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铺子以后是姊姊的养老金,我才不操心。」铺子里用的都是熟人,那些大厨二手也都是手脚利落、与人和气的人,再加上弥儿和新买来的庄旺一家人,人手够了。
见她还能谈笑,也不知是不是强颜欢笑,可看她面上那股安宁平静之气,尤三娘自从听见玺王在皇宫里跪着、被撵回去又请求面圣被驳回之后,端着的心这会儿才稍稍平歇了下来。
姜凌波知道尤三娘怕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才这般唠叨,她也就随她去唠嗑,在她细细叮嘱一遍崔亮马车千万不要太颠、旅途要他多费心看顾第一次出远门的姜凌波之类的话后,终于放她们上车出门。
许是崔亮真把尤三娘的话都听进耳朵里,沿路他把姜凌波的住食起行安排得十分妥贴,也可能连老实憨厚的崔亮也禁不起尤三娘最近越发严重的啰唆病,要是没把事办妥,耳朵可要长好几层的茧。
「我说小娘子啊,你这会子也不是买不起马车的人了,为什么不考虑自己置办一辆大马车,大马车可比我这小车子舒服多了,也不会让小娘子你颠簸得难受。」崔亮倒是老实。
姜凌波是知道崔亮忠厚的,所以一直以来出门总是叫他的马车,听他这么关心,心里一动。「崔叔,我的确有想过要买辆大马车,但是这不是叫您的车叫习惯了,您的车驶得又稳又好坐,我平常要用车的次数多,不如您到我这来当车把式,搭您的车,我安心。」
「小娘子是让我到您府上去干活?」崔亮握着缰绳的手滞了滞,他没有会错意吧?
「是啊,我看您这匹马也有年纪了吧,嘴边毛都白了,是该让它退役,好好养老。
倘若您愿意过来,新的马车、新的马匹,都让您挑,月钱不会少您的,五百钱一个月,若是临时让您出车,会再贴补您钱,另外我那宅子还有空院子,您要想搬过来住也成,要是想来回跑也随您的意。」
五百钱,崔亮心里一颤。他栉风沐雨的跑车,每天从早到晚,生意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好的,钱多时也就赚个几百钱,生意要不好,空车的时候一文钱都攒不到,而整体来说这生意好的时候少,空车的时候多。
姜凌波的人他是信得过的,再说,他这匹马真的老了,他也常想让它退下来,好好吃草晒太阳随意打滚撒欢,也才不会辜负它陪了他十多年。
再说新的马车、新的马匹,还有免钱的院子,这条件优渥得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他都不敢相信!
「您也不着立刻回答我,您考虑好了,随时回我一声就好了。」她的声音又传来。
「那买马和马车的钱……」
「自然是由我出,您若是搬进宅子,三顿饭也都算我的。」她从来不苛待跟着她的人,只要能感受到她的善意,人心都是肉做的,必然也能得到对等的回报,若是不然,大家一拍两散,她也不再关心。
「小娘子用得着我,我就去!」他答应得爽快又干脆。
「得,那咱们就说定了。」
得了新差事,崔亮把马车赶得欢快又起劲,姜凌波坐在车里看着车帘外的莺飞草长,天高云淡,百里旷阔,果然,出门是对的,天地敞亮,人心也跟着宽了。
宛平县距离京城六十里远,基本上还是京兆府的管辖县,时近黄昏,一行人来到宛平县境内,寻妥了客栈,打算明日带着田契到县衙去,请人带她去看皇帝划给她的六百亩良田。
这六百亩地原先是属于一个大官的,因为贪渎犯罪被充入官府,姜凌波要来接管势必知要会县衙一声。
因为是进京的必经之地,宛平县十分繁华,十字街路面宽敞,能容两辆车并行,铺面楼房整齐林立。
姜凌波一行人进了客栈,要了五间房,梳洗更衣后,大家聚在大堂里用餐,姜凌波和阿奴阿紫一桌,崔亮、齐国、伍直和两个护院共一桌,用完了饭便让他们各自休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见她要回房,两个护院各自抓起轮椅的一边,说了声得罪,轻而易举的把轮椅带人送到了房门口。
姜凌波刚开始虽然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过来,他们俩节奏一致速度平稳,没让她生出任何不适感,道过谢,留下全程一脸扭曲盯着人家看,唯恐那两个男人伤到她家小姐的阿奴。
她看到两个护院走掉,马上窜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倒是我刚吃过饭,他们抬起我来不是更重了?」
「小姐这点重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小姐干么放在心上?」两个大男人耶,胳臂看起来都比她的腰要粗,扛着小姐和轮椅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
「我只是觉得自己要一辈子都倚赖别人吗?」这样的她到底能给天十三什么?负累吗?
这会儿的他在哪里用力的想跨越那道天然的鸿沟?她不能与他并肩站着,甚至是跪着……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的情况下……
不,她什么都可以给他,但是负担绝对不是她想给的。
「你过来扶我一把。」既然润空说她的腿没问题,那么她也可以如常的行走,既然可以,她再也不要靠这把轮椅了。
阿奴不知道姜凌波想做什么,只是听话的过来。小姐这是想站起来吗?
因为照料姜凌波,阿奴练就了一身大力气,她熟练的让姜凌波的手臂环过她的肩头,自己的手则是环着姜凌波的腰,正要用力,没料却感觉到小姐的脚落了地,本来连支持自己上半身重量的力气都没有的人,虚弱无力的两条腿居然能不必借助外力而支起了身子。
阿奴喜极,手下更不敢放松。「小姐,你这是……你能站起来了!」
姜凌波面不改色的每天吃那苦得死人的药汁,眉头皱也不皱一下,还努力不辍的想尽办法训练自己的腿力,阿奴都看在眼底,要说看见姜凌波能变得跟常人一样,最高兴的莫过于她了。
房里的床距离轮椅对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但姜凌波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艰辛,每走一步腿都痛得如同针扎,但是她咬着牙努力,汗流浃背的走着,终于坐上了床沿。
阿奴看姜凌波的辛苦和坚持,深深被感动了,赶紧唤伙计打来热水,替她更衣擦洗,重新换上舒适的衣裳,最后又替她仔细按摩了双腿,直到她倒头沉沉睡去,这才关上门回隔壁房去。
第十九章 赐婚圣旨到(1)
姜凌波一夜养足了精神,看着听见声响就过来服侍她的两个丫头,她笑嘻嘻的随她们打扮挑衣裳,不复昨夜的疲累倦怠。
毕竟一早要去见的可是一县县令,可不能失礼。
「娘子,你今儿个还有哪里不舒服?」看着姜凌波面带红润,精神奕奕,阿紫昨夜被阿奴的一番话给吓得心里直打鼓,碎碎隐了阿奴一顿,怪她怎么不喊自己过去,这么人的事居然就瞒着她一人。
阿奴哄着她说姜凌波已经歇下,阿紫却怎么也放心不下,整夜过来瞅了姜凌波好几回,为此还惹得几个护院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也跟着警戒不已。
「我浑身轻飘飘的,能有什么事?要是大家都打点妥当,咱们吃过饭就上路吧。」
不得不说那几个护院行事效率之快非比寻常,该上马的上马,该驾车的坐在车驾上,就等姜凌波几人出来,随时可以出发。
身为掌管一方水土的父母官,蔡县令没有什么官架子,尤其得知姜凌波的目的,非常爽快的派了手下的县丞领着他们一行人去了那六百亩田地所在的花儿村。
根据对花儿村非常了解的县丞解说,这六百亩地有三百五十亩是茶园,一亩多是水田,剩下的是比较不值钱的旱田。
姜凌波暗自欢喜,茶园,竟然与她想买茶园的想法不谋而合,这算不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田地里,动作快的农人已经插上秧苗,旱地上的作物也不少,除了粟、黍、大豆、小豆,还有不少瓜果。
庄头姓萧,不多言语,人很沉默,但是说起下头各家佃户,哪几户人勤快爽利,哪几户偷懒耍滑,如数家珍。
萧三几个月前就接到消息,这片原先属于郑大官人的良田让皇上划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他和那些个佃户们都在猜,这位娘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又哪来的本事能让皇上赐给她这么多他们一辈子想都想不到的地?
这会子见了,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
这位姜娘子年纪轻,穿着一件茜红色绣百荷襕边的交领对襟衫子,半身藕裙,发髻上插着两根素雅的银镂空蝴蝶簪,耳上戴上莲子米大的紫金珠坠子。
雅致不花俏,素净却带着活泼,看似不花心思的打扮,和两个伺候在她身边的丫头站在一起,丝毫不会让人混淆。
至于她身边随意站着的家丁,虽然穿着麻布短褐,腰际系着棍子,但是谁府里的家丁一个个隐隐带着凌厉杀气,一看就知道这些汉子来路不简单,他连最后一点轻视的心都没了。
姜凌波见他把底下的佃户们管理得井井有条,有这种老成的庄头帮她看着佃户,她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农地的人事物她也没打算要变动,她会给这些佃户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根据收成再来做调整。
至于茶园的管事姓荣,却是狡猾许多,拿出的帐目不清也就罢了,整个茶厂有三分之一居然都和他有亲戚关系,很显然,茶厂的收益要不是被他中饱私囊,要不就是用来养他那牵藤丝瓜般的亲朋,还有关系八千里远的友人了。
是伍直提点她那管事手脚不干净,有问题,她细问之下才知道伍直虽是出身农家,家中却是拥有好几个山头的茶园,从小耳濡目染,对茶事十分精通。
要不是后来家道中落,他如今可能还是一方土豪。
她问伍直愿不愿意替她整肃茶厂的人事,伍直很爽朗的允了。
殿下让他来保护姜娘子,能为她分忧做事,不让他人侵吞她的权益,也是保护的一种。
因此,齐国留在水田处的庄子,伍直则是被她任命为大总管,负责扫除那些蠹虫,整顿茶厂和茶园。
在她以为,凡事亲力亲为虽然好,但是人的精力有限,知人善任,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更好的人力资源管理。
据她观察,这年头茶叶产量低,价格昂贵,消费族群主要是贵族或富豪之家,寻常人家谁舍得花上大量的金钱在牛羊猪肉葱姜桂皮佐料上,就为了喝杯浓茶?
只要能有好的茶叶,沏出来的淡茶更是悠远可口。
她还在为人事烦恼布局的同时,哪里想得到在未来的几年内,她手上的茶园从不到四百亩地覆盖成十几座山头的壮景,而随着喝茶习惯的普及'茶叶的生产和贸易的发展,她更成了茶叶的推手,使得茶叶在整个国民经济中凸显出重要性,更促使崇德皇帝将原来列为不稳定收入的茶税改制成为国家财政的稳定税收和主要来源。
接下来的日子,姜凌波跟着伍直在茶厂里到处晃,看着他识茶形、能赏茶舞、闻茶香、观茶色、品茶味、读叶底,把一干在茶场和茶园里干活的老人收服的服服贴贴,接着又把人事大肆清洗过一遍,能留下来的皆是老成持重或者机敏有朝气者,使整个茶厂焕然一新。
她在这边忙活着,每天倒头便睡,完全不知道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大新闻,那就是玺王上书要求封地,封地要求偏远,最好是偏远到人们都想不起来的地方,他愿意在皇帝赐婚后带着王妃离开京城,这一去,永生都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皇帝答应了,赐婚的圣旨日前已经去了宜康坊的姜家。
尤三娘心急火燎的派护院来把她找了回去。
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把茶厂的事情全权交给伍直,收拾箱笼,带着两个丫头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小包子看见娘亲回来自然高兴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扑过来紧抱着她不放。
尤三娘也哑了,她看着姜凌波是用两条腿稳稳的走进门的,好半天嗓子里迸出哽咽声,「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也不让人送个消息回来,这是想吓谁?」
「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看着尤三娘眼中鲜明晶亮和毫无掩饰的喜悦,这让心情低荡、胸口压着郁气的姜凌波笑了起来。
这一笑,腔里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是惊喜还惊吓啊?」想起还供在正厅里的圣旨,又想起姜凌波的腿,尤三娘觉得自己一时也分不清喜乐还是苦恼。
婚姻本来是为了结两姓之好,是喜事,如今这嫁过去,未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什么偏远的封地,她舍不得啊……
「这是做什么,怎么就哭了?是我不让他们递信儿回来的,想说给姊姊个惊喜。」
看尤三娘掩着脸,眼泪直从指缝里渗出来,沿着指节往下掉,心里也有些难忍,但是包子也在,说什么她都不能哭。
「我苦命的妹妹!」尤三娘崩溃了。
「姨姨已经偷偷哭了好些天,姨姨和善儿一样的想娘了。」陆善可都看在眼里,他虽然聪明,到底很难了解大人复杂的情绪,以为尤三娘的哭纯粹是因为想他娘亲的关系。
阿奴自动的接过小包子,想把他哄开,让两个大人好好聊聊。「小少爷要不要跟阿奴去拿好东西?全都是从宛平县带回来的耶,又或者你想不想拿些去送给愣子?他定会很高兴喔。」
小包子瞅瞅娘又瞅瞅眼肿了的姨,很大气的点头。「娘说有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我这就去瞧瞧,瞧了好的就给愣子送去。」
表面上是主仆,私下却亲如姊弟的两人手牵手拐过门出去了。
「姊姊这是做什么,学我家包子揪着包子脸,这是想逗妹妹笑吗?」她把尤三娘往玫瑰圈椅上拉,与她促膝坐着谈心,还抽出帕子替她拭了眼眶。
「妹妹,这桩婚事我们不要了,就让它黄了。」尤三娘反手抓着姜凌波这些天看似又粗糙不少的手,心里直为她叫屈。「姊姊往后替你找一个门户相当的,能体贴人、能逗你笑,知热知冷的人,好不好?」
「姊姊啊!我是什么人?」她突然语重心长的问。
尤三娘一脸疑惑。
「我是什么出身姊姊最清楚了,我是个和离的女子,身边还有个小包子,虽然说如今日子看似好过了,有铺子、有田地,可是这些在十三郎的眼里真的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