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一唤,一股教人尾椎发麻的战栗自曹菁雯脚底涌上。
她迎上他沉冷注视,只觉被人抽干脑髓,一片空白。她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他难辨喜怒的脸,用了好大力气才自发干的喉咙里吐出一字。“是。”
“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今天几点上班?”
“……八点半。”
“为什么迟到?”徐澐开抱臂挑眉,语调忽轻。
他口吻温淡,只是个询问,听不出来指责,但他浑身散发的气势却冷得教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徐澐开凌厉的目光像把刀,刮得曹菁雯全身都疼。为什么迟到?她该怎么回答?她喉咙发紧,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她努力想说些什么,理由借口都好,但就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半天不说话,气氛僵持,徐澐开神态越见冷凛。“你迟到,浪费大家十九分钟,现在又花了两分多钟,这间会议室里总共有二十五个人,换算下来……谁有计算机?”
没人敢答,曹菁雯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回答。“四百七十五。”
“好算术,现在请再加八分钟上去。”
她又沉默了二十秒。
会议室里始终一片沉默,她的不言不语使徐澐开非常不悦。这什么意思?和他来强的就对了?以为这样他就愿意放过她?太天真了。
徐澐开铁了心不给她任何台阶下,就像一开始两人重遇时那样,这一个月来的合作共事全变成幻觉。她胸口一紧,本来那些自信满满的东西,现在快被打得失去原形、一个不剩。工作失利、情场失意、被过去不屑的人鄙视……
原来她手里的人生地图只是一张废纸,充满陷阱、危机四伏,所有的骄傲自负到头来变成一桩笑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如何走下去?
曹菁雯深吸口气,眼眶因难堪而发酸,到这种地步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了,只希望快点结束这一份折磨。想着想着便失去力气,她终于回答。
“我忘了。”那声音竟是有些视死如归。
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出现。
徐澐开抬眉。“你忘了?”他声音冷了下来。“忘了今天星期三?还是忘了今天要开会?”
她的情况算哪一种?
“都忘了……”
她诚实的回答使在场所有人一惊再惊。老天,就算找个路上车祸、差点被绑架之类的理由都比这个强啊!
她本来就不是惯于找谎的性格,被逼到这节骨眼上,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或许看在她坦白的分上,徐澐开会愿意放她一马?
“……那么,请你出去。”
曹菁雯一惊。
“既然是能忘记的会议,就表示没有参与的价值。曹小姐,请你出去。”
称呼从曹经理变成曹小姐,其意思不言自明--至少现在,她在他面前失去了作为一个营运经理的资格。
徐澐开沉定如石的黑眸瞅望她恹白的脸,周身气势如强烈寒流,曹菁雯咬啮着唇,接着不吭一句地收好物件,转身离开。
“会议结束前麻烦请待在办公室里,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迟到。”
曹菁雯深呼吸,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带来刺痛,她分明发颤的背脊仍旧死命挺得笔直,好像不这么强撑着就会被击垮了似的,那模样教人看了不禁生出一点不忍来,唯独徐澐开无动于衷。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曹菁雯开始收拾东西。
刚任职不久,私人物品还不多,她把属于自己的部分扔进小箱子里,莫名有种痛快感--也许,早就该这么做了。
她求什么呢?这间公司也没多了不起,她一把拉开抽屉,看见里头躺着的辞职信,一时怔忡,早就该送出去的东西,却一直搁在这儿,想起那男人曾笑谑地说:“如果挨不住,欢迎你随时把离职信放我桌上。”
她早就想走,却撑到现在,想起这一个月她没被击垮,再艰难也完成了他的要求;她看见他逐渐透露赞赏的眼神,即使累到不行,依旧有股难以抵挡的自傲涌现,就像某种激素,给她力量。
曹菁雯的心情很复杂,这才明白自己为何在种种不利的情况下,坚持留下来--因为不想让他看扁看轻,想让他肯定,想让他重新换上过往那种欣羡着她的目光,她甚至怀想起高中那时,他黑润的眸总温温软软瞅望自己的样子……
也许这样,她就能告诉自己,这一路走来,并非完全都是错误。
毕竟,他当年是喜欢她的,不是吗?
曹菁雯停止了打包动作,表情迷乱,好像不知自己该进该退,一时无措,那盒子里装载的事物有点沉,是她的骄傲、她的坚持、她的不甘--
她真的是疯了!
曹菁雯牙一咬,再度将箱子里的东西倾倒出来。
门被打开,毫不意外来人是徐澐开。估计以她现在待罪之人的身份,公司内也没其他人敢多事沾惹。
徐澐开眼神里看不出讯息,反手将门掩上,看见她散乱一桌的物品,只道:“这是在发泄,还是迫不及待回去当你的‘曹小姐’?”
哪壶不开提哪壶!曹菁雯气红了眼,恨不得把这些玩意儿全往他脸上招呼,可她极力忍住,转而拢了拢头发,不小心太用力扯断了几根。“我只是在整理。”
徐澐开“哈”一声,也不知是真笑还假笑。“我刚跟你要理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会找。”
提及刚才的事,曹菁雯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但仍学他笑。“我不认为你想听。”
“喔?看不出来你的专长是读心。我说过我不想听没?你记忆力要不差的话应该还想得起‘为什么迟到’是我问你的。”
“我说了--”
“是啊,你说了,当着全会议室二十五人的面说你忘了对吧?”徐澐开越来越不掩饰,他怒意明显,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太过失望,本来才对她有了些不同观感,一下子又被翻覆得七零八落,徐澐开气得笑了。“你行啊你,很诚实很坦白,我是不是该在惩戒你之前颁给你一个好宝宝奖?”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太重,超越了曹菁雯能忍受的界线,她像只被惹到极致的猫儿,拱起背脊炸开了毛。“徐澐开!你不要太过分!”
今天的事是她不对,但凡事都有一个限度,徐澐开太不给机会,使她心灰。曹菁雯豁出去。“是,高中的时候我做错了事,你现在不喜欢我,想打击报复都很正常,但你能不能下手痛快一点?干脆坦承你就是想整我,别摆出那副好上司的嘴脸--”这样,她就不会有任何期待了。
就不会为了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拚死拚活,争一口气,但到头来,那根本不是他关心的。
曹菁雯努力遏止眼眶里的酸涩,徐澐开本以为她要哭了,但她始终没有。
他喉头一时发紧,某些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如今被搬上台面,任他脸上装得再平和,内心依然强烈动摇。“你扯远了。”
她笑了声。“是吗?如果今天迟到的人不是我,你会当着全公司人的面质问他?”
他沉默了。
曹菁雯不傻,即便徐澐开装得好似不真那么在意从前的事,但藉由一些言语、动作以及眼神,她依旧感受得到,他对她残忍得近乎无情,要求严苛,一点错误都不容纳,他对别人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可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索求温柔的资格。
至少这一个月,徐澐开没刻意刁难她,已是仁至义尽。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获取认同,抬头挺胸,好好走下去,然而好不容易蓄积了一点力量,现今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底一片灰暗,觉得好累,笑容益发惨澹。“我说对了?”
“是。”徐澐开深呼吸,坦言透露,看见曹菁雯浑身一颤,不禁苦笑。
他不喜欢她。
曾经,是很喜欢的。
即便只是相处在同个班级里,没太多交集,但能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就觉得很幸福,她高洁美好的姿态如同一朵不可轻易攀折的玫瑰,远远看着便能自然产生喜爱之情。
只是徐澐开从未想过,原来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的骄傲所伤,竟会变得如此伤痕累累。
第3章(2)
她无心,却将一直以来支撑他前进的信念跟尊严打散了。她嫌弃他的脏、他的恶心,周围那些将他视若虫滓的目光,让坚信自己能开创改变人生的他,背负得极端辛苦。好像在告诉他这一辈子,不论多刻苦努力,某些烙印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依然不会改变。
他几乎绝望。
然在这时,多年来未曾见面的母亲戏剧化地出现,她将移民美国,想带他一块儿过去。原来她再嫁的男人不孕,与其收养不知底细的孩子,手续繁复,不如将自己亲生的骨肉找回来--他们夫妻俩保证会让两个老人家过上好日子,他也可以前往国外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
坦白说,如果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前,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对他来说,“母亲”这个词汇实在太遥远,她抛夫弃子,即便理智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徐澐开仍不乐意见到她。
偏偏那时候的“他”太懦弱,缺乏关爱、需要肯定,即便对这个说要带走他的女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可班上同学的恶意太惊人,他快要崩溃,承受不住--
于是高一下学期,他中途休学,跟着母亲和继父前往美国。
曹菁雯并不知悉他这些经历,当时只觉班上少了个碍眼人物,心底开心,放鞭炮都来不及。她的高中三年过得无比风光,众星拱月,哪里想得到自己幼稚无情的行为害得一个男孩远走他乡,逼使自己脱胎换骨?
这十几年,徐澐开如已听愿,确实彻底改造了自己。
他参加辩论社,在语言能力还只是纸上谈兵的情况下,练习表达自己、畅所欲言。他每天早上醒来,一边跑步,一边大声背诵诗词,他不想再让人看低了自己,那脸倔强让他在纽约一路打拚至今,取得成功。他偶尔会想起这番过往,有时候只是梦中一闪而逝的零星片段,模糊得抓携不住,醒来几乎没有记忆,有时候却万分清晰,历历在目。
或许他该感谢她,如果不是那些风雨飘摇的曾经,又何以会有如今历经一番磨砺的自己?
但若要说真一点都不介怀,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对你有偏见。”他心思矛盾,拿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个性能好一些,也许他就能放下那些陈年烂事,与她好好相处,偏偏她又没恶劣得无药可救。她说的没错,今天如果在早会里迟到的人不是她,他最多会后一顿训诫,不至于如此。
他这句话直载了当,如同一记重拳狠狠落在曹菁雯的心口上。她极度胸闷,一张嘴如缺水的鱼儿开开合合,再无法吐露任何言语。
是啊,她怎么忘了?
徐澐开讨厌她讨厌得很,是她傻了,以为凭借事业上的付出努力就能改变他们紧绷的关系,抱着自己也许能改善现况的渺小期望,对方却只用两个字,便将她全盘否定……
这是她自己种的因,苦果也该由她来尝。
曹菁雯瞅望他陈述事实的脸,他眼眸平静,好像坦白了什么东西,那么深又那么沉。他不说假话,所以才更令她难捱。她没了力气,颓丧地软倒在办公椅里,弱弱地说:“我懂了……”
她面若死灰,如一朵干枯而失去生气的花儿,徐澐开心神一震,胸口一阵莫名的难受,丝毫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意--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要报仇或是如何,那种浪费人生的事,他不屑做,但人非圣贤,对于曾重伤自己的人,他没道理给对方好果子吃。
正因为这个念头,他让她的低声下气低微配合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忘了自己也在做和她那时一样幼稚的事。
这并不是他期望的……
徐澐开隐隐叹息,想这么告诉她,但还不及开口,便见她双目空茫地抬起脸,问:“那……我们扯平了没?”
徐澐开的心,就在这一瞬,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久无言语。这么多年的改变,居然让他在她面前只能再度沉默,失去语言能力。
他该如何回答她这句话?扯平……他们之间,真有谁欠了谁?
华升公司整日笼罩在一片阴冷气压底下。
“谁去把冷气调高一点……”
“已经二十五度啦!再高就变成暖气了……”呜,抖啊!拿件外套挡挡先。
而制造出这片阴惨氛围的两个人反倒没事一般地各做各的事,好险下午徐澐开和总经理出去见厂商,曹菁雯忙完内部事宜,也出去巡柜谈事,公司内部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春暖花开。
晚上六点半,曹菁雯见完百货公司营业部门的人,手里暂时没有急切需要处理的事情。难得准时结束工作,她呆立街头,看着人潮来来往往。
这车水马龙、缤纷璀璨的台北城,究竟哪儿才是她真正的依归?
她茫然了。
只是,待她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某班捷运车厢上,而那方向,竟不是往自己的家。
这几个月来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她撑得好累,好像她的人生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情,却找不到一个修正的方法。
想起前男友总是温言劝诫她什么叫暧暧内含光,社会不同于学生时期,需要放下身段,不要太坚持己见。她那时顺风顺水,正当人生最好时期,空降主管、高压统治,以为业绩达标就已足够,对他这些暧昧低微的言语深感不屑。她厌烦,只想往更高处走,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温柔守候自己多年的恋人……
如今碰了壁、跌了跤,她在一阵痛楚之下终于彻底领悟,那些美好的细节才是她真正该珍惜的,她错在不该放手,现在懂了,是不是还来得及?
她下了捷运,走在一个多月前来过的夜路上。上次她是匆忙逃离,没仔细观察四周变化,离开了一年,这个小区仿佛有着自己的时间,风景几乎没有太多改换。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倘若真是如此,也许那一年多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恶梦,所有的磨难都过去了,而她和那个人,也许还没分手……
忽然,曹菁雯停止了前行。
她怔着,看见前头有间便利商店,外头站着一男一女。
他们被包围在便利商店透出的暖光里,在昏暗闪烁的路灯下,有个男人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另一个女人。这画面非常和谐美好,教人不禁心生赞叹--只要其中之一不是她的前男友的话。
是啊,“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