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小包子的压岁钱,姜凌波不知道旁人有没有,可她家儿子是肯定绝对要有的。
她刻意去柜房换了小鱼和叶子造型的金锞子,用香囊装好,果然小包子瞧着可爱,直嚷着要放在枕头下陪他睡觉。
吃过年夜饭,大街上多得是纳祥庆福的活动,尤其是驱傩赛会,无论老少自然都要去凑个热闹。
这里的人相信「年」这玩意是一种怪兽,因此除夕有驱傩赛会,也就是驱逐瘟疫的活动,可保平安祥瑞。
自然这一天平民百姓天黑出门乱逛是不犯夜禁的,更难得的是驱傩的人群可以一直跳进皇宫,去替皇帝嫔妃们驱除魍魉。
想当然耳,皇宫门卫森严,哪可能真的放一群百姓进到里面去,不过是放到外围的宫殿热闹热闹,意思意思罢了。
小包子年纪太小,即使玩心大,也只能干巴巴的瞧着这些吹拉谈唱的人群过去,他看着看着就不耐烦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到处都是爆竹声响,他可是看到徐景带着几个人拖了一大堆竹子放在家里的空地角落,他想去扔竹竿。
这年代还没有鞭炮,是靠燃烧竹节发出的声响吓退年兽,许多人家会在院子里生火,往里面投入竹竿。
姜凌波拦不住他,只好让阿奴和徐景看顾着,吩咐下去只要不危害到自身就让他玩个痛快。
第十三章 冲着豆芽菜求亲(1)
爆竹、爆竹,干燥的竹节中间有空气,被火烧爆的时候自然会劈哩啪啦的声响,迸出金色红亮的的小火花,在夜色里分外喜庆。
子时到了,街上钟鼓齐鸣,这是辞旧迎新的一刻,在家中守岁的人,晚辈要给长辈行礼,奴仆给主人家磕头,平辈互相作揖道贺说些拜年的吉祥话。
一到夜里只见星光月色照路的阮霄城,因为除夕沸腾的人烟和家家户户都点着的庭燎,把街上照得光亮了些。
皇宫暗处里走出一人,守在外面冷得直跺脚的大雁连忙迎了过去。「殿下,您要回府吗?不多留在宫里多陪陪太后和陛下?」
「该吃的吃了,该聊的也聊了,不就那一套。」
听这话音,殿下不怎么高兴呐,不过也是,皇宫里的年夜饭团圆酒也太折腾人了,繁重的祭祀礼仪过去,再从御膳房端过来的饭菜早就冷了。
当然这种话他没胆量当着殿下的面前说,只这大过年的,殿下形只影单的,即便回到玺王府也是一个人。
他怎么突然感伤了?大过年的,呿!
天十三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纵马而去,而黑漆漆的天际蓦地飘下白色雪花,渐渐铺了一地。
「殿下,您要去哪,等等大雁……」
追着主子跑过半个城的大雁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这眼熟的大门,还有绑在拴马石上正在喷鼻息、刨蹄子的大马,不禁掩脸。
哎哟喂啊,殿下,您跑着跑着,哪里不好去,怎么就往这里来了?
相较于家家户户守岁玩乐、熬到天明的那股劲儿,在上房里,姜凌波轻轻替玩累了,睡得摊手摊脚的小包子掖了掖被角,见他小脸又粉又嫩,小肚皮呼呼的起伏,不禁莞尔,转过身让阿紫打了盆热水来,然后让她歇息去了。
热巾子还贴在脸上呢,忽地听到窗户传来剥啄声。
「谁?」
「姜娘子。」
姜凌波放下巾子,查看自己的衣着没有不得体的地方,头发也还没拆,把窗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王爷深夜到此,怎么不是在宫里面守岁呢?」
她的脸与平常无异,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渲染,眼前的女子眉眼柔顺,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他不由得怔楞了下。
夜里光线不明,他昳丽的容颜上沾黏着雪粒子,或许被室内的热气扑面化成细小的水珠悬在眉睫上,乌黑的发丝有些乱,衬得一张脸有如无瑕美玉,君子之雅流露无遗,却也带着几分不寻常的……脆弱。
当她仔细再看时,那丝浮现的神情已经消弭殆尽,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只是她眼花了那般。
「忙完才过来的,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忙完了也才能过来。其实这对话来去之间都是些很傻的问答,但是有时候只有亲近的人才会问一些看起来没有必要的问题。
她把年前的事捡了重要的说了一遍,对她来说只是很芝麻绿豆的小事,但是他听得很专心。
他脸上的笑意散开,「本王在宫里没吃什么东西,你做的佛跳墙可还有?」
「很饿?」她实在是不想动,都脚不沾地的忙了好些天,明天还要早起,方才草草洗漱就是想抱着包子赶紧睡下。
他捂着腰带下咕噜作响的肚子。「其实宫里头的年夜饭是不会有人动的,皇上皇后太后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就连一干妃嫔爱吃什么、口味清淡咸重,内侍们都清楚的很。」
许多仪式就只是仪式,无论君臣都只是去走个过场罢了。以前是皇子的时候不习惯,开府多年,他还是不习惯。
姜凌波看他眼底那说不出的疲惫,热血忽地一冲脑。「你知道厨房在哪吧?自己进来,因为小包子……善儿爱吃,我多炖了一盅。」
「知道知道,就过去。」
她没恼!没恼!还笑了!天十三只觉眼前好似炸开烟花!
「真是太好了。」他的嘴角慢慢浮现笑容。「本王还想喝你沏的茶。」
「晚上就别喝茶了,伤胃,我给你弄点别的。」是因为他在她想念他的当头出现吗?姜凌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那么好说话了。
「也好。」闻言他更是乐开怀。
他在转身的同时姜凌波也滞了滞脚步,侧过半身。「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私相授受?」
「你怕吗?」
「倒是没什么怕不怕的,反正我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多一桩少一桩也不算什么,反倒是王爷您的身分在那儿……」
寡妇?天十三的眼睛闪了闪,她不会以为那陆敬已经死了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不住笑了,「本王吃你的饭菜还少吗?没道理本王吃什么那润空和尚也要吃上。」
这几句话又有些负气了。
「从前有个文人形容这菜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所以这道菜润空大师是吃不得的。」
「下回本王碰见他就这么跟他说,那个好吃鬼不跟我急才怪!」
她煮的菜,做的包子、弄的香气四溢的暖锅,没有一样不好吃的,还有他没说的是——他来的早,见到她和家人围炉守岁谈笑的,还有孩子在一旁嬉笑,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一开始,他是从她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吃起的,那样繁杂多变,一颗颗都是巧夺天工的馄饨,也只有心思玲珑,手巧灵敏的人才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至于这佛跳墙,连佛都要跳过墙来吃,滋味肯定比那馄饨更多彩多姿,他真的来对了!
轻车熟路的绕着后院往厨房走,隐约能听见阿奴的声音——
「娘子,您想要什么吗?吩咐阿奴一声就是了。」
「没事,别跟着,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嗓音不像一般女子的软糯或刻意装做的轻柔,当她认真还是一旦决定某件事情的时候,声音会变得低沉,听着听着,有种迷人的韵致。
今夜是除夕,厨房里的灶火并没有熄得很干净,火膛里还留有余烬,因此姜凌波很快的热出几道菜来,天十三饿狼似的把它席卷一空。
这是饿了久啊?姜凌波有些瞠目。
一盅佛跳墙虽然分量不多,却也不少了,还有一盘清炒绿豆芽和凉拌鸡丝醋芹,这胃口还真是好。
她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忙着的时候,天十三因为站在她旁边,所以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她鼻尖处微微的汗意,还有发丝掩映处的小小耳垂。
他忙着给她递碗盘,帮着把菜从铁锅里铲起来。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更是一辈子没进过厨房,没经手过一个碟子还是碗,但是看着她不方便的给他张罗吃食,这屋里也没其它的人,他就靠了过去,很自然的接过她递来的抹布,从蒸笼里捧起香到不似人间味的佛跳墙。
油灯明明灭灭,斑驳的暗夜里,她乌黑的长发泛着柔亮的光泽,他还近到能嗅到专属于她的清香。
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呼吸也急促起来。
「隆冬天气,你哪里找来的蔬菜?」那豆芽清脆爽口,配着油醇香浓、放入山珍海味的佛跳墙,简直是好吃到让人找不出形容词来。
「变出来的。」
「怎么变的?」他两眼放光。
他对饮食从来没有特别的喜好要求,但是经过她手里变出来的任何食物都觉得适口舒服,想每天都能吃到。
「这是甜汤,我们平民的燕窝,喝好了再带你去看绿豆芽是怎么来的。」
她笑着的表情本来就好看,这会儿还带了点小调皮,更让天十三看得目不转睛。
他几个大口把冰糖银耳汤喝个精光。
当姜凌波掀开橱柜一处阴暗的草席,示意他往下看时,只见一个个看似废弃的茶壶,再掀开黑布,一蓬蓬朝气蓬勃、弯弯曲曲的芽菜茂盛的挤成一团。
「你说只要浇上水,放个几夜,它就会长成这个样子?」
今儿个他真的来对了,样样新鲜,样样有趣。
「是啊,黄豆绿豆红豆黑豆,只要是豆类都可以。」
第十三章 冲着豆芽菜求亲(2)
「姜凌波,本王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
其实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是想问她……问她什么呢?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全然不在预料中的求婚。
他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耳根是赤红的,嗓子有些发涩,心里有些乱跳,情绪复杂了起来。
冲着几盆豆芽菜向她求亲?
姜凌波没有急着拒绝,没有害羞脸红,也没有天十三以为会有的满口答应,她没有说话,只是很安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深处。
天十三心里一悸,睁眼看了回去。
「你确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他没有,只是在宫里那些个妇人又拿他的婚事做文章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选妃、选妃,看不完的画像,从他十五岁外出开府,他的婚事一年里总会被拿出来提个几回,皇宫里派系林立,各自纷争,太后想把娘家人往他身边塞,皇后也没少提这事,就连皇上都试探过好几次。
他觉得好笑,好像唯有他的婚事尘埃落定,国祚才会绵长似的。
身为宗室,他的婚姻没有自主权,这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也不操心,不过就是身边多个人,晚上的床要分出去一半,多了个人一起睡,努力适应这个人。
如果适应不来呢,府里多的是空屋子,随她高兴挑一间住。
只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都不合他的意,看都不顺眼了,遑论绑在一起。
眼前这个,只要见到她,只要在她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会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
有她在的地方,就算是这么寒酸的处所,就是他的归依之处。
慢着!他和她,其实不只有这样吧?!
那大树下的一眼,那个女子,后来那些转折,这个朱皮姜骨的女子……人活一辈子,原来是为了和谁这一眼的相见。
他和她的缘分居然是早早就注定了的。
姜凌波看天十三那瞧着自己的眼神像能生出火来,她撇了开脸,掩去波动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意。「大过年的,又是这么冷飕飕的天气,人难免会生出一些傻念头。」
她这是在责怪自己莽撞,说话不经过头脑,还是觉得自己的求婚只是因为一时情绪,作不得真?
姜凌波看了眼外面渐渐发白的天色。「王爷请回吧,善儿前几日就吵着说正月初一要去外面逛逛,现在也不知道醒了没。」
逐客令的意思这么明显,三岁小孩也听得出来。
「你误会我了。」他拦住她的去路。「本王想娶你为妻是真心实意,非常慎重,不开玩笑的。」
「我看得出来你的诚意,只是夫妇匹配,总要般配才是良配,王爷非常人,亲王龙子,当配温柔敦厚、福德双全之人才是大善,小女子福薄,难当大任。」
皇家,是她高攀不起的门庭。
天十三嗤声。「去他的温柔敦厚,这些东西你没有吗?」
她居然拒绝他!居然拒绝他!拒绝他难道就不能找一点比较合理的理由,这般拙劣的话,谁信?
「真抱歉,还真的没有,我有的就只有市侩。」
市侩!这是哄谁,她要真是粗鄙的只看到钱,他没有吗?就亲王的头衔就够她吃喝不尽了,这个驱子!
看起来她是不在意他,心里压根没有他,无论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并不在意他。
天十三垂下视线,举步抬脚。
「十三郎。」姜凌波唤道。
天十三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话。
十三郎,初初认出她时,他要她唤他十三郎,她却坚持唤他王爷,拉开彼此的距离,被逼急了,顶多唤他一声十三郎君,这会儿都拒绝他了,还叫得这么亲密做什么?
姜凌波喊了他之后也沉默了,东方乍白的时分,灶房里站着两个不说话的人。
天十三看着垂下头露出一截藕白粉颈的女子,眼底黯然了。
「算了,」他拉了拉袖子。「爷许是被太后给逼急了,懵了脑袋。」
姜凌波抬眼看他,微微光尘里,男人身姿笔挺高大,那有些扭曲的表情与龇着的牙稍稍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这么好的男人,除了脾气有些乖张,但也胜在好哄,这会儿撇着脸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孩子在闹别扭。
「好了,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干什么去了?」他说完,迈步越过她便向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姜凌波的声音追了过来。
那身后的声音说:「你不嫌弃我是个残废?」
「你不嫌弃本王这种令人不便的身分?」天十三只觉得心口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间呼吸都要停了。
她摇头,奇怪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那你是允了?」
她颔首。
「你等着,本王回去禀明皇兄,派人来提亲!」他被巨大的喜悦砸昏头,巴不得用飞的回宫去。
「我有个条件……」
巴在外墙角,手扳着窗棂的阿奴和阿紫努力听着里头不大不小的声音。
「还提什么条件啊,娘子也不赶紧答应……」阿紫忍不住说道。
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她们这些奴婢!
屋里姜凌波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再传进两个丫头的耳里。
「……即便我嫁给你也不会每天乖乖的待在家里,我想做的事仍会去做,你同意不?趁早说清楚,不同意就拉倒!」
也就听上这几耳朵,两个丫头被娘子的条件给骇得心儿怦怦跳,心头不定,忙乱的想要离开,只是混乱中不是你踩了她的脚,就是她碰了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