

  谁稀罕!他从来都没有巴着严君离不放,是对方一厢情愿自己送上来的,不是严君离不要他,是他不要严君离,他没有被丢弃,没有!

  “大恩不言谢,我立刻走!”

  “小恩——”

  他脚下一顿。

  是怎样?病房门都还没走出去就反悔了,信用有这么薄弱?

  “自己保重,以后,我再也顾不到你了。”

  “……”他莫名一阵恼怒:“要你多事!你别来招惹我我就会好得很!”

  开了门,惊见严君玺就站在病房外,该听到的八成也没少听,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顾什么礼貌了,直接臭着脸擦身而过。

  “二哥,我的蚵仔煎呢?”

  “最好你真的想吃!”看来严君玺没笨到中招,只是顺着他而已。

  里头传来严君离的轻笑声。他被那过度愉快的笑声惹毛,甩上病房的门,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身后的病房内,离手的书本掉落地板,严君离脸色灰败、眉心蹙凝,艰难万分地喘息。

  臭小鬼!

  严君玺咬牙暗咒,不爽至极,又没办法对最亲爱的小弟摆脸色,只能没辙地抱怨:“就会在臭小鬼面前逞强,怕他自责就不怕我们难过?”

  “对不起,二哥……”他又让家人为他担心了,他的力量很小,只能顾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别说了。”严君玺看了,心痛得不能成言,默默撑住他虚软的身体,将枕头及病床高度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再按铃请来医护人员,回头想再调整点滴瓶上的止痛剂剂量,不经意瞥见,自紧闭双眼逸出的两行湿泪,迅速隐没在枕间。

  ……臭小鬼,我们梁子真的结大了!

  刚离开医院时,严知恩承认自己心情极坏,也不知道在杜烂什么,就是莫名地闷。

  大概是因为,严君离说——“我倦了,不要你了”的口吻与神情吧。

  那么干脆,那么淡然。

  迫不及待地,要赶他走。

  任谁被这样弃如敝屣,滋味都不会太愉快的,无论那是不是他要的。

  一股气闷在心里,他恼怒地想——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就不要后悔。

  他不想被看扁,一直以来,所有人总以为他不能没有严君离,但其实,他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处处都要仰赖严君离,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可以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刚开始,脑袋空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不知道——严君离伤势复原得如何?犹豫要不要再去一趟问问情形。

  但是很快地又告诉自己,严家有的是钱,住的是VIP病房、请的是最专业的医护人员、还有四个把他疼进骨子里去的兄长,怕没人照料吗?人家都嫌他碍手碍脚了,他干么去惹人嫌?

  他正常地上课、打工,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不知不觉又一个月过去。

  与严君离专用的那支手机,每天都处在收讯满格、电力充足的状态,但是它一次也没响过。

  这一天,母亲难得来找他,他还在思考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八成气象异常,居然能劳驾母亲又是探视、又是送鸡汤的,他从搬出来到现在,她还是头一遭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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