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瞧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炯炯有神的眼眸,想必……已经醒来有好一阵子了吧?这几日他没再发作,会不会是……毒已去净,他早醒了,只是……装睡?
这样的猜想让她脑中那股怨怒冲得更高了。他的装睡是为了什么?
还有,为何他的嘴角似乎挂著一抹让人发寒的冷笑?那般得意洋洋、那般……像是“明了”了什么似的……那眼神代表著什么?还有……为什么她会觉得惊惶,甚至想要逃开?
她心里头有好些个疑问,而这些疑问相凑起来只让她觉得恼羞成怒……不,羞什么?又不是给心上人瞧见了!
她只是有想一巴掌往他那张俊脸甩去的冲动罢了!
终于,像是看够了,游少观移开了目光,也放开她,稍加深了唇边的微笑,语气像是大老爷般的悠悠哉哉,但声调依然如平日那般低沉平板──
“几时了?”
凤语笺没理他,脸色难看地看向别处,迳自抽起方才掉在他身上的帕子,粗鲁地抓起他另一只手,过度用力地搓擦著。
她大可不理他,可她就想趁这个机会“假公济私”一下。
面对她的装聋作哑,游少观也没怎么在意,语气一贯的平稳。“问你话呢。”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此时的冷漠是因愤怒而起,不同于以往那副无血无泪的模样,因此也颇有闲情逗弄她。
这女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易撩拨。不知为何,激怒她、看著她那僵硬的脸,让他觉得身心舒畅,像是病痛全无一般。
“哑了?”他继续问道,带著点笑意。他没瞧她,光想像著她恨不得拆了自己的模样就快意得很。
凤语笺顿住动作,像是要忍住将帕子往他脸上甩的冲动,抿了下唇,低冷的话语从齿缝间迸出。“没听见鸡啼吗?”
“没,不过……”他的声音很懒散,伴著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顿了下才又接著说下去。“听见一只黄莺在啼唱倒是真的。”
她错愕地狠狠瞪向他。他的话引得她一身寒颤,像根鸡毛搔在她颈肩,难受得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游少观吗?
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不能这样说,那药方是她开的,药材是她亲手调配,汤药还是她亲手熬煮,再亲手喂……不,是灌进他的肚子里的,应当不会有任何差池才是呀……
还是……还是那迷药真让他吸得太多了,以致于坏了脑子?但就算如此,他也应该是变成傻子,而不是露出那像狐狸般奸狡的笑容呀!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依然是惹人嫌地笑著。
凤语笺突然有种兔子遇上恶狼的感觉,杏眼一眯,转身直往外头走,一边走,还扬声朝外头叫嚷著。“钫儿!你爹醒了,快来给你爹请安!”
游少观缓缓地扬眉,任她就这么离去。
当年,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娶她,关于这件事,他从未隐瞒过。
但如今,他开始觉得,这枯燥乏味、令人烦躁的八年似乎开始有些新鲜有趣的事发生了。真是再好不过了,八年来,他头一次觉得他的妻子是个有趣的人物。
***
八年前
百年前,钗凤山山贼已聚集至今,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火红”过。
已经子时了,整个山寨仍是灯火通明,广场中央摆了五六十来桌的酒席,大伙吃喝笑闹著。
相较于另一头的热闹景象,他这边……可以用凄冷来形容了。
游少观自嘲地笑了笑,任由那抹笑将讽刺勾勒在他俊朗的脸上,他坐在门边,壮硕高大的身子倚著门柱,手搁在弓著的两条腿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的眼眸虽然半眯著,却仍像是鹰眼那般地锐利慑人,即便他现下的举止可说是十分慵懒地,可却像是只凶狠的豹子,能在下一秒钟将人撕得粉碎。
有别于他那奶油小生长相的父亲和小家碧玉的母亲,他高大且粗犷,半长的黑发束于身后,像是抑制那随时会奔放的野性。他的外貌据说是遗传自那雄才大略、并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们在这座山安顿下来的曾祖父。
然而……这样有著霸主气度的男子……却也有窝囊的时候。
游少观又略往屋里头瞧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终究会进去的,即使百般不愿,可他也不想给她难堪。
他终究会进去里边的,只是不是现在。
他的内心的反抗自他得知这桩婚事后,便没有削减过──
☆
“我不娶!”
“那是你指腹为婚的妻子,还交换了信物。你若是反悔了,是要将我的面子往哪摆?”游观之的娘悠哉地说道。
相较于娘的慵懒语气,他的语气显得激动许多。“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娘您难道不明白吗?”再说娶妻要做啥?就算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又如何?还不只是多一张嘴吃饭?
“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你没听过啊?”
“没听过。想必是您又拿什么‘山下人说的话’来蒙我了吧?”哼,就算有听过也打死不承认。他还听过“夫死从子”呢,只是没胆说出来罢了。
她翻了翻白眼。“总而言之,就是我想要抱孙子了,你也实在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咱是做贼的,想要抱孙子,下山去抢个娃儿回来养不就得了。”
“这种缺德事你也想得出来啊?”她大惊。
“逼人嫁娶就不缺德了?”游观之愤怒地反问。
她沉默了许久,深深叹了口气。
“那好吧,娘也逼不了你。”为娘的摊手,又叹了声,似无可奈何,接著大声地嘀咕了起来。“唉,郁央国的女人也真够可怜得了,一旦被订了下来,终生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说著起身,往屋里去,一边说著。“就让那女子守一辈子寡,当个老姑婆也没啥不好,落得清静……”
他的娘亲一向很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更糟糕的是她依恃著「天底下的事,老娘说了算”这句话,让她做起事来,顺心无阻。
谁敢不听她的?连他那名存实亡的头目爹爹都怕她三分,从年少时的“不得不娶她”,到十几二十年来的“不得不听她”,甚至,他娘做贼做上瘾,爹就连头目都干脆让她做了。
当年他娘就是好色,瞧他爹长得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样,便自备嫁妆、挑了个良辰吉日逃家,自动嫁上山来。
或许她天生就是喜爱逼迫他人婚事的吧,胁迫完爹就来强迫他。
游少观烦躁地叹气,瞥了眼身旁的那条红彩带,那是他方才自门上扯下的。屋里的灯光自门帘的缝隙中静静地流泄而出,恰巧映在那刺眼的红上。
他嫌恶地挪开眼,不愿去想他此刻一个人待在屋外,将屋里的那人晾在那儿是否不妥。
她无辜,他难道不是吗?指腹为婚?得了!
天晓得是不是他那个老是有些惊世骇俗举止的娘,在多年前领众下山劫财时,看上了人家的闺女,便在抢夺财物的同时,自作主张地“顺道”将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要不就是她拿刀要胁,否则谁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往山贼嘴里送?
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官家小姐!
除了他娘,有哪个千金小姐好日子不要,反倒要嫁到山上来给贼当妻子?他派人打听过了,凤仁查的那三个女儿各个如花似玉,什么嘴歪脸斜、手断脚跛的毛病儿都没有……山下的公子哥儿们可属意了。
换言之,她也是被逼的吧?
那感情好,她不想嫁,他不想娶,两人不就得到共识了吗?再好不过了……
第四章
“你何时学的医术,我怎么都不知道?”游少观坐在床上,背倚著枕头,神色依然冷淡,但他那双淡色眼眸却满是兴味,好整以暇地瞧著坐在床畔帮他把脉的凤语笺,闲适得很。
但他得到的回应,是他妻子的沉默和一张比他更为冷淡死硬的脸。
“千金小姐不都是在家绣花、赏花之类的吗?要不就是写写字、弹弹琴……还是……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是凤家的千金,只是个外人?”
挺行的嘛,猜著了一半。凤语笺在心里头没啥诚意地喝著采。不过相较于他的联想力,她觉得他自言自语、还能顺道自得其乐的能力才真正令她甘拜下风。
“你知道吗?”他不在乎她的沉默,脸又探近些,眼眸始终锁著她。“我一直好疑惑,为何即使你的脸像强尸般死灰,却仍是那么美丽?”
依然是沉默,凤语笺像是聋了一般。
自那天他“神奇地”醒过来后,使人扬起恶寒的话语便常会无预警地自他嘴中冒出。她终于明了什么叫做“口蜜腹剑”──他说著像蜜一般好听的话,而她听在耳里,却像一把剑插在她的腹部那样难受……她并非一开始就能同现在这样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或许她真是天赋异禀吧!几日下来,面对他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甜言蜜语,已经能够压抑住想打他、踢他、拿针扎他、找把刀捅他的冲动了。
如今就算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什么不要脸的话,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脸红也好、手忙脚乱也好,甚至是将饭菜烧焦等种种事件,都不会再发生在她身上。
但偏偏这男人不会善罢干休。她漠视他、给他冷眼却完全无济于事,他始终用那像是在看著新鲜玩物的眼神回望她。
以往,她若不要他闯入她的私人空间,她也是这样给他冷脸看,而他就会知趣离开──忿忿地离开。但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般容易打发……
她真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怎么突然像是对她……产生兴趣了?
她放下他的左手,依然没有看他,只是将掌心朝上,要他把右手给她。她可不要横过他的身子去探他的右腕,免得被吃豆腐。
游少观瞄了那洁白的掌心一眼,很快地伸手轻抓住她的指尖,头往前一探,在掌心留下一吻。
啪!这是凤语笺的回礼──饱满浑厚、扎扎实实、保证童叟无欺的一巴掌。
这人的面皮果然厚实得很,打得她手都疼了。但总算是报了仇,光是听那清脆的声响,心头便舒爽得很,然而她的心却快速奔跳著。
这男人真是惹人厌到众人挞伐的地步了!
“嘿!”游少观抚著左脸,扬声抗议著,却不见丝毫愠色,语气也随即软了下来。“这可是会疼的。”
凤语笺默默地瞄了他一眼,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愧疚。疼吗?疼好啊,就是要他疼得哀爹叫娘。
不过……挨打还能笑,可见此人中毒之深。
她还未能得意太久,游少观像是没尝够苦头,左手又伸了过去,拉过她方才行凶的那只手,摊开掌心,满脸心疼地道:“啧啧啧,你瞧,红成这样。”说著还用右手轻轻给她揉著,还帮她吹著气。“疼吧?”
见鬼了!凤语笺自制力十足,强力压下瞠目结舌的蠢样,依然以冷眼相对。
她想要抽回手,但却在他的抓握下动弹不得,她不悦地凝眉,左手伸至右方腰侧,抽出一根银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左手。
“嘶!”游少观咬牙叫出声。
那又凉又麻的难受感觉像是自指尖爆出似的,爬满了他整只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妻子那柔嫩的小手。
凤语笺接收了他的右手,收回心神,三指置于脉搏上。瞄了一眼咬著牙的他,那纠结在一起几近扭曲的俊脸,让她的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瞧他还敢不敢造次!不过这男人还颇有骨气,修养也挺好的,甘愿乖乖受罚,不像村里那些男人受一点伤就你娘他娘地乱骂一通。她还刻意延长了把脉的时间,直到他看似快翻白眼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的右手,并抽出他左手腕上那支一寸六分的毫针。
游少观甩了甩左手,唇角依然透著笑。“如何?我的身体好些了吧?”他的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
她别过头,朝外头嚷了声。“钫儿,你在外头吗?”
小小的脚步声很快地奔了进来。“娘。”
“记下我所说的,上张老头屋里去拿这些药。熊胆、梅花一钱二分,槐花两钱半,藏红花三钱半,白芷、当归、生地、防风、黄芩各六钱,金银花一两二钱……记下了?”幸好这孩子较像她,不似他那土匪老爹。他遗传到她惊人的记性,她只须说一遍,他便能记牢。
游钫之的表情看似有些怪,但仍是乖乖地应道:“记下了。”
“你教我儿子医术?他以后可是要当土匪头儿的,不是大夫哪!”游少观扬起眉道。
游钫之愣了下,看了下爹,又望向娘。“娘,孩儿可以身兼两职吗?”
“当贼也没啥不好,待在山上落得清静。”凤语笺平淡地道。
这话倒是在游少观意料之外。他以为她恨透了贼……
“爹,这下不成问题了。”游钫之禀报道。
游少观没怎在意地浅笑了下。他知道儿子聪明,同妻子学些他没法儿教的东西也是好的。
“伤口不是得换药了吗?”他又问向凤语笺。
但凤语笺依然没理会他,看向儿子。“你贾伯父来了吗?”她记得贾乡今儿个要来跟游少观报告一些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来过了,方才还陪我玩呢,但后来秦叔叔来找,就又走了。”
凤语笺点点头,交代著。“去拿药时顺道找你贾伯父一起回来,请他帮你爹换药。”说著就往外头走。
她才不要自投罗网地横过身子帮他换药呢!她对趴在他身上让他享尽豆腐餐的事儿没什么兴趣。
“娘您上哪去?”
“看书去。省得在这儿给人瞎调戏。”她平淡地道,起步离开。
一直待凤语笺走远了,游钫之才跑到床边。“爹,娘那帖药固然具有神效,但您复原的速度可真是快呀,娘方才说您的毒都退得差不多了。”
游少观皱眉。“你娘方才不是要你再去抓另一帖药?”
游钫之轻咳了声,尴尬地搔了搔头。“娘是说笑的,方才她说的那帖……是消痔散。”然后,望著爹扬起的眉毛,继续干笑著,也只有娘有这种胆子招惹爹了。
不过说也奇怪,自爹醒来以后,对娘的态度似乎转变许多,但若说是“转好”似乎又不甚恰当。只能说爹的话多了些,而他的眼神常常跟著娘的身形移动,好像是……在打著什么主意似的。
娘的态度依旧,爹说什么她多半都不理睬,但若照爹以往的个性,他应该会识趣地闭上嘴,或再补上一个含愠的眼神。
事实上,以前爹娘鲜少说话,爹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找娘说话……不会……呃,自讨没趣。
但……是否因为生病的人闷得慌、要不就是中了这毒脾气会变好?爹完全不在意娘的沉默,还想尽办法、讲些平日他不会说的话来招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