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夏莼美点头。知道啥?知道张峻赫是坏人,大家发挥邻居爱,热心地对她耳提面命,彷佛她是小白兔,张峻赫是邪恶的大野狼。
“你跟男朋友刚分手出?不要太难过……”王婆婆握住她的手,慈爱地道:“你要常来我家坐啦,大家互相啦,下次介绍我儿子给你,他很善良,做尤有够赞,只是工作忙都很晚回来。”
夏莼美干笑。“谢谢啦,我还不想结婚。”
“为什么不想?你已经不小了,要加紧看看,生孩子不能等,年纪大就难生……”
“阿嬷,我家里在煮东西,我先走了。”再讲下去会作古,变历史人物化作土。
岂料她一走出暗处,就撞见张峻赫在那头抽烟。
难道方才聊的都被他听见了?她一阵尴尬,拾级而上,急急返家。
看她急如逃难,张峻赫不以为然。
不是朋友吗?现在连招呼都不打了?果然讲义气。方才撞见时,她眼里一抹惊慌,想来是怕他了。
王婆婆这时也从暗处走出来,一看到他,吓得脚一滑,连同双手抓着的助步器往后倒。
张峻赫一把抓住助步器,用力一扯,将王婆婆拉回来,看着她惊恐的脸冷笑。
“我是有多坏?谢谢你到处帮我宣传啊。”
王婆婆打了个寒颤,脚软无力,就连他离开后她还怕着,瘫在原地好一会儿都回不了家。
***
时而断断续续的大雨渐渐停歇,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暑气逼近。
这日从清晨开始,山城住户们很不安宁。
屋内的“老灰阿”们、在屋外呆坐的“老灰阿”们,以及一群阿嬷们全都闻到了。
是谁?
是谁这样折磨人?
是谁在烹煮香喷喷的菜?
先是炸鱼的香气,接着是红烧的酱甜味,一阵阵、一波波,攻得这群“老灰阿”无处躲藏,只能闻着味道肖想,馋得人心慌。
有的开窗嗅闻,有的开门探寻,有的站到石阶上好奇张望,互相探听。
“你有闻到吗?”
“是阿梅在煮吗?”
“不是我啦!我腿不行,又没去买菜!”阿梅从屋内吼。
“还是阿土在煮?”
阿土扶着腰走出家门。“上次把腰摔断了,袂堪(站着)煮咧!”
莫怪“老灰阿”们大惊小怪,这群形同被儿女放生、病歪歪的家伙,好一点的靠外佣乱煮应付,差一点的啃饼干果腹,有的靠自己晒的腌菜配粥吃,只因下山去街上买菜不方便,站着煮又没力气,结果全活得乱七八糟,营养不良快GG。
大家站到屋外讨论香气从哪里飘出来?猜是什么菜?又是谁做的?
终于,有人开门走出来,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是一碗白饭和一碟菜,散发出香味。
大家纷纷瞪大眼睛追着饭菜去处,恨不得用眼代替嘴吃掉。
“夏小姐,原来是你在煮喔?”
“你要端去哪里?是要去土地公庙拜拜吗?”
“你煮那个是什么?好香啊!”
这些貌似热情亲切的“老灰阿”们殷勤问候,都想分来吃,可夏莼美微笑不答,直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站在那个被大家嫌弃的张坏人家外头。
难道她是要做给……“老灰阿”们瞪直眼睛。
每个人几乎都警告过她要提防张峻赫,可夏小姐不识好歹,还做菜给他吃?夏莼美无视许多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伸手敲敲门。
张峻赫推开门,就见屋外阳光普照,夏小姐捧高托盘,灿烂一笑。
“登愣——葱烤鲫鱼。”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说到要做到,她没忘记。
因为太意外,张峻赫罕见地呆住了。
还以为她被挑衅后会避开他,谁知她竟然……
“你不是要吃葱烤鲫鱼?就是这个啊,拿去。”她对他道。
“老灰阿”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看吧,淫荡的女人正在勾引邪恶的坏人,物以类聚。
见她笑容可掬地站在他这边,张峻赫的心脏像被掐住。他看向那边石阶上的老邻居们,那些爱批评他的、讲他是非的、猜他是变态的全看着这一幕,她此举无异是公然背叛他们,与他交好。
这女人实在……比他更不可预测啊!
“喂,我手好酸,再站下去菜就冷了,你不吃吗?”夏莼美用手肘顶开他,端着托盘进屋。
张峻赫瞪向那群老人。
“老灰阿”们接收到他的目光,吓得立刻撤离。
于是,外头终于净空了。
***
地上铺着织毯,中央放了一张矮桌,他们隔桌对坐。
张峻赫用筷子戳一戳鱼肉,软度够;又捧起碟子闻一闻,味道也对。
夏莼美双手托着脸,等他评监。
终于,他挟起一块鱼肉放在白饭上,扒入嘴里——
鱼骨酥软,入口即化,入口先甜再咸后酸,他咀嚼后吞下,竖起拇指。
“厉害。”就是这味道,甜却不腻,真功夫也。
“废话,我是厨师啊!”她得意,绝不告诉他此刻家中厨房有一锅煮坏的鱼。这是她初次试做这道功夫菜,为了这道菜,清晨就到市区大市场挑选带卵鲫鱼,还要先将鱼儿泡醋,让骨头软化,过程费工,除了要泡要炸,最后还要用细火慢煨,从早忙到午间,重煮了三回才抓住诀窍。
此时见他称赞,她太有成就感,连苦都忘了,一直笑咪咪。
张峻赫吃着饭,除了甜咸的菜肴香,还隐约闻到某种类似花草的芬芳,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暗自奇怪,蔚师做菜免不了沾染油渍及各种葱蒜味,通常做完饭菜,掌厨的人头发油、皮肤腻,身体混着各种烟熏炒炸味和汗水,可夏莼美坐在那儿看他吃饭,身上罩着一件宽领的粉黄T恤,微鬈的发干净蓬松,脸色明亮洁净,还散发芬芳的花草味,再衬着一脸笑意,还有饱满如月的额……
他虽不动声色,体内却骚动着,有股冲动想把她按倒在地,沉重而彻底地浸润在那片香软柔美里……
殊不知教张峻赫暗自惊艳的花草香,亦是夏莼美最爱的气味啊!
身为厨师,免不了要跟厨房各种气味作伴,因此她最注重清洁,每次做完饭菜、大汗淋漓后,最享受的就是洗个香喷喷的澡,好过瘾。
对凡事讲究实用的夏莼美而言,早已试过无数种沐浴乳,最后唯一钟爱的,是一颗七十元、有帆船标志的印度草本皂“Medimix”,尤其是深绿色经典款,洗发、洗脸、洗身体,洗净力超强,香气天然又持久,洗完后皮肤清爽。
它的气味让嗅觉好过狗的她只要一闻到就心花怒放,感觉很疗愈。
而她这会儿在张峻赫眼中,亦是如花般疗愈的存在。
当她托着脸、笑咪咪看他吃饭,或倾斜身子和他说话时,宽大衣领会因她移动而微露半个肩头,这不经意的性感也教他心花怒放。
“你为什么想吃这个?”她问张峻赫。
“好吃啊,这菜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到。”这是去世的养父最拿手的菜,不过他没说。
“既然爱吃,可以学着做。”
“如果都自己煮,大家还要厨师干么?”
也是。她笑了,看他慢条斯理地吃光鱼肉和白饭,享用完毕后,他从长椅底下拉出一只灰色小炭炉,又到蔚房拎出一只铁壶。
铁壶老旧,伤处颇多,壶面布满凹痕,别有一番古意。
“喝茶吧。”他在炉内置炭,生火,搁上铁壶,接着又探至窗外,扭开屋墙嵌着的水管。
“你家水管装在这里?”
“嗯,是山泉水,从上头山壁拉管线过来的,用山泉水泡茶最好。”他屋外窗下、厨房后院、厕所里头都是自己架水管的。
岂有此理,我家都没有。夏莼美好嫉妒。
他家处处有惊喜,她见他又拉开书桌抽屉,拿出手掌大小的迷你茶壶,壶身是暗赭色,油亮亮的。
“这个漂亮。”她惊叹。
“当然,养很久了。”
“这也要养吗?”说得好像宠物一样。
“养过的茶壶拿来泡茶,滋味最好。”
“哦……”夏莼美微笑。他这人深藏不露,如有十八般武艺,既能当坐骑,又会治筋骨,甚至懂茶艺,真乃山中破烂处一朵奇葩也。
他再拿出装茶的铁罐,倾入茶叶,浇灌沸水,顿时香气四溢。
“这茶壶是怎么养的?”
“很多方式,有的用茶水养,有的用干布擦,像这样泡茶时趁着壶热,先用湿布揩过,再像这样用干布擦拭,久了茶壶自亮。”
夏莼美瞧得兴致盎然。这小陶壶就这么被养得熠熠油亮,被爱过的物件,自带独特气质。
“我懂,就像我也养锅。”她点头。搬家时啥都能舍弃,就她常用的铸铁锅们全部扛来。
茶泡好了,一人一杯。
“这是乌龙茶。”他道。
“很香。”茶水漫齿间,咽了暖肚腹,霎时她神清气爽,昏沉顿散。“我之前都买饮料店的茶。”香也是香,但没这种瞬醒的感动。
第8章(2)
窗外有阳光,屋内有茶香,多惬意。
他们隔桌泡茶,茶烟袅袅,从屋顶瓦片间降下一束光,日光染黄地面。
“如果下雨怎么办?”夏莼美指了指上头的裂缝。
张峻赫指了指靠墙的大伞。
“你在家撑伞?”
他赏她一颗白眼,拿伞过来示范给她看。
首先打开铝梯架好,站上去,将伞柄穿过砖瓦缝隙,再按下开关。伞张开,遮去,目光,他松手,伞面就这样挂在屋顶上,遮阳也能遮雨。
“太妙了!”夏莼美拍手叫好。“你也太强了!”
“有没有这么好笑?”瞧她乐得直笑,他都不知道自己很有娱乐效果。
“这办法谁想的?”
他指着自己那张酷酷的脸,惹得夏莼美又大笑。
“你真逗。”
“小心,笑这么大声大家都听见了。”
“有关系吗?”
“大家会知道你待在坏人家里多高兴。”
“然后又会被那样讲吗?”她啜了口茶。“我长这么普通,结果大家都好恭维我,怀疑我是淫荡的女人。”
这回换他笑了。
有一点他们很像,就是不介意开自己玩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这次怎么没怀疑我?应该听到不少关于我的事吧?”他困惑,爱嘴碎的老人们他可没少得罪。
“嗯,我认真想过,杀猫的不是你。”她搓着双掌间的小茶杯。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她决定信任他。
他沉默了。
她又道:“我不要再听谁讲的了,听到我都糊涂了,我要自己观察。”
“所以这是你观察后的结论?凶手不是我?”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但经过多次相处,她不觉得他有传闻中可怕。“我觉得不是你。”
“所以到底是不是我?”
她笑咪咪。“不是你。我分析过,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帮我通排水孔,然后让我发现猫的尸体。我决定不要听别人说的了,都不准啦!像住巷口的陈阿公也说住他后面的春生嫂会偷他家东西,手脚不干净,可是过几天我看他又跟春生嫂在院子里聊天,看起来感情很好。这些‘老灰阿’讲话都好随便。”
她指着脑袋。“我现在时间多,可以慢慢分析推理,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抓到凶手,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恒心和毅力。”
原来她也是有脑子的。张峻赫闹她。“虽然你分析有理,但也说不定正因为凶手是我,所以我才帮你通水管,这叫欲盖弥彰。”
“把自己说成坏人,故意让别人误会又不解释,这么扭曲有什么乐趣?”
他沉默一秒。“乐趣嘛……就是可以被孤立,不用跟那些人来往。”
“为什么要故意搞孤僻?”
“因为那些老人很恐怖。”他低声警告。“你要小心,老人都很无聊,他们是一种奇怪的群体,一旦你表现得太亲切或不坚定,很快就会被老人包围吞噬、淹没侵蚀、融化稀释,最后化为乌有,丧失自己的主见与独立的思想。”
夏莼美笑翻,他很有冷面笑匠的功力。“你也会老的好吗?”
“是,但我对爱八卦的老人没耐心。”
“所以保持距离因为讨厌他们?他们都是你的邻居啊,又不是仇人。”
是仇人。因为阿爸的事,他憎恨他们。
茶淡了,张峻赫更换茶叶,没告诉她深埋心底的恨事,但他感觉到自己在改变。
自从她出现后,原本厌世的他,现在却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难得见到表里如一的人,又或是因为她憨直的喜感,让他卸下心防,接着又缩短距离,现在甚至成了可以互相抬杠、互开玩笑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只关心自己,还在乎起她在意的事。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辞典打开,取出几张照片递给她。
“既然你对凶手那么有兴趣,就看看这个。”
她将照片摊在地上,照片里都是死去的猫。
“你拍的?”
“这三只是我发现的,尸体我已经送去监定。你看看这伤口处的特写。”
夏莼美拿起来端详,听他分析。
“凶手擅长用刀,手法俐落。奇怪的是,猫咪防卫心重,遇害时应该会反抗,但是从刀伤看来完全没挣扎,它们的手脚又都没有被绑住的痕迹,这点满奇怪的。”
“原来你也在抓凶手?”
“只是拍下来研究,没你那么认真。”
“有怀疑的人选吗?”
“这不好说。”他没确鏊的证据。
“这线索厉害,我可以把你观察到的分享在追查凶手的脸书社团吗?”
“笨欸。”
“是秘密社团,不会公开啦。”
张生果然难相处。夏侦探笔记。
“呃……”对方收回名片。“请问张怡颖小姐在吗?”
“来拍照的?”张峻赫一脸淡定,侧身让他们进屋,彷佛已经应付过千百次同样的状况。
高壮男问道:“张小姐申请贷款,抵押前我们先过来做房屋监价。您是张小姐的……兄长?”
张峻赫点头。
“所以这房子是你们共同持有的?”高壮男核对资料,瘦小男则拿出相机拍照。
我怀疑这样的房子能借到钱?夏侦探在心中O.S.。
果然,他们勘察屋况,越勘察越惊讶。
开灯,灯不亮。
“已经被断电。”张峻赫说明。
待他们走进房间后,彷佛怕他们不知道屋况多烂,张峻赫警告连连。
“记得拍这边,看到没?有漏水痕迹。”
“还有这里,有大片壁癌。”
“要不要看看蔚房?磁砖剥落得非常厉害。”
夏莼美在客厅等,不禁困惑张峻赫在干么啊?他在想什么?
张峻赫彷佛迫不及待公开屋况。“小心头,上面已经快坍了。”
他们慌得赶紧撤出蔚房,面面相觑,诚实以告。
“抱歉,这种屋况恐怕是不能贷款。”
“了解。”张峻赫点头同意。
“您妹妹有别的房子可以贷吗?”
“应该没有。”
“这样啊。”
“很遗憾不能帮到忙。”瘦小男抬头望。虽然屋顶破洞,但这儿空气好,还能望青天,甚至有情调地在家烧炭煮茶……