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春巧立刻叫道:“哎呀,你手指上还有我的洗脚水呢!”
“你自己的洗脚水,怕什么?”他呵呵笑出声来。
赛妲己望着他们一双小儿女打打闹闹的样子,眼眸忽然有些湿润了,情不自禁地问:“小王爷,若是王爷没有出事,您会一生都留在江湖,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吗?”
唐云曦看向她,“也许吧。但父亲不愿意我在外面漂泊太久,所以我总是要回来的。”
她又问:“和王爷这么多年分离,你们之间还会有父子情深这四个字吗?”
他笑答,“如今父亲出事了,我不就赶回来了?”
“那是为了你的小王爷之名。”
唐云曦笑得淡然,“那你就看轻我了。”
看他这自信得让人咬牙切齿的笑容,赛妲己的眼前忽然闪过太子那幽恨满满的目光,心头怦地一跳。若是太子像他这样豁达该多好,可是……也许这份豁达来自于从未得到,所以才放弃得容易?
“我还没做晚饭呢,你肚子饿不饿?”聂春巧把脚洗干净了,又想起他的口腹之欲。
唐云曦摸着肚子笑,“叫了好久了,不敢和你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平日里怎么支使我的?算了,我去给你做饭吧,你等着!”
他在她身后喊道:“记得再洗一遍手!我可不想吃你刚洗了脚的手做的饭。”
“毛病真多!”聂春巧回头对他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本姑娘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少啰唆!”
他转过身,赛妲己正低垂下眼皮,轻声道:“你把她支开了,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但我什么也不会答的。”
唐云曦莞尔,“你和太子的说词挺像。不过,我什么也不想问你。”他走到她身边,忽然在她身上点了一指,下指很轻,却很准,这一指点下去,她立刻觉得自己浑身的血脉都通了,连下肢都有了感觉,可以行动了。
她诧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难道要放了她?
他却彬彬有礼地说出一句让她翻白眼的话——
“点穴时间太久,气血不畅,有可能会害姑娘终生残疾。而且半日未曾让姑娘去如厕过了,怕姑娘有不便之处。”
赛妲己对着房顶翻了个白眼。这唐云曦到底是太君子,还是骨子里也有小人的一面,故意拿这种事来揶揄她啊?
但是……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难怪春巧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他这样倾心。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其实……不会真的杀王爷,我劝你还是离开京城。他虽然不杀王爷,但是却会杀你。”
“我知道。”唐云曦微笑,“他不杀父亲有不杀的理由,他要杀我,也有要杀我的理由。”
赛妲己的眼波明显震荡出涟漪,但她银牙紧咬,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
此时左风大步走进,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低声说道:“太子来了。”
唐云曦唇微勾,“我果然没错看他。”
赛妲己却一惊,跳起来问:“他带了多少人?”
左风被她吓一跳,因为没想到她的穴道已经被解开,本能地就做了个掌势要防御,唐云曦却拉住他,也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左风实在是想不通这两人刚才是不是又有什么故事,只是盯着赛妲己看,怕她不利于唐云曦,同时回答,“他像是只带了两个太监,身后大概有十几名随扈,并没有带太多人马。”
他回头看向赛妲己,“姑娘请在这里稍坐,我和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要说。”
她冲口道:“你不要想着他能放弃什么……”
唐云曦却挑起眉尾,“我为何要他放弃?最多,是要他放下。”
赛妲己怔怔地看着他离去,“放下”和那个“放弃”不过是一字之差,却好像有天差地别。放弃,已是很难了,放下,会比放弃更难吗?
太子今日穿的不是惯常穿着的那件银灰色袍服,他今日选了黄色。极度明艳的黄色,在这夜色中似是盛开的金菊,明晃晃的,带着皇室的招摇,不用说一句话,就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谁。
唐云曦却还是穿着白天在围猎场时穿的那件寻常士兵服,黄褐色的,不起眼,土土的,若不是这衣服的主人笑得优雅纯美,气度高贵从容,想是在万千士兵之中很难一眼寻找到这件衣服的主人。
他们都还是十八岁的少年,却要将自己陷入各种阴谋诡计之中,一个搏的是命,而另一个,赌的是权。
“千颜呢?”太子看到他出来,高高地扬起下巴,“若是让本宫知道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让你父亲掉一根手指!”
唐云曦微微一笑,说:“方姑娘一切安好,殿下可以不用操心,我请殿下到这里来,只是想平心静气地和殿下说几句话,说完,便会让方姑娘和殿下离开。”
他太过痛快的态度和太过容易的条件,让太子心生疑窦,眼睛向四周瞥去,猜测他在这院子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人马。
“殿下不用看了,如今殿下也未带兵前来,云曦不会在这里设下埋伏,做小人之行。之所以请殿下来这里说话,是希望殿下能好好地看一看这座府院。”
太子哼道:“本宫来了,看了,又如何?”
“这里对太子来说,不过只是来过一次的地方,但是对于云曦来说,是我生活过多年的家园。
殿下为了一己之恨,将别人的家园毁掉,不觉太残忍吗?”
太子脸色阴沉,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冷冷道:“灵儿那丫头都胡说了什么?你以为她说的就是对的?你以为你听来的那些闲言闲语可以拿来当作前朝圣旨,要挟本宫吗?”他怒喝道:“本宫是太子!是诏河的皇位继承人,诏河的江山都是本宫的,谁也休想从本宫手里抢去一寸一分!”
唐云曦只是微笑,“殿下多虑了。没有人要从殿下手中抢您的江山,不论是我父亲,还是我,我们都是诏河的臣民,愿意一生一世效忠殿下,只是殿下自己先生疑,将所有人的忠心都当作是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殿下,龙椅不是这样坐的。”
太子怒道:“你凭什么教训我?我自小就被当作太子调教,有谁敢说我做的不对?!”
他淡淡地说:“太子自幼虽然便被封做太子,但您的父皇母后都去世太早,疏于对您的管教,才养成了您这刚愎自用、乖戾嚣张的性子,殿下这一生大概不仅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吧?”
太子面色益发阴沉冷笑,“就知道你今日这样啰啰唆唆背后必定有话,好,左右无人,你就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吧!”
唐云曦负手而立,“我没有什么心里话,心里有话的是殿下您。”
太子来回踱了七八步,倏然站定,两步来到唐云曦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都听了些闲话!这些闲话,本宫听了许多年了!本宫从今日起,要将这些闲话的源头全都斩草除根!”
说完,恨恨地一把将他推开。
唐云曦听到他抽出佩剑的声音,无声地笑道:“殿下要斩草除根的方法就是杀了我吗?您可知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道理?殿下既然不敢说,那我就替您说出那个流言,那不过是十几年前宫中流传的一则荒唐谣言,因为对皇后大不敬,据说有很多人后来都被处死。它涉及到了先帝、先皇后,殿下您,以及……我父亲之间的种种隐秘……”
“住口!”太子怒而挥剑指向他,“你这个无耻小人!休想再用污言秽语污蔑我父皇母后!”
“有些话,说出来不可怕,可怕的是放在心里任它腐烂,等到那种时候,却是用再上等的金疮药都治愈不了。”唐云曦与他四目相对,无惧他长剑的威胁,直接说道:“先帝当年四月出征,殿下却是十月出世,出征之前,皇后娘娘并未察觉有孕,所以便有传闻说殿下不是先帝亲生……”
太子气急败坏地举剑疾刺,他虽然也有武功,但绝不是唐云曦的敌手。
唐云曦款款移动,轻轻巧巧地避开他的剑锋,同时口中依旧说道:“传闻先皇后入宫前与我父亲便有旧情,所以殿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之名便落下了。但这还并非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宫内还有流言说,我其实才是先帝所出,因为摄政王谋图皇权,在先帝嫔妃丽妃生产之日将丽妃所生之子抱出皇宫,交由自己的王妃抚养,这两则流言加在一起,殿下便无在宫中的立足之地了!”
太子大喊一声,疾如骤雨般已经连刺了三十多剑了,他的剑势越来越乱,而唐云曦却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蓦然间唐云曦一掌打在太子的手腕上,击落了他手中之剑,并不乘胜追击,只是按住他的手腕,静静说道:“无论谣言是否为真,殿下,我从来无意将您取而代之!”
太子气喘吁吁地瞪着他,眼中都是杀人的烈焰,“不用在本宫面前说漂亮话,你和那些听信谣言的人一样,都盼着本宫交出这个皇位,但本宫绝不会让的!纵使这谣言是真,本宫也不让!”
唐云曦笑道:“原来殿下才是第一个对这谣言坚信到底的人。否则,您为何这样气急败坏的将摄政王先关押起来,又派人捉拿我到京城?春巧今日和我说,她觉得殿下是想让我体会一下什么叫拥有后再失去的痛。可是殿下,荣华富贵,皇图霸业,并非我所愿也。我唐云曦不管是姓唐,还是另有先祖,我都是唐云曦。”
第10章(2)
太子渐渐平复了剧烈的心跳,听着他这番话,仍不肯相信,恨恨地盯着他嘴角眼底的笑意,“既然如此,你把千颜放出来!”
“我放了她,殿下可愿意放了我父母?”
太子咬牙道:“他们现在不在我身边,我若答应了你,你会信吗?”
“我信。”唐云曦答,“殿下要做江山之主,要取信于民,连对我都不能做到言而有信,那又怎么配得上江山之主这四个字?”
太子震讶地看着他,“你……你这家伙该不会又是在说漂亮话糊弄我吧?”
“我可以立字据为凭。”
太子犹豫着,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殿下若还有犹豫,我可请方姑娘出来与殿下一见,确认她无恙。”唐云曦说完,回头对房内喊了一句,“方姑娘,请出来一见。”
房门一开,赛妲己就站在门口。
太子双眸一亮,伸出手去,“千颜,快过来!”
赛妲己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幽幽说道:“奴婢给殿下添麻烦了。”
太子急道:“什么添麻烦,你过来本宫就不怪你!”
“如今奴婢未被五花大绑,殿下不觉得奇怪吗?”她幽幽问道。
太子果然被她问住,狐疑的眼神扫视两人,“难道是你们联手作戏骗本宫?”
赛妲己凄楚而无奈地苦笑,“我就知道殿下会因此对我生疑,那我留在殿下身边还有什么意思?”她陡然腾身而去,院内的两个男人都没防备。
太子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一声,“千颜!你回来!”
但赛妲己已在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子几乎癫狂,一把抓住唐云曦,连连摇晃,“你轻功好,你去把千颜给我追回来!”
唐云曦只默默看着他发癫,而后悠然问道:“殿下,失去一段情和失去一片江山比,哪个更让您心痛?”
太子呆呆怔住。
“放弃和放下,哪个更难抉择?”
似当头棒喝的追问,让太子在片刻的茫然之后,突然泪如雨下。
唐云曦从地上捡起太子的长剑,交还到他手中,“江山易得,真情难留。若殿下愿意敞开心扉,则江山与真情都是殿下的,殿下何需要惧?”
太子一把擦去眼角之泪,恶狠狠地说:“若本宫能找回千颜,本宫就不与你计较你今日的狂妄之言,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他率众而去,聂春巧端着食盘回来,嘴里说着,“你们这王府内什么食材都没有,我只能给你做碗阳春面了。”
唐云曦踱步到她面前,低头闻了一下她手中托着的那碗阳春面,笑道:“好香。”
“香什么?就加了点醋,和福伯要了点葱花。太子抄家的时候,居然连厨房这种地方都不放过。”
“春巧……”唐云曦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腮边的一缕散发,“若跟着我四海去流浪,每日只能吃这样的阳春面,会开心吗?”
“当然啊!”聂春巧促狭笑道:“只是不能总是我做饭给你吃吧?你也要学着给我做一回饭吧?”
“丫头……”他忍俊不禁,“还没有嫁人,就先给夫家提条件了。”
聂春巧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抿嘴一笑,“不愿意就算了,先把这碗面吃了!我肚子也饿着呢,你若不吃我就吃了。”
她走进门去,唐云曦笑着跟她进去。
一碗面,一个人,相伴一生,这么早的遇到,真是上天所赐最大的福泽,他真的不想求什么。
纵然江山万里,皇权巍巍,与这一人的一颦一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日后,一行人出现在王府门前,正在门口台阶上扫地的福伯以为自己看错,拚命揉着眼,想仔细辨认清楚,待看清那走近自己的一男一女究竟是谁时,福伯立刻大哭着跪倒。
“王爷,王妃,老奴居然还能再看到二位平安无事!真是苍天有德啊!”
那两人是刚刚被释放的摄政王唐川,以及他的王妃。
这两日的事情之变化,令唐川如堕梦里一般。
那日他们夫妻俩被带到校场时,他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失,明明过了午时,斩他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然后有一名士兵从场外跑进来和太子说了几句话,太子立刻脸色大变,当场怒气冲冲地吼道:“将唐川夫妻押回去!今日不行刑!”
侥幸多活一日,对于他来说并不觉得有多值得庆幸,可是第二日太子却到天牢里来见他。
自从他被关到天牢,就再也没有见过太子。他与太子,臣与主,十几年的情分,竟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是仇人?陌生人?还是……也许是什么都不再重要,因为这情分已断。
没想到,太子还会来见他——
隔着那扇铁门,太子独自提着一盏灯笼,似是为了让彼此把对方看得更清楚。
“不管外面如何谣传,王爷,我永远都是先帝的儿子。”太子冷冰冰地开口。
唐川苦笑,“微臣知道,太子如今已经成人,即将登基了。微臣有几句话要告诫殿下,做人不可太过自负,自负则如月满盈亏。太子即使拥有锦绣江山,身边总是要有一个知心之人为您分担喜怒哀乐。帝王是神,但殿下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