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少风见她亟欲表现,于是为她摊开宣纸,将前一刻华安研好墨的砚台推给她。
毛一钱左手压在宣纸上,右手提起毛笔沾上墨水。
皇少风瞧望低首欲写字的她,脑中竟浮现昨日与路凝香比诗的情景,对于将相貌稚气平庸的她与绝丽超尘的路凝香相重叠,教他不觉怔愣了下。
她动作一点都不优美,握笔姿势有些怪异,但挥毫得非常洒脱。
毛一钱在宣纸上迅速写下大大的三个字后,抬眸看向神情惊诧的皇少风,开心咧嘴而笑,似在等他称赞。
皇少风俊眸圆瞠,瞪视她写下的三个歪歪扭扭、奇丑无比的大字,一时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除了名字……你……还会写什么?”他问得气虚。
“没了。”她倒是答得干脆。
“没了?”皇少风俊眸一眨,很是惊诧。“只会写名字哪算识字?”他一脸不以为然,亏她刚刚表示得那么有自信。
“只会写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毛一钱摸摸秀鼻,说得理直气壮。“村里没几个姑娘能写出自个儿名字,我娘说我很厉害了。且我的名字不好写耶!尤其这‘钱’字我练了好久,还向我娘抱怨说明明家里没钱,为何我爹要在我名上加个钱,若叫‘一一’写起来多方便。”她边说,边在宣纸上加画两笔。
皇少风听了,对她单纯至极的话简直无言以对。
“改明起,你就叫毛一一。”他说得无力。果然不能太期望她。
“我写得不好吗?”他的反应令毛一钱困惑,原还以为能得到他的一点称赞。
“我顶多只能认你做义妹,不可能娶你为妻。”皇少风郑重强调,不希望她对自己有所期待,很明显,他和她根本无法沟通。
“为什么?”明知他不可能接纳她,她原也不敢心生非份这想,可再次听他果断否决,她心里有些难过,不禁想问个明白。
“除非你懂得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道理。”他轻叹气起身,决定向父母好好说清楚,解除这荒谬可笑的婚约。
见他离去,毛一钱只能怔然。
“心有铃什么的一点通?”她略歪脑袋,喃喃自问。
***
皇夫人上街为儿子与毛一钱的婚事算命。
连算了三摊,她对三张箴纸说法不一的诗句,愈看愈不放心。
“这不是皇夫人吗?”一位官太太见到她,忙向她打招呼。
“陈夫人。”皇夫人看见熟人,微微颔首。
“我刚才在街上听到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正巧向你问个明白。”
“什么事?”
“听说你那宝贝儿子早有指腹为婚的对象!”这陈夫人平时就爱说三道四,一听到这么大的传闻便忙要追问详实。
城首富的皇家家业广大,除主要的茶行营生外,在京城大街拥有数十家铺子,举凡布庄、钱庄、当铺、饭馆、茶馆等,京城郊外更不乏辽阔的茶园田产,资产难以数算。
皇老爷膝下只有一宝贝儿子皇少风,他生得俊美不凡,学富五车,堪称京城第一才子。
皇少风对求取功名无意,弱冠之年就接掌皇家的茶行事业,不过两年时间,让皇家茶行、茶楼生意更盛,而亲自栽培出的特等茶叶已成为皇宫指定的御用茶品。
家财万贯、绝顶优秀的皇少风至今尚未娶妻,莫不让京城许多女子爱慕憧憬。
曾经她也想推销自家闺女,可惜无缘攀上这门亲,现下当然对皇府突然蹦出的准媳妇充满好奇。
“这……是仙逝的老太爷为他指婚的,因失联十数年才没能公开。”皇夫人委婉道。
她不禁心想,也许当初该说服儿子应了陈家闺女的亲事,这陈老爷是个六品官,其掌上明珠样貌不差,知书达礼,怎么也比行为粗俗不识字的毛一钱强上许多。
若儿子当初能先娶门正室,让后来上门依亲的毛一钱当偏房,她心里也没这般疙瘩。
“皇老太爷指婚?那对方肯定是名门大户、才貌双全的才女喽!”陈夫人推测道。
皇夫人闻言心口窒闷,对毛一钱的身份更难以接纳。
“因是对老太爷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之女,老太爷有感恩情浩大,才誓言收做孙媳以善待之。”皇夫人不想道出毛一钱的贫寒出身,但这皇府大事肯定不消多久便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她匆匆与陈夫人闲谈几句便先行告别,不想一一回应对方的追根究底,心情郁闷地返回皇府。
***
“老爷,我看这一钱与少风的婚事是否缓一缓,重新思量?”皇夫人神色幽幽,对坐在书案后的老爷道。
皇老爷已开始要筹备毛一钱的嫁妆,正将所需品项一一写下来,对夫人的反对大感意外。
“夫人今日怎么了?为何愁容满面?”他放下毛笔,起身关心妻子。
这话若换作儿子说出口他肯定怒声相对,但爱妻的他对妻子向来温温顺顺。
“老爷,我也不是嫌一钱出身不好,可今日上街为他们二个合八字,这求来的并非吉箴。”皇夫人从衣袖掏出三张箴纸递给老爷看。
皇老爷接过箴诗,匆匆一瞥,不以为意。
“江湖郎中不可全信,何况这箴并非下下箴,我看一钱乖巧单纯极具福相,将来不仅事亲至孝,更能为皇府绵延香火,多子多孙。”皇老爷对纯朴无伪的毛一钱愈看愈有好感。“何况这是爹生前遗愿,做为后辈的自当完成他老人家向人起的誓言。”
“可……少风并不想娶她呀!我们收一钱做义女不也能尽心照顾她?将来再好好为她找门夫家,这也没违背老太爷承诺善待恩人之女的遗愿啊!”皇夫人试图劝说。
“夫人,你忘了我在爹牌位前问过,他不同意此安排,昨夜甚至向我托梦,务必让一钱成为皇家媳妇。”凡事听妻子的皇老爷,唯独此事无法让步。
“老爷,您事亲至孝我能体会,可我们就少风这个儿子,总不好对他逼亲吧?”皇夫人思索着将此婚事暂缓的方法,柔声建议,“少风可是京城第一才子,总不好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为妻,老爷若真认定一钱,是否能花些时间让她读些书、识些字,再来说服少风娶她?”
“这……”皇老爷心生踌躇,无法硬起心肠拒绝妻子的要求。
“让一钱读书识字,学些诗画音律,不需出类拔萃,不求饱览四书五经,只要她能读懂《百家姓》与《三字经》两部,简单对上几阙打油诗,会弹几首曲儿,学点刺绣女红,这样对她也是好事。”皇夫人列出条件,娓娓说着。
听说《百家姓》与《三字经》只算得上京城孩童的启蒙读物,可对不识字的毛一钱而言就像天书一般,困难重重。
皇夫人猜想以她憨傻的资质,也许一、两年难学成,一方面能以此理由争取时间,也或许能说服儿子先娶名家千金。
既然无法改变老爷执意完成老太爷的遗愿,她只能想法子能拖则拖了。
第4章(1)
“灶房……不,‘灶前输梨,中午阵亡’……”毛一钱朗朗颂读。
“什么‘灶前输梨’?你在念什么?”皇少风嘴角抽搐。
母亲竟要求他教毛一钱念《百家姓》与《三字经》?
他虽喜爱读书,却对教人读书毫无兴趣,然一听母亲说明父亲急于逼他与毛一钱完婚,若他不想被逼婚,只能勉强同意这件事。
他不懂为何母亲不直接找夫子来教她,却要他每日浪费一、两个时辰与她大眼瞪小眼,但在他教一个个多时辰后,终于明白母亲的顾虑。
资质驽钝的她若请外面夫子来教,怕更要闹笑话。只是几个简单的姓氏,她拿愈念愈离谱,简直狗屁不通,令他哭笑不得。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耐着性子纠正。
什么“中午阵亡”,亏她能歪念成好样。
“呃?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毛一钱忙改口学起他咬文嚼字,一字一字缓缓念出,险些咬到舌头。
“再来。”皇少风挥开折扇扇了扇,提醒自己对她多点耐性。
她念完前句忘后句,光是一页书却迟迟翻不过去。
“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再来是……”毛一钱努努小嘴,挤挤眉头努力回想,眼角不禁想偷瞧他拿在手里的书。
她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令皇少风忍俊不住,就算他大方将书摊给她看,她也识不得字。
“再来是……再来是……啊!我想起来了,‘烹成鲁味,脚沉很痒’!”她拍手大喜。
“嗄?”皇少风愣住,“你再念一次?”
“是……是‘烹成鲁味’……‘脚沉很痒’……”见他似有不耐,毛一钱轻动唇瓣,一双大眼偷偷抬望坐在对面的他怯怯念道。
虽也觉得念得有些怪异,她记得应该是这些发音没错呀!
“好你个‘脚沉很痒!’”皇少风拍额,简直无力相对。
她竟把“冯陈褚卫,蒋沉韩杨”记成不全的斜音,胡乱拼出句子。
“再来呢?”他闭上眼轻声叹息,想听她还能瞎掰出什么更荒谬的句子来。
“再来我记得,这容易多了,跟动物有关,就是‘猪檎鱿鱼,和驴四匹’!”她仰起脸蛋,开心笑道。
“‘猪擒鱿鱼’?‘和驴四匹’?!”皇少风神情愕然,复述她拼出的怪句子。
“呃?不对吗?我是觉得‘驴四匹’比较合理,不该用‘张’来数,可脑袋记得是‘四张’没错。”见他脸色异样,毛一钱迳自解释。
“你脑袋究竟装什么……”“屎”字太过不雅,他将字强吞了下去。
八个姓名“朱秦尤许,何吕施张”,怎会跑出猪、鱿鱼跟驴?
他也许该赞佩她的联想力,却只觉得教得好泄气。
他做任何事都能轻松通达,唯独第一次的教课令他丧失自信和自傲,颇有英雄气短之慨,才第一天他就想弃械投降。
“不教了,今日到此为止。”他摆摆手站起身,“再教下去也是白搭。”
“少爷生气了?”毛一钱轻声探问。
“没有,该用午膳了。”原本有些怒意的皇少风,一对上她那双圆亮无辜的大眼只能佯装无谓。
“那个……一钱知道少爷那日说的那句话。”她神情略显腼腆,一直想找时机向他表达却莫名紧张,才想等教完课再说。
“什么?”皇少风一时听不懂。
“就……少爷说心有铃什么通的,只要一钱能懂,你就会考虑接纳一钱是不是?”她双颊微赧小声问着,胸中一阵鼓臊。
虽曾告诉自己不该对他存有妄想,可愈和他相处,她总不觉怦然心跳,加上皇老爷再三强调她可以伺候皇少风起居,却别将他当少爷,而是将来夫婿。
她其实仍不敢作那样的大梦,只希望能正视自己的心,向他勇敢表达。
“你是要告诉我,你懂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俊眉轻扬,他一脸怀疑。
她连《百家姓》都能念得七零八落,怎可能懂得这句话的深意。
“一钱思索很久终于想通了,昨日还请教若梅姐姐,整整花去三个多时辰才绣成。”她鼓起勇气想把东西给他。
“绣成什么?”俊眸微眯,怎觉得她话语风马牛不相及。
“一钱绣了这龙凤锦囊,里面包裹牛铃铛……”她从袖口掏出两个小锦囊,有些羞怯地解释。
“一只给少爷,一只给一钱,系在颈项这铃铛正巧垂落胸口……一钱这铃铛一向,少爷也知晓,而少爷一扬铃铛,一钱便会听见,正所谓‘心有铃铛一点通’!”
她将绣上凤纹的铃铛系于胸前,欣慰自己苦思后的领悟力,内心为了能馈赠他亲手绣缝之物而高兴。
皇少风闻言瞠眸愕然,低头望着她硬塞进他掌心的一只牛铃锦囊,他顿觉头上乌云罩顶。
“一钱对女红不在行,顶多只会补补丁,是先向若梅姐姐请教半个时辰才自个儿绘图缝制,还不时扎到手指。少爷喜欢这锦囊吗?”她双颊赧红仰望着神情怔忡的他忐忑问道。
原想开口骂她愚蠢驽钝,可一对上她如牛般大眼,那黑白分明的盈盈水眸纯净无知,她憨傻腼腆的笑容更是教他胸口怒意不知从何发起,只能收握拳头无力言语。
以为这是代表他默默收下了,毛一钱更为欣慰高兴。
“那……一钱先……先去花厅为少爷备膳。”大胆表露心意后,她尴尬别扭的转身就走。
只见她急急跨出书斋奔跑而去,不时可听见她挂在胸前因奔跑发出的清脆铃声逐渐远去。
皇少风低头看着掌心中的龙纹锦囊,眉心揪成一团。
“绣这什么鬼图案?”不看还好,一细看,他更觉不堪入目。
她竟大言不惭说是龙,简直是条蜈蚣!而方才见挂在她胸前的那只更不像凤,根本是只小鸡。
他用扇骨敲敲发疼的额角,有股冲动想将这丑不拉几的锦囊直接丢掉。
但一想到她方才一脸认真告知为了这丑锦囊费了不少时间,还扎伤指头,他竟无法将这棘手东西扔掉。
***
午后,皇少风独自一人踱步前往后苑,穿越假山流水,跨过曲桥,最后停留一处亭阁。
凭栏倚坐,他望向绿柳环绕的一池荷塘,夏荷初绽,缀点一片红荷绿叶,几只蜻蜓款款飞舞,轻点池面。
午后娇阳艳艳,映照清雅脱俗的荷花更显明媚。
景色虽美好,可他却因炎炎暑气有些心躁郁闷。
原来对食物就不大感兴趣,夏季时胃口更差,吃饭变成是种折磨,怕母亲担心,他只得多动几下筷子,却食不知味。
“华安,研墨。”他吩咐花安在石案上备文房四宝。
他打算画荷写荷,平心静气。
“少爷若想在亭阁久待,华安唤若梅为您备壶凉饮与茶点,再叫人来给您扇凉。”研完墨,华安贴心道。
“茶点就不用了,再沏壶白毫乌龙。”毫无胃口,只对茶感兴趣的他,夏季更是以茶代食。
他执起毛笔开始作画,运用浓淡墨色勾勒渲染,一瓣一叶,在宣纸上绽放开来。
他静默看荷画荷该是无思无虑,却没来由想起毛一钱。
前一刻在饭桌上,她依旧大快朵颐,吃得尽兴满足,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对吃食感到愉快。
可惜他味蕾只懂分辨茶叶等级,对其他珍馐皆尝不出感动滋味。
“少爷、少爷!”忽地远处传来一边熟悉的叫喊。
皇少风一转头就见毛一钱的身影自远处仓皇奔来,她一手提竹篮,穿过假山小径奔上曲桥,直往回廊亭阁这头跑来。
系在胸前的铃铛锦囊随着她接近发出阵阵叮当清响,愉悦轻快。
她与牛铃铛还真是非常契合,他顿时忍俊不禁。
“什么事?”他纳闷她为何跑得这么急。
“我、我给少爷端点心来。”她大口喘息,将竹篮置在石案掀开竹篮盖。
“我不是交代华安送茶来就行。”听到食物他有些反感,瞧都不瞧一眼,便低头继续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