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脏紧紧掐着,呼吸困难。
“手术刚刚结束,移到加护病房了,还要再观察,这几天还在危险期。”
他……没死。
严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蜷缩四肢,紧抱住虚软发颤的手脚。
“我觉得很奇怪,那种地方根本不是小五会去的。这其间,员警来做过笔录,也调出了事发地点附近的路口监视器让我们了解状况。我想请问你,为什么要硬拉他去那种地方?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知道那一带治安很不好吗?你不知道——”
严君临声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点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轮暴!”
严知恩浑身一颤,脸色刷白。
他……确实没有想到,那时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种事情,是一句没想到就能推却的吗?
在众目睽睽下对他做那种事情,根本就是在诱人犯罪,像严君离那种端雅俊秀、气质干净的贵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还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家伙,想折辱他、践踏他、撕毁那太过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让严君离陷入那种境地。
“他、他……”严知恩艰涩地发声,难以启齿。
严君临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丝疲惫:“应该没有。据目击者所说,小五就是因为拚上了命抵死反抗,才会惹怒那些人,不留余地地对他施暴,造成身上多处重创,几乎致命……
后来有人看不过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报警才救下小五,到现在也难说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严知恩,很多话我从以前说了又说、叮咛再叮咛,警告过你多少回,要你对君离好一点,你从来没有听进去,现在,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
什么……意思?
他心口空得发慌,脑袋钝钝地,被动地塞进那些字字句句,却无法思考、无法消化。
难过吗?除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他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怕些什么?他自己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怕……严君离就这样死了,他得一辈子背负害死一条人命的罪咎?还是、还是另外还有些什么?
他不知道,脑袋完全无法运作。
“你用什么心态看待君离,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来,只是因为你有义务知道这件事,面对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体创伤,你可以选择一转身就抛诸脑后,或者要内疚到死也是你的事,总之,君离未来如何都与你无关了,你不是他的谁,以后也不必再来。”
他懂严君临的意思。
一个害他最亲爱的小弟伤成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再让他接近严君离?
可是他没走。
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坐在角落,一动也不动。有时,得等到胸口闷痛、脑袋因缺氧而发昏,才发现自己呼吸愈来愈慢、下意识又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挽住时间,让它走得慢一点,别那么快带走那个人。
那个……让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居多的男人。
严君离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
医生说,要观察术后情形,前三天是黄金期,能挺得过来,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颅内有血块,这就得碰运气,有时会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开一次刀。
开脑手术……严知恩光想就四肢发冷。
这其间,他每天都来,严家兄弟看见了,倒也没开口赶人,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完全当他是空气,视而不见。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没人跟他说严君离的情况如何,他也不被允许进入探视,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严君离,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来医院时,严君颐难得对他开了尊口:“刚哪小五有短暂醒来几分钟。”
闻言,他双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课,不要再来了。”
被人抢白了一阵,他沉寂下来,不说话,也没有移步离开的意思。
于是严君颐又补上几句:“他说,他不会有事,等好一点,他会再跟你联络。”
“是吗?”他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随口打发他的谎言。
任何人在经过这种事后,都会恨死他这个始作俑者,哪还会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还是点头,如他们的愿离开医院,回到原来的生活步调,白天上课,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默默数着日子,大概有一个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关于严君离捎来的消息。
果然是敷衍他吗?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两天,若还是没有回音,就要再去医院一趟,结果那个周末就收到严君临传来的简讯,说严君离要见他。
他依约定的时间来到医院,严君离已经转到普通病房。
乍见的第一眼,只觉他清瘦不少、气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识也很清楚,还有闲情倚坐在病床上看书,如果不是人还在医院里,几乎要以为他与常人无异了。
严知恩不自觉松了口气,这比他预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对方抬眸,看见他呆站在门边,率先开了口:“把门关上,进来再说。”
他脑袋几乎没办法正常运作,只能被动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我让二哥绕去夜市买蚵仔煎。”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觉问:“你现在可以吃那种东西吗?”
“不能。但是我们有一个小时。”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开那些人,他大概不会有什么良好待遇,两人也无法好好谈话吧。
“听说二哥出拳揍你,还好吗?”
他摸摸左颊:“还好。”
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痛。严君离应该也不是真心想问,少了平日望向他时的暖暖笑意,清眸淡凉、平缓无绪的音律,听起来更像客套话,就像以前面对外人那样,隔了层纱,温和却疏离。
“你那天说的——”此话一出,便见他绷直了身躯。严君离仰眸迎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不要再有一丝隐瞒,做不到吗?”
“……不是。”现在躺在病床上差点赔掉一条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个明白而已,他能说不吗?
“那么——”严君离吸了口气:“我们的关系,真的让你那么不自在吗?”
“……”这时候否认,未免矫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钱收买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拥有的亲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边每一个人,总是告诉我,应该这样、必须那样,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包括你——严君离。
“你自以为是地将你认为对我好的一迳塞给我,就像你认为用钱收买我父母,这样是对我好,最后却是让我成为他们变相勒索的人质。我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不会允许我离开你,让他们从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妈甚至跑去店里大闹,警告那个女孩子离我远一点吗?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动,喜欢上一个人吗?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结果,但是也不想以后想起来,只有被甩巴掌、当成病菌鄙夷轻视的糟糕记忆。”
第5章(2)
严君离闭了下眼:“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一迳地认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纪录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你有关,我能叫你滚远一点,说我们之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刻的爱情、我更没有你以为的,没有你会死吗?”
“原来……是这个样子。”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呵护,竟成了对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实……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为是,以为对方至少会需要他的陪伴——无论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伤害他,藉此推开他吧?
“那天,你问我究竟是太自信,还是根本不觉得你有选择权,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两者都不是,我只是以为,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之间应该还有些别的,这么多年下来,难道连一点亲情都没有吗?不能当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吗?”
严知恩怔然,没想到他会如是回应。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我说要一辈子陪着你,不是只有那么狭义的关系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人生路,无时无刻回过头来,身后都还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你的心事、为你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让你能安心踏实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时,也不至于面对一个人的茫然无助——这也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想告诉你的答案,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接下来他沉默了好久,望着严知恩复杂的容色,专注地、像是最后一回、又像是从来没真正见过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对方以为他不打算再多书时,才又突兀地接续上一个断句——
“如你所愿,我放过你,今天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前一刻还说不在乎身分,只想为对方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决绝地一刀两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这脸会不会翻得太快?严知恩一时思绪打结,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你要的吗?我现在成全你,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谈几场再也不会被侧目非议的恋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会去干涉你的人生。”
被人话这么一堵,严知恩不附和好像也不对。
一直以来拚命抗争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他真的自由了,严君离超配合的,就像他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将一堆不符合自己意愿的诸多期望强加在他身上,命令他非得对严君离好……
他可以做自己。
他可以离这些鸟事远远的。
他再也不用去承受非爱严君离不可的压力。
可是……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感觉?
“你的伤……”怎么说他都得负绝大责任,现在人还躺在医院,他若置之不理、转身就走还是人吗?
对吧?是这样吧?他只是良心不安。
“已经没有大碍,再调养一阵子就好。再说医院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你也有你该过的生活,来了也没用。”
嫌他没用碍事?好,这是他自己说的!
严知恩咬牙:“这事是你说了算吗?你哥哥们呢?别你前一刻说要放我走,他们下一刻又来找我麻烦。”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是我倦了,我不要你了。”
胸口闷得像有谁狠狠掐住了心脏,一股烦躁感隐隐窜动,让他脸色阴沉得像鬼。
严君离见他神色阴晴不定,闷着不应声,复又问:“还是,你不想走?”
“……鬼才不想走,我想得要死!”他恼羞成怒,反驳得极迅速,不自觉扬高音量,仿佛那样便能加强说服力,掩饰自掌嘴巴的狼狈:“我是怕你反悔,害我白高兴一场!”
严君离垂眸,种容略现疲惫,声嗓轻如丝缕:“我既然说出口了,就会完完全全抽离你的生活,这点你可以放心。”
“……”还能说什么?严知恩张口、闭口,发现脑袋空白一片,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是很不爽、他是把不满发泄出来了没错,可是、可是……当严君离冷冽地别开脸,再也不看他时,他却觉得一腔恼闷。
“我——”
正欲张口,严君离先一步截断:“如果没其他的事,这个承诺可以立即生效。”
意思是,要他快点滚蛋就是了?
谁稀罕!他从来都没有巴着严君离不放,是对方一厢情愿自己送上来的,不是严君离不要他,是他不要严君离,他没有被丢弃,没有!
“大恩不言谢,我立刻走!”
“小恩——”
他脚下一顿。
是怎样?病房门都还没走出去就反悔了,信用有这么薄弱?
“自己保重,以后,我再也顾不到你了。”
“……”他莫名一阵恼怒:“要你多事!你别来招惹我我就会好得很!”
开了门,惊见严君玺就站在病房外,该听到的八成也没少听,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顾什么礼貌了,直接臭着脸擦身而过。
“二哥,我的蚵仔煎呢?”
“最好你真的想吃!”看来严君玺没笨到中招,只是顺着他而已。
里头传来严君离的轻笑声。他被那过度愉快的笑声惹毛,甩上病房的门,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身后的病房内,离手的书本掉落地板,严君离脸色灰败、眉心蹙凝,艰难万分地喘息。
臭小鬼!
严君玺咬牙暗咒,不爽至极,又没办法对最亲爱的小弟摆脸色,只能没辙地抱怨:“就会在臭小鬼面前逞强,怕他自责就不怕我们难过?”
“对不起,二哥……”他又让家人为他担心了,他的力量很小,只能顾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别说了。”严君玺看了,心痛得不能成言,默默撑住他虚软的身体,将枕头及病床高度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再按铃请来医护人员,回头想再调整点滴瓶上的止痛剂剂量,不经意瞥见,自紧闭双眼逸出的两行湿泪,迅速隐没在枕间。
……臭小鬼,我们梁子真的结大了!
刚离开医院时,严知恩承认自己心情极坏,也不知道在杜烂什么,就是莫名地闷。
大概是因为,严君离说——“我倦了,不要你了”的口吻与神情吧。
那么干脆,那么淡然。
迫不及待地,要赶他走。
任谁被这样弃如敝屣,滋味都不会太愉快的,无论那是不是他要的。
一股气闷在心里,他恼怒地想——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就不要后悔。
他不想被看扁,一直以来,所有人总以为他不能没有严君离,但其实,他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处处都要仰赖严君离,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可以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刚开始,脑袋空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不知道——严君离伤势复原得如何?犹豫要不要再去一趟问问情形。
但是很快地又告诉自己,严家有的是钱,住的是VIP病房、请的是最专业的医护人员、还有四个把他疼进骨子里去的兄长,怕没人照料吗?人家都嫌他碍手碍脚了,他干么去惹人嫌?
他正常地上课、打工,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不知不觉又一个月过去。
与严君离专用的那支手机,每天都处在收讯满格、电力充足的状态,但是它一次也没响过。
这一天,母亲难得来找他,他还在思考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八成气象异常,居然能劳驾母亲又是探视、又是送鸡汤的,他从搬出来到现在,她还是头一遭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